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 豫王脸上的癫狂。
一次又一次重活, 他偏执地索求, 如今, 他所求的一切, 全被李儋元攥在手中。他和他, 谁也不可能放手, 除非跌落深谷,被业火吞噬,将前世今生、贪婪虚妄全烧得干干净净, 到底才算是解脱。
她低低叹了口气,随后又用笃定的语调道:“娘亲你放心,我和三殿下绝不会受他们摆布。毕竟, 重活过的人, 可不止他一个。”
甄月看见女儿脸上浮现的,隐隐的傲然, 突然涌上无限唏嘘, 摸着她的脸道:“娘亲离开后, 原本最担心的就是你。”
雏鸟刚长出羽翼, 就被迫离开母亲身边, 被丢进血雨腥风的尘世。甄月回到部落后,曾无数次做噩梦, 看见女儿在深渊里挣扎,含着泪喊:“娘亲, 救我。”
直到收到派到侯府的暗探回报, 她才终于确信,那她的鸟儿已经自己磨出了噱嘴,能勇敢对抗前路所有的芒刺。拇指搁在女儿的眼角,笑着道:“可现在,娘很为你骄傲。”
可无论安岚怎么挽留,母亲只在庄子里陪了她两天,毕竟她现在的身份还是个死人,虽然经过改扮,但庄子里熟悉甄月的人太多,万一被谁发现了端倪,可能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甄月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让安岚领着她去别苑见了李儋元。暖阁里,安岚以为母亲是不放心这个未来女婿,惴惴不安地把蒋公公拉到一边,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捯饬三殿下,务必让母亲看见位俊朗有位的翩翩公子。
谁知母亲看出她的心思,笑着摇头道:“既然是你选的人,错和对都由你自己承担,母亲绝不会有任何意见。只是,我有些事,想找这位三皇子商议。”
到底是什么事,母亲却并不和她明说。当李儋元冠服齐整走进暖阁时,安岚一眼就看出,他浑身都透着紧张,连走路的姿势都是从未有过的僵硬,忍不住捂着嘴偷偷笑出来。
李儋元余光瞥见她在笑他,内心有些懊恼,可努力也没法让自己自然起来,好像腿肚子都有点抽筋,以往见谢侯爷时的气势和心计全溜不见了,见甄月上来要行礼,慌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大声道:“岳母大人,莫要多礼。”
他紧张得嗓音都有点发劈,这下连甄月都露出了笑意,她听过这位三皇子许多事,那样忍辱负重、心思深沉之人,这一刻却能无措成这般模样,可见他是真的疼惜自家闺女。
这让她更确信之前的决定,于是施施然行了礼道:“三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儋元心里“咯噔”乱跳,以为丈母娘对他不满,要单独敲打他,求助般地往安岚哪儿看,可对方也是一脸疑惑,根本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单独和他对谈。
可甄月说完这句,就气定神闲地掀开门帘往里走,李儋元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整理好冠服,也跟着走进去。
暖阁里,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安岚,浅粉色的裤腿在榻边晃来晃去,实在等得不耐烦,跳下来,蹑手蹑脚地把脸挨上门帘,又觉得这行为太可耻,只得悻悻走回来,把桌上的熏炉盖子全掀开,挑起香粉再坠下成帘幕。
当所有的香炉都被糟践了一遍,门帘的影子终于动了,甄月从里面走出,脸上带着笑容,对安岚道:“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安岚伸着脖子去看李儋元,发现他早已没有刚见面时的拘束,姿态轻松,脸上却带着若隐若现的凝重。
趁母亲去取斗篷的空档,安岚溜到李儋元身边小声问:“我娘和你说什么了?”
李儋元盯着她头顶上的小旋儿,忍住想去摸一摸的冲动,笑道:“你娘说你睡觉爱说梦话,声音还挺大,让我以后担待着点儿。”
“你胡说。”安岚狠狠瞪他:“我睡觉从不说梦话。”
李儋元憋着笑,歪头靠在她耳边道:“我知道。”
安岚的脸又红了,趁母亲还没往这边看,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下,李儋元疼得嘴角抽了抽,然后才敛起笑容,认真道:“你母亲和我说,我舅舅带兵的驻地离姜氏部族不远,他们会想办法帮我舅舅立下更多战功,巩固兵权,助我未来的大业。作为交换,我登基后,需下旨让姜氏部落立为番国,以后和大越相互通商,承诺永不侵犯。”
安岚知道母亲一直在筹谋姜氏的出路,却没想到她会和李儋元谈的如此直接,相当于将彼此的底牌全亮出来,若不是有全然的信任,极有可能让满盘皆输。
她还在震惊中,甄月已经用斗篷将全身都罩住,只露出双眼对她笑道:“走吧。”
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安岚还站在原地,无奈回头道:“怎么?还舍不得。”
安岚脸上现出赧然,刚要迈步,指尖却被人握住,转头看见那人眼里全是不舍,无奈地歪头道:“三殿下,我要回去了。”
李儋元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若不是碍着岳母在场,非得把她抱住狠狠亲上几口,才能解不知何时再见的愁怨。
安岚快走两步跟上母亲,直到坐上马车回到庄子里,才终于忍不住问出道:“娘,你真的这么信任三皇子吗?”
甄月正在准备离开的行装,闻言扭头对着她道:“他告诉你了?”
“嗯,”安岚点头,指尖绞在一处:“虽然他是女儿未来的夫婿,可你就不怕他登基后会反悔吗?”
