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安岚又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是那个侯府千娇百宠的嫡小姐,爹爹温柔冲她笑着,把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无论仆从们还是弟妹,人人都顺她敬她,没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那时安晴总是跟在她身后,从她的妆匣里挑出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小心翼翼地朝长姐讨要。
她从妆匣里拿出枚彩蝶珠花,笑眯眯簪到安晴的发髻上,可爹爹突然板着脸闯进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妆匣,冷声喝道:“为什么要拿你妹妹的东西?”
安岚整个人呆住,然后王氏怀抱着安杰走进来,招呼安晴过去,冲她轻蔑地笑。安晴扑到爹爹怀里,大声哭诉长姐欺负她,爹爹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安慰,王氏抱着安杰靠过去,他们看起来那么和睦而温情,那才像是一家人。
安岚不知哪来的冲动,冲过去抱回自己的妆匣:那是她的东西,她必须夺回来!可脚下却突然一空,整个人坠入无边的虚暗,妆匣里的物事在眼前散落开来,一点点,一滴滴,全是爹爹赠予她的宠溺,她伸出手,却一样都抓不到……
“岚儿,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甄夫人焦急地呼唤,终于将安岚从梦魇中唤醒。她吸着鼻子翻了个身,紧紧抱住母亲的腰。
她还记得那一晚,自己一心留住母亲,哭喊着道:“除了娘亲,我什么也不要!”谁知自那一刻起,前世的荣宠真的被收回,所有的事都变了。
午夜梦回,也曾反复问过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可能躲在母亲怀里,听她温柔的说话,她还有什么好后悔呢。
这时傅嬷嬷从隔间跑进来,垂着头,表情局促地道:“老爷来了,说让岚姐儿出去见他。”
安岚心中一阵雀跃,爹爹已经很久没来找过她了,莫非是记得马上就是她的生辰,有什么礼物要送她。她掀开锦被,几乎是蹦跳着下了床,边对着铜镜挽头发边嗔声喊道:“傅嬷嬷,快来帮我梳个好看的发髻。”
傅嬷嬷走过去,为她简单梳了个双螺髻,然后叹息着将手搭在她肩上,道:“快些出去吧,侯爷他好像,不大高兴。”
安岚倏地抬眸,满心的雀跃化作了寒冰,可仍是将自己打扮好,小跑着去了花厅。可爹爹根本未仔细看她一眼,只是负着手,转面如寒铁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害你的妹妹!”
安岚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面前的人五官轮廓,皆是她看了千百遍的模样,可为什么,突然让她觉得仿佛是个陌生人。
然后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安晴昨晚回房后,半边脸颊都生了疹子,王姨娘对谢侯爷哭诉,说安岚明知道那香膏只能用来熏,还故意往妹妹脸上抹,害她的脸几乎烂掉,以后万一留了疤,只怕连嫁人都会被嫌弃。
谢侯爷听得怒火中烧,一早就来找安岚问罪,可无论安岚如何解释,那药膏根本不可能让人出疹子,爹爹根本不信她,甚至怀疑她是因为嫉妒妹妹,故意在手上加了什么东西。
安岚冤得快呕出血来,颤抖的指尖落在椅背上,在上好的紫檀木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她虽两世为人,却仿佛被豢养太久的云雀,根本不知如何独自面对风暴,做惯了笼中鸟,根本攒不成心计,何况是对付王姨娘这样心思深沉的人。
她根本没想到,王姨娘能抓住她无心的小动作,豁出去以女儿为饵,令爹爹深信自己恶毒到去设计才六岁的幼妹。谢侯爷见她目光怔怔,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当她是默认,气得抬起巴掌,差点要亲手教训这个令他失望的大女儿。
最后,是甄夫人出面护住了女儿,谢侯爷那巴掌才未落下,只让安岚在祠堂跪上一天一夜作为惩罚。可那时已过了立冬,跪在冰冷的祠堂一天一夜,半点吃喝都不能进,滋味并不好受。
安岚跪在祠堂的蒲团上,只觉得四面尽是凉风,吹得周身飕飕发冷。她满腹委屈难以宣泄,仰头对着谢氏列祖列宗,把王姨娘从头到脚狠骂了顿,连指甲尖都没放过。只可惜祖宗们住在牌位里,忙着吃香收钱,根本顾不上替这不知隔了多少辈的重孙女伸冤。
最后安岚的脖子都仰酸了,凄婉地垂下头,只觉得双腿痛麻,腹中空空,连带着骨子里都觉得冷。旁边唯一的活人就是一位教习嬷嬷,这时正抱着胸,乜着眼瞧她,似乎在告诉她:我可是收了好处的,别指望给你放水。
院子外的更鼓敲完了几次,眼看就快要到二更,安岚两世都没受过这种罪,这时只觉得眼前烛火摇晃地越来越模糊,脸上的血色都褪不见,身体像灌了铅,意识却像被抽空,一点点往上飘。
这时,她突然听见屋顶上,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鼻尖就嗅到股淡淡的香味。安岚精神立即一振,连忙偷偷摒住呼吸,再看身边的教习嬷嬷已经有点犯困,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渐渐往椅子下滑,下巴不断往下掉,又惊醒般弹起来。
她连忙贴心地献上建议:“嬷嬷,你也累了,先睡一下吧。放心,我不会偷懒的。”
教习嬷嬷显得有点尴尬,可不知为何,确实特别想睡,反正祠堂门是锁死的,睡一下,应该也没有大碍,于是转过脸,伏在小桌案上休息,转眼就响起鼾声。
安岚长吁口气,扶着酸痛的腿坐在蒲团上,转头再看离自己最近的窗格外,果然发现一张倒吊下来的脸。
她被吓了一跳,然后拍着胸口用口型道:“你干嘛吊着,想吓死人啊。”
肖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怕被人发现了,从房顶下来比较隐蔽。”
安岚很想翻个白眼,他这模样要是被人发现动静更大吧,可还没骂出口,脚边就被丢过来一个布包,她瞬间就被包里的香味吸引,打开发现全是热得烫手的甜栗子。
她看得双眼快放出绿光,连忙剥了几个放进嘴里,又热又甜的栗子,让她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美滋滋地吃了好多,才又朝那边望过去问:“刚才的安息香是你放的?”
