安岚回到侯府的第二天, 就在院子里撞见了安晴。
自从安岚被许了婚事, 安晴的心情就由阴转晴, 每天和颜悦色地看书绣花, 见谁都是一副笑脸, 赏赐下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倒像要那个成婚的人是她自己一样。侯府的下人们各个都是人精, 都在心里盘算着,嫡小姐就要出阁,安晴本来就得侯爷的喜爱, 又是小世子的同胞姐姐,以后可算是侯府的半个主人,于是一改之前避如蛇蝎的态度, 在管事嬷嬷那儿塞好处、献殷勤, 各个都想被派到二小姐身边先占个好位子。
有个机灵的小厮,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只波斯长毛猫, 眼珠一蓝一黑, 大圆脸, 粉嫩鼻, 总是眯眼慵懒的模样, 不像猫,倒像位大爷。可安晴一见就喜爱的不得了, 日日抱在身边不撒手,还专门派了个丫鬟照看, 安岚见到她时, 她就正坐在院子里的荷花池旁逗猫。
那时已经入了冬,荷花池里满是萧瑟。安晴穿着葱绿妆花小袄,笑意盈盈歪靠在扶手上,将手里的鱼干掰断,故意往远处扔,可那懒猫只斜斜瞥去一眼,圆脸趴在刚舔好的爪子上,一副快给大爷捡过来的懒散态度。
安晴瞪着它煞有介事地教训:“咪咪,你也真是太懒了,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再这么懒,我就派你去捉耗子。”
安岚看的失笑一声,这时的安晴杏眼圆睁,脸颊还带着未褪的圆润,才真像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然后她的笑容渐渐敛去,突然想起前世安晴的结局。
比起她糊里糊涂受宠的一世,安晴才算是真正的悲剧。她从小就活在长姐的阴影下,对自己的亲近和仰慕,又何尝不是为了能在侯府立足,藏着性子刻意讨好。原本等安岚出嫁后,她就能彻底摆脱长姐的阴影,可她偏偏爱上了自己的姐夫。然后又被心上人利用,做为棋子嫁人生子,眼睁睁看着长姐受尽宠爱,毫不费力就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她付出了所有,最后只落得一场空。
所以安岚并不恨安晴最后的选择,毕竟是因为金哲先起了杀心,安晴也只是走投无路,做出鱼死网破的报复而已。
说到底,也不过是可怜人。
真正可恨的,是自以为能在背后操纵一切的那人。
这一世,安岚和这个妹妹从未看对眼过,可这一刻,她却突然读懂一些她的扭曲和怨恨,想了想,走过去道:“安晴,我有话和你说。”
安晴立刻收起小女儿态,瞪着眼,警觉地看着长姐。地上那只懒猫好像也读懂了主人的心,竖起颈毛,对安岚呲着牙嗷嗷直叫。
安岚对着这摆出同样姿态的一人一猫,无奈地摇了摇头,拖长了声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茬,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安晴有点迷惑,自从她成年以来,和长姐好像只有一种相处模式,那就是互不相让,或冷嘲热讽,或争锋相对,当然通常都是以她吃瘪为收场。
安岚见那只猫呲牙叫了两声就累了,重又蜷起身体,刚打了个哈欠,突然被人一把抱进怀里,眯起眼呼噜着表示不满,然后就被按着头猛揉了几把。
安晴先炸毛了,大喊道:“谁让你抱我的猫的。”
安岚笑的狡黠:“这猫按理说属于侯府,爹爹曾说过让我来掌侯府的中馈,那这只猫也该属于我接管之列”
安晴被她绕晕了,咬着唇喊:“你不是说不是来找茬的。”
安岚耸耸肩,实在是对这个妹妹压制习惯了,一时忘了自己的目的。手撸着猫毛,认真地盯着她道:“我是想提醒你一声,豫王他,不是个好人!”
安晴哼了声,试图用手里的小鱼干逗那只猫自己跳下来,可惜那只懒猫被摸得非常舒服,几乎要在安岚怀里打起瞌睡了,气得安晴猛瞪它几眼,恨不得马上把这猫给扔了,然后又抬眸道:“自己得不到,还要中伤诋毁,坏了人家的姻缘。长姐,我倒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安岚早猜到她会如此反应,倾身过去道:“我知道你现在不会信。可我想告诉你,以后他无论柔情蜜意,给你许下任何承诺,你都不要信。除非……他愿意娶你。”
安晴脸上闪过丝恼怒,以为明白了她的目的,把鱼干往地上一扔道:“搞了半天,你就是来羞辱我的,等我及笄,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娶我。”
安岚觉得头有点疼,干脆将那只肥猫放走,边掸着裙摆边道:“总之你记得,不要因为他而做出什么傻事,你要嫁什么人,过什么日子,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见安晴依旧对她怒目而视,她觉得已经言尽于此,将身上最后一根长毛用指甲扒下,然后唤来丫鬟往自己房里走,想了想,又转头道:“无论如何,你还是我妹妹,是侯府的二小姐。我再不喜欢你,也不想看你走错路。”
安晴尖锐地笑了两声,盯着她大声道:“何必如此作态呢,这些年,我从没当过你是我姐姐,你又何尝当我是你妹妹,我要走什么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安岚在心里轻叹一声,无论安晴会不会把她今天的话放在心上,她已经做完长姐该做的事,剩下的,便只能看安晴能否领悟。毕竟所有的悲剧,说到底,只缘于自己的选择。
百无聊赖回了房,安岚把下巴搁在妆台上,从铜镜里看见一张打不起精神的素白脸蛋。她还记得这张脸在某人身旁,曾是多么的娇艳明丽,无论是含羞还是带笑,全是挥之不去的春.意。
捂着脸长长哀叹一声,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没出息,才离开他两天而已,就觉得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就在这时,琼芝掀开布帘走进来,对着炭炉搓手道:“侯爷说让你去看首饰呢。”
安岚这才想起,自己离府前,谢侯爷专程来说过,给她打了一套纯金首饰作为陪嫁,还说是他这个当爹的心意。
如今想来只觉得讽刺,可既然是自己的嫁妆,安岚还是决定去看上一眼,也算把这出戏圆圆满满做到结局。
花厅里,谢侯爷将锦盒铺在桌案上,正背着手一样样地欣赏。见安岚进来,便笑着招手道:“岚儿快来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我再让人去打。”
安岚对这些向来提不起兴趣,懒懒往里瞅了一眼,突然瞪圆了眼,她用指甲掐着手心,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颤意,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步摇要打成这个图案?”
