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的丧事在半月之后举行, 谢侯爷心中有愧, 下令以候夫人的规格大事操办。黄色的纸幡、雪白的素缟, 随纸钱漫天飞舞, 僧人围成一团诵经, 外层站着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 甄家人特地赶来, 现在正站在谢侯爷身边,或真或假,哭得热热闹闹。
安岚站在棺木旁, 脸上始终带着冷漠的悲凉,她从头至尾没和任何人说话,却恰到好处地演出心如死灰的绝望感。其他人只当她是悲伤过度, 纷纷叹息着议论:这侯府恐怕是流年不利, 好端端的,那姨娘怎么会去刺杀主母, 最后落得几个孩子都没了娘, 真不知是不是撞了什么邪物, 得找个道士做法驱驱才行。
那议论一路飘进安岚的耳朵里, 她在心中冷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棺木里躺着的, 不过是一具被伪装成甄夫人的尸体,而她的母亲, 早已趁这时机改扮溜走, 现在只怕在傅之凡的陪伴下,已经坐船渡江,远去到她该回去的部落。
母亲没有说她会去哪儿,只让安岚保留好那个簪子,那是姜氏首领的信物,到了某个时机,有人会来找她。而她们母女,也迟早会有再见一日。
安岚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拉着袖子转身,正好看见离她不远的安晴:她比之前瘦了许多,小脸尖的吓人,苍白的仿佛没有一丝血色,身上宽大的素缟被风吹得鼓起,看起来就像随时都会被吹跑的纸人一般。
可她看过来的目光,却比纸人还要阴森几分,夹杂了怨恨与不甘,就这么直勾勾落在安岚身上。
安岚弯起带泪的眼,迎着那道似恨似妒的目光,浅浅笑了一瞬。
安晴攥紧了小拳头,不想承认长姐这一笑足够的凄美,若外人看了,只怕是又怜又爱,恨不得把她捧上心尖才好。她死死咬着唇,这时无比痛恨自己的弱小,只能眼看着娘亲为自己牺牲。那天的事,她后来想起来,总觉得有太多不对劲,可爹爹不听她说,也不愿去救娘亲,只把她关在屋子好好反省,不许她再乱想妄为。
但她就是不甘心,甄夫人、还有安岚身上藏着的那些秘密,她绝不会这么放弃,她不能让娘就这么白白牺牲,也不能一辈子就做个安分却卑微的庶小姐。
安岚默默看着庶妹脸上的表情,默默叹了口气,迈步走到她身边,歪头在她耳边压着声道:“别忘了,你身上还背着人命!”
安晴闭上眼,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可安岚已经言尽于此,再也未多看她一眼,重新挂上一脸悲恸走入人群之中……
甄夫人的丧事过后半个月,安岚仍是日日呆在庄子里,侯府派了几次人来请,她都一概不理,只说自己在这里住的惯了,回侯府反而憋闷。来探路的家丁一波波败退,谢侯爷只得披甲上阵,亲自来请女儿回家。
那日正好送来了新鲜的莲藕,安岚让厨房做了桂花糯米藕,配上刚泡的龙井茶搁在院子里,然后笑着唤肖淮和琼芝一起来吃。谢侯爷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看见安岚拽着肖淮的袖子把他按坐下,又和琼芝一起拿他打趣,说的肖淮一脸腼腆地埋下头,安岚脸上笑意更甚,让琼芝端了盘子递过去,逼他一定要拿一块来吃。
谢侯爷负手站在那里,突然发现,自己很久都没看过女儿这么鲜活生动的模样,她在侯府里总是拘谨的,望向他的目光充满期艾,可他那时与甄夫人已势同水火,竟从未回应过这种期待。
他想起另一个从小被他捧在掌心的女儿,心头愧意更浓,终于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岚儿。”
安岚猛地抬头,笑容便有些凝固,眸间的神彩轻咳消失,站起压了压裙裾,对他恭敬行礼道:“爹爹,你来了。”
花厅里,一炉香已烧出了大半截香灰,安岚叫人沏了壶新茶送上来,却始终没开口说话,谢侯爷被晾了许久,终于踌躇着开口:“岚儿,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安岚始终垂眸坐着,双手压在膝上,恭顺地道:“岚儿怎么敢怪罪爹爹。”