肖淮居然还在那里吊着,晃晃悠悠地等着小姐终于看向自己,老实回道:“甄夫人交给我的,说你懂应该怎么办。”
安岚有点想笑,又觉得十分感动,这么冷的天,他就这么吊在房檐下,只为了不被人发现,等候着她的召唤。
于是她往那边招了招手,道:“你先下来,我吃这些够了,你回去吧。”
谁知肖淮坚定地摇头,道:“夫人说,怕有人会暗害你,我就在这儿陪着小姐,到你能出去为止。”
安岚低下头,眼眶莫名发热,当初她收下肖淮不过是为了私心,可这些年,无论她再不得宠,肖淮都忠心地跟在她身边,做一个尽职的护卫。于是她在心中暗自想着,等她嫁去了王府,一定要把肖淮一起带去,让李徽直接将他引荐给皇帝,这样他不必赌上生命救驾,也能坐上都统之位。
他们就这么一个盘腿坐在蒲团上剥栗子,一个倒吊在窗外默默守着,安岚偶尔抬眸看过去,玩笑似地扔一个栗子过去,总能被他又准又稳地接住放进口里,肖淮自然明白,这是小姐怕自己累着了,故意扔给自己吃。
安岚把那一包栗子全部吃光,口腹终于满足,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把栗子壳用布包着塞到了角落,又对着牌位恭敬地行了个礼,求祖宗莫要怪罪她偷食。
可很快她又发现,饱倒是吃饱了,喉咙里却干的快要冒烟了,于是可怜兮兮地望向窗外用口型问:“有水吗?”
肖淮似乎怔了怔,然后脸上闪过丝懊恼,做了个让她等待的手势,转眼就不见了。
等他再回来时,又抛进来一个水囊,安岚没见过这样的玩意,觉得十分新奇,打开盖子刚喝了口,就发现那水味道有些不对,比手划脚地问:“你这是装什么的?”
肖淮的脸仿佛红了红,心虚地回:“装酒的。”
安岚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但那带着酒味的水喝下去,虽然舌尖有些辣辣的,却令身体再度热了起来。于是,当教习嬷嬷睡醒时,发现小姐满面红光地跪着,正疑惑地走过去,安岚突然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娇俏又带着点诡异的甜笑。
看起来,怪吓人的……
教习嬷嬷觉得不对,可左右绕了三圈也没发现异样,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时辰,安岚终于罚够了时间,甄夫人早就焦急地等在祠堂门外,一见女儿出来,赶忙往她怀里塞进个暖炉,又拉着她的手再三确认无恙,才放心地领着她回房。
安岚虽然昨晚填饱了肚子,可到底是一夜未眠,这时脚步都有些虚浮,被傅嬷嬷扶着绕过一个个回廊,正在浑浑噩噩间,从旁边突然窜出个小男童,手里抱着一小盆水,嘻嘻哈哈地往安岚身上泼去。
安岚原本就受了一夜的寒凉,再被这冷水一泼,顿时如坠冰窖,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晕倒过去。
她这次昏迷,足足过了两天才醒来,疲劳加上风寒,几乎去了她半条命。可当她再度睁开眼时,这侯府早已发生了可怕的巨变。
那□□她泼水的,正是她刚满三岁的庶弟安杰,王姨娘早就算好所有环节,让她受罚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激得甄夫人动怒。
安岚顾不得丫鬟的阻拦,扶着床杆下了地,她要去找爹爹,她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总得为母亲讨一个公道!