谢侯爷没留意她的异样,笑着道:“这是我们谢家的传统,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我爷爷那辈,当年他在战场受了重伤,幸好被旁边村子里的部落救下,那部落以这图案为图腾,爷爷他觉得正是这图腾保住了谢氏一族的根脉,便将以图案为护身符,每当谢氏子女嫁娶之时,都要打一套这图案的首饰,保他们夫妻和顺,子孙绵延。”
安岚扶着桌沿坐下,藏在宽袖里的手抖个不停,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有些事还解释不通,必须查证后才能窥得分毫。
回房之后,她立即召来李儋元为她留下的暗卫,嘱咐他们去给李儋元带一封信。只等了一天,她就等来了回信,李儋元身为李氏皇族,对这些宫廷秘辛是最熟悉不过。豫王的母妃萧太妃,原本开了间歌舞伎坊,在京城颇有名气。有一日谢侯爷的父亲,老宣武侯陪着还在世的明帝去听曲儿,恰好撞见萧宛的亲自献艺,明帝因此迷上了她,两人春风暗渡后,萧宛就有了身孕。那萧宛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明帝对她难以舍弃,给她换了个身份,进宫封为了常在。可因为身份低微,她在宫中始终郁郁寡欢,终于在豫王八岁时离世,豫王被送进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徐太后宫里养大,被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成帝视为亲兄弟一般看待,也算是明帝对这位曾经的红颜知己最后的恩惠。
安岚看着这封信,整颗心如坠寒窖,想了想,又给李儋元写了封信,让他深挖这位萧宛在开伎坊前是否留在京城,和什么人有过接触。
当真相全摆在她眼前,安岚再也无法忍耐,直接去了正院找到谢宁道:“爹爹,能让我再和李徽见一面吗?”
谢侯爷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问了一遍:“你说你要见豫王?”
安岚用手撑在鬓边,轻轻阖上眼,声音仿佛飘在空中:“没错,叫他来见我,我有些事要问他。”
谢侯爷的心莫名一阵忐忑,总觉得有些不详的预兆,可既然女儿破天荒要和豫王见面,他便差人去将李徽请了过来。安岚却坚持要单独见他,于是安排两人在花厅相见。
李徽也没想到安岚竟会提出要见他,刻意好好拾掇了一番,独自坐在檀木椅上,紧张地猛灌了两杯茶,终于看见安岚双手在袖中交握,低着头,迈过门槛走进来,脸上的表情辨不出悲喜。
他笑着站起身道:“柔柔,你终于肯见我了。是想通了吗?”
安岚抬头看着他,那目光竟令他打了个寒颤,往前倾身问道:“你还在怪我?”
安岚将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抬起,纯金的步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我爹给我打的嫁妆,这个图案,你应该不陌生吧。”
李徽猛地后退几步,陡然失了平衡,整个身体跌坐进宽大的檀木椅里,他偏头扶着桌案,嘴边的肌肉绷紧,许久发不出一句话,额上却沁出汗来。
安岚凄然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道:“新婚的第二天,你送了个镯子给我,说是你母妃的珍爱之物,镯子上的图案,源自她祖上的习俗,能庇佑后代福泽绵延。”
她扭头讥讽地盯着他:“你们真的很细心,前世我出嫁时,爹爹刻意不用这图案给我做嫁妆,可能连我母亲也没有见过这图案。可世事偏就是这么无常,如果不是你将我掳走,如果不是你将我掳走,爹爹为了表示对我还有父女恩情,专程告诉了我这个典故。”
李徽长吐出口气,扶着桌案的指节已经发白,又听安岚继续道:“王爷能不能解释,为何萧太妃在入宫前所开伎坊的银两,全是来自我们谢家,她和我那位早逝的大伯,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徽阖上双目,艰难地开口:“我母妃与你爹爹的长兄谢封曾有过一段情,原本谢家想把她收为妾室,谁知谢封意外早逝,而我母妃那时才知道,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老宣武侯因这个孩子生出了大胆的计划,故意让我母妃去勾引父皇,令他误会这个孩子是他的,然后就被接进了宫里,给这个孩子冠以李姓,能有机会继承大统,或者,想法子夺得江山,再光复谢氏门楣。这,便是谢氏对李氏王朝的报复。”
安岚终于崩溃,腾地站起走到他身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哭喊着道:“所以你早知道这件事,也知道我们的身份根本不能成婚,可你还是娶了我,再用药让我没法生育,因为你怕这后代会有隐疾,败露了你们的计划是不是!”
李徽愧疚地闭上眼,颤声道:“柔柔,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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