谢侯爷长叹一声:“跟我回去吧,这里你已经没有亲人了。”
安岚淡淡抬起眸子,压着喉中的哽咽道:“娘走了,我到哪里都没亲人了。”
谢侯爷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撩袍站起,走到面前对着她道:“你还有爹爹啊,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安岚似是被这句话勾起压抑的情绪,用帕子捂着脸痛哭起来,过了许久才抬起通红的眼,抽泣着问:“爹爹可是当真想要接我回去?如果回去只会惹弟弟妹妹的嫌,我宁愿一直呆在这庄子里,守着母亲留下的这些东西过一世就好。”
她的语气显得孤苦无依,谢侯爷听得又是一阵心疼,见她已经有些动摇,连忙握住她的手承诺:“当然是真的。以后你所有吃穿用度,都会是侯府最好的。这庄子和城南那栋别苑也都记在你名下。放心,有爹爹在,你永远是宣武侯府的嫡小姐,只要你开口,侯府上下都得听你的调配。”
安岚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感动表情,谢侯爷被激起了保护欲,捏紧女儿的手情真意切地又说了一通,才终于见她轻轻点了下头应允。
在这场父女泪眼相对、尽释前嫌的戏份结束后,谢侯爷悬了许久的心彻底放下,笑着嘱咐安岚今晚好好收拾,明天一早就派马车来接她。
安岚做足了重得父爱的娇弱少女姿态,怯怯点着头,然后听见谢侯爷在临走时,仿似随口说了句:“对了,你外祖父母明日离京,我陪你顺道去送送他们。你娘她……没和你说过什么吧?”
安岚瞪起一双眸子,反问道:“说什么呢?”
谢侯爷盯着她那双清澄无比的眼,确定她真是懵懂无知,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没什么,好好收拾吧,该扔的就扔了,回去缺什么,爹爹再给你买。”
安岚微微一笑,然后目送谢侯爷的紫袍下摆拂过门框,她也跟着站起走到门前,默默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一步步,铸成她的去路。
越过一片竹林,那座青砖白瓦的别苑已经冷清了许久。李儋元从宫里回来,被蒋公公搀扶着下了马车,瞥见门前台阶新生出的绿苔,此时正被最后一抹夕阳照着,平添了几分落幕时的凄凉。
他忍不住低头咳嗽了几声,拢紧了披风,冷着脸往里走,谁知刚走到偏厅前,便闻到股食物的香味,暖热的,充满烟火味的浓烈气息,瞬间打碎长久凝在空气里的寒冰。李儋元止住了步子,偏头往那里面看了眼,然后浅浅勾起唇角。
旁边的蒋公公叹了口气:他有多久没看见三殿下笑了。
“你如今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吃上了。”李儋元撩袍坐下,冲着正大快朵颐的安岚斜眼瞥过去,冷哼着道。
安岚抬头冲他笑,唇角还沾着油星,指着盘子里已经吃了一半的肉,骄傲道:“你家厨子在我的□□下,手艺越来越长进了。这道炙鹿肉,切的肥瘦合度,佐料放得够多又入味,一口咬下去,筋肉还伴着油香,仿佛山野鲜香全钻上舌尖。”
李儋元见她说的十分诱人,忍不住也往那盘子里瞥去,可他向来少食,在宫里又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大桌菜,再看这大块肉便有些犹豫,安岚玩心一起,直接捻起一块塞进他嘴里,然后把油乎乎的手指放在口里吮着,笑道:“你不亲口尝尝,我可就白说了。”
李儋元先是一怔,随后盯着她含在唇瓣的手指,眸色有些幽深,然后他慌乱地偏过头,默默咽下了那块肉,嫌弃道:“你这模样,哪有半点侯府小姐的样子,也不嫌脏。”
安岚一脸得逞的笑:就知道他做不到当场给吐出来,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脏不脏的,三殿下不也吃了。”
然后她埋下头,继续吃个尽兴,李儋元用帕子擦干净嘴边的油,凝起目光盯着她的脸,渐渐的,便发现了不对……
终于,当安岚满足地放下筷子,他才淡淡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开心?”