可她身体还未恢复,刚走出几步,脚步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安岚转头看着肖淮那张冷静可靠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早该想到王姨娘这样的出身,前世做续弦已经觉得委屈,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当一个妾,父亲纳她进门时,一定许下了要将她扶正的誓言,他们等得只是母亲犯错。
可甄夫人日日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不争不抢,自得其乐,唯一能令她失去理智的,只有安岚这个女儿的安危。于是王姨娘故意让安晴生了疹子,让谢侯爷在盛怒下罚安岚跪了一夜祠堂,然后再安排小儿子故作玩耍地泼上一盆冷水,甄夫人看见女儿昏倒不醒,气急攻心,亲自拿来戒尺,狠狠将安杰打了一顿。
于是侯府里那天病倒的除了嫡小姐,还多了个屁股被打开花的小世子安杰,甄夫人还嫌不够解气,又去了趟王姨娘的房里,摆出主母的威仪,让王姨娘跪着好好听了一顿训斥。可谁知当晚,王姨娘突然大出血,请来大夫诊脉后,竟说是因过累导致小产。王姨娘闻言大哭,只说自己没用,没保护好这个孩子,再加上安杰生死未卜,只怕会累得谢侯爷绝后。
谢侯爷被逼的震怒不已,当场写下和离书,要与发妻甄夫人和离。幸好傅嬷嬷提前奔走,请来了叔伯相劝,才将和离之事暂时按下。
可安岚知道,爹爹既然起了这个心,再被王姨娘撺掇几日,一定不会放下和离之事,她一定要阻止父亲,可整颗心乱糟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哪怕跪在地上几日,不吃不喝,也一定要求得父亲心软。安岚一边往父亲房里跑,一边暗自立下这个念头。好不容易到了书房门口,却被刘管事拦住,只说老爷和夫人在里面谈事,吩咐过绝不能让任何人进去。
安岚急得在门口不断转悠,生怕母亲那刚烈性子,会和父亲大吵起来,这样事情就毫无挽回余地。这时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肖淮轻拍了下她的肩,示意她往花圃那边看。安岚转头过去,立即意会肖淮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跟他绕过去,悄悄蹲在花圃掩饰的一扇窗下。
房里熏了檀香,和着母亲沙沙软软的声音一起飘了出来。安岚先松了口气,随后又觉得奇怪,为何母亲一点也不愤怒,只是语气冷漠的,像和丈夫进行一场谈判。
这时,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好像是谢侯爷被激怒拍响了桌案,然后提高声音道:“甄月,我就是念着夫妻情分,很多事才未和你追究。”
安岚心中莫名一突,忍不住再站起些,从窗缝往里看。只见爹爹从柜中拿出一个药囊,直直掷到甄夫人面前,冷笑着道:“范氏死的时候,身上为何有你的药囊?药囊里为何又会有殊红这味迷药。哼,如果不是我替你收起,这东西被送去了官府,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谁知甄夫人丝毫未有惊慌,只是轻轻抬起眼皮,涂了蔻丹的指甲从那药囊上掠过,唇角微勾道:“殊红遇水即融,这药囊必定不是从水池里的范氏尸首上捡到的。不知侯爷,是怎么拿到这药囊的呢?”
谢侯爷身体猛地一震,手指微微发颤,竟是半晌不知如何回应。
甄夫人握着那枚药囊起身,带了鄙夷的目光冷冷落到谢侯爷身上,抬起下巴道:“我明天会和岚儿搬去城西的庄子里,这个侯府我不稀罕呆下去,不过候夫人的位子,谁也别想逼我让出来。”她挺着背脊,朝外走了几步,突然转头笑了笑道:“谢宁,我又何尝不是看在夫妻情分,不愿和你追究。可安岚,就是我的命,谁要想动她,我绝不会让她好过!”
谢侯爷脸上阴晴不定,黑眸间涌动着浓雾,过了会儿才开口道:“好,我答应你。王佩娥,永远只会是个姨娘。不过你们也得做好本分,莫要再给我生事。”
甄夫人冷笑一声,宽袖一佛推开了门,走得再无留恋。
第二天,安岚坐在装着大小箱笼的马车上,扒开厚厚的车帘,目光久久凝在挂着“宣武侯府”的鎏金匾额上。甄夫人搂住她的肩,轻声问:“岚儿,你舍得吗?”
安岚把头靠在母亲肩上,握着她的手道:“娘亲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甄夫人轻轻叹息着道:“到了现在,我也不怕告诉你,你爹爹这人城府极深,为了权势,他可以不择手段。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宁愿走,也不愿和他和离吗?”
安岚迷茫地摇了摇头,然后看见母亲唇角浮起抹神秘的笑容,抬手抚着她的头发道:“因为我要保住你侯府嫡长女的身份。迟早有一天,你会用嫡长女的身份回来,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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