安岚擦嘴的手停了一瞬,然后继续一脸没心没肺地站起去倒茶喝,李儋元也站起走到她身后,犹豫了一瞬,伸手按住她的胳膊,柔声问:“你娘的计划成功了,你又能做回侯府嫡小姐,为什么不开心?”
安岚捏在茶杯上的手指瞬间收紧,然后垂下头,肩部微微发颤,李儋元始终没有松开手,却也没有再开口催促,终于,安岚再也压抑不住,眼泪一滴滴全掉进青釉茶杯里,抽泣着说:“阿元哥哥,我以后都没有娘了!”
李儋元的心颤了下,手指僵着发疼,却不敢移到那因悲痛而抖个不停的肩膀上,安岚撑着桌案,自胳膊上传来的温度,仿佛在她辛苦筑起的坚强外壳上戳了个洞,压在心底的思念和恐惧终于倾泻而出。
选择回到侯府,便意味着她要彻底斩断这几年安宁自在的生活,哪怕面对爹爹也不能卸下伪装,要步步为营去筹谋计算,而这一次,她身边没有亲人为伴,只能孤身而战。
李儋元任她发泄似的哭了很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她坐回椅子上,替她拿了杯茶过来,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住在这里,而不是呆在宫里陪母妃吗?”
安岚红着眼摇了摇头:她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件事。
“因为我可以对自己残忍,却不忍心看她为我难过。所以我宁愿选择离开,降低那些人的警惕,也想让她知道,虽然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可她这个儿子会好好活着,为我们拼出一条生路。”
安岚怔怔抹去脸上的泪,听他继续道:“所谓亲人,即使不在身边,也能给你力量。这人世本就艰难,没人能一直陪我们走下去。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无论遇上多么绝望的境地,都不要害怕,只管去拼去反抗。”
安岚盯着他如玉的面庞,内心仿佛重又燃起力量,承诺般地重重点头。
李儋元见她终于不再哭了,提着的那口气才渐渐放下。他舟车劳顿赶回来,又陪着她这么久,这时虚汗已经湿透了里衣,脑中的晕眩感渐渐扩开,刚站起想叫蒋公公扶他回房去休息,身体就猛地一晃,差点栽倒下去。
幸好安岚连忙去扶住他,见他已经十分虚弱,连忙扶着他先躺进旁边的暖阁,再慌张地打开药盒,喂他服食下一颗药丸,总算见他脸上褪去那几近透明的白。
安岚蹲在他的卧榻边,盯着那张苍白却漂亮的脸,突然生出个念头:以后她做回了侯府小姐,便不可能再往这别苑里跑,总要懂得避嫌。心口仿佛被什么搅了下,又痛又觉得难舍。李儋元好不容易顺过气,瞥见她又是一脸悲容,忍不住喘着气嗤笑道:“怎么了,还难过个没完了。”
安岚吸了吸鼻子,仰头道:“三殿下,我回了侯府,便不能像这样时常过来陪你了。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若是那药香用完了,就再去找我给你做。”
李儋元一直刻意去忽略这件事,此时被她提起,眉宇间闪过丝恼怒,紧抿着薄唇,朝内偏过头去。
安岚只当他想好好休息,于是弯腰站起,替他把锦被拉好,然后盯着他闭眼的侧颜留恋地看了许久。这几年,除了母亲,他是她最信任的亲人和哥哥,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内心盛满了不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着道:“我真的……很舍不得你啊。”
然后她深吸口气,站起想要离开,谁知突然被床上那人扯住了手腕,转过头去,便对上一道阴沉的目光,听他哑声开口:“你真的舍不得?”
安岚怔怔点头,然后就被拉着失去重心跌在床边,李儋元挟着药香的清冷气息骤然逼近,黑眸里凝起令她害怕的冷光,压着声道:“我记得你今年已经及笄,也是时候可以侍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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