甄月笑着给自己盘了个发髻,问:“莫非,连你都不信他?”
“我当然信他,可是……”安岚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可是你还是怕,怕自己的婚事和姜氏牵扯到一处,会如同我和你爹爹,如同你的前世,陷入宿命的悲剧里。”甄月走到她身旁,嗓音柔柔:“你放心,娘亲不会因为你的关系去信任一个人。这江山谁来坐,对姜氏并不重要,我们想要的,不过是能安身立命,不必再躲躲藏藏,活在强.权的阴影之下。而且,我还有个心愿,就是希望姜氏的族人都能踏进中原,学习大越的文化、商脉,这也曾经是我外祖母的愿望。所以我需要找一个合作者,帮我们去建立这一切。娘选了三皇子,不是因为他是你夫婿,而是我赌他会是个明君。”
安岚看着母亲眼里的光芒,由衷叹道:“娘,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
甄月摸着她的头,语带感慨道:“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和娘亲一样。等你经历更多的事,有了真正想保护的东西。”
那天晚上,安岚在母亲怀里睡了一夜,睡得酣畅而满足,仿佛又回到十几岁时,她们在庄子里相依为命那段时光。
可到了早上,她发现母亲已经离开,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枕头旁放着个鸳鸯荷包,压在桌上的宣纸,仿佛母亲在对她低语:“这荷包是我出嫁前绣的,因为那时不懂中原的女红,绣的很难看,不好意思当作嫁妆,就拆了线偷偷藏在了身上。后来许多年里,我时常想起这个荷包,不知为何,总想着能把它绣完,也算是为那段奋不顾身的深情,求得个圆满。也许是冥冥有意,在我收到你要成亲的消息时,刚好完成这个荷包。所以娘把它送给你,娘这辈子未能得到的圆满,岚儿你来替我完成吧。”
安岚捏紧手里荷包,抬眸看见窗檐外,虬枝盘结的梧桐树干爬满白霜,就快要下雪了。
在下完第一场雪后,李儋元从别苑派人过来,好说歹说,要请王妃去看快建成的睿王府。
睿王府建在京城最热闹的坊市,长街尽头拐个弯,连带着整条巷子都属于王府的地界。朱漆回廊上还留着些残血,要踮着脚小心走才不至于滑到。廊柱上斑斓的彩画已经干透,若是不小心打个踉跄,扶上一把也不至于弄得满手彩漆。
不远处的屋檐上,工匠穿着薄棉衣,将琉璃瓦一片片砌上去。李儋元将手拢在袖子里,抱进了怀里的手炉,笃定道:“岳母说你要保护的,一定就是我。”
安岚搓了搓手,重重呵出一口白气:“那可不一定。”
李儋元瞪着她:“我是你的夫君,你不为了我,还能为了谁?”
安岚缩着脖子笑嘻嘻道:“三殿下,嫁了人,也不代表心里只能装着夫君啊。”
李儋元的脸比天还阴上几分,板着脸把她拉过来,掀开斗篷把她整个人裹起来,确认她不再冷了,才低头在她耳垂咬了口愤愤道:”那你还想装着谁?”
安岚他怀里挣扎,压着声抗议:“我们可还在外面呢,让人看见可怎么说得清。”
她为了怕人撞见说闲话,特地做了男子打扮,装成李儋元身边的小跟班。谁知这人竟大剌剌把她抱在怀里,周围都是工匠,别到时候给传出个龙阳之癖来。
李儋元却根本不理,把人在怀里搓来揉去,不得到个答案绝不放她。安岚本来只想逗逗他,谁知让自己给栽进去,连忙仰起头道:“我心里装的事可多了呢。我想在王府定期举办文会,让那些有学识却无人举荐的寒门子,有个坐而论辩、一展所长的地方。我还想开间女子学堂,让本朝女子无论身份贵贱,都能有获得学识的机会。”
李儋元眯起眼,轻戳着她的胸口道:“那你就从没想过,要和我生孩子的事。”
安岚白了他一眼,又捏着他的手故意道:“三殿下如果这么想生孩子啊,可以先找个侍妾试试?”
李儋元恨恨低下头,正好撞进她瞳仁里的波光流转,整颗心突然痒起来,压在她耳边吹着气道:“主要是想生孩子前面的事。”又添了句:“只能跟你。”
安岚的脸又红了,低低骂了句:“不要脸。”
李儋元捏着她的下巴对着自己:“不知是谁在我面前说:食色性也,那时我可没说你不要脸。”
安岚轻哼一声,手绕到他腰上掐了把,趁他分神便从他怀里跳出来,窜出几步再回头:“你不是要带我把王府全看一遍,在这么磨叽下去,天都要黑了。”
温香软玉只剩袖中凉风,李儋元哀怨拢紧了斗篷,走到她前面,又从斗篷里露出手道:“走吧。”
安岚想了想两个大男人牵着手走到王府里的场景,那些工人脸上的表情必定很精彩,于是只在他指尖捏了下,就负着手直往前走。
其实她并不在乎王府被建成什么样子,只要是同他一起,哪里都是有趣的。李儋元带着她穿廊过院,兴致勃勃地边走边讲:“这间就是书房,我特地让他们把卧榻做得大一些,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书。若是累了,就靠在这里休息,说说话。”
他带她绕到书房后,特地做了木台伸出去,栏杆外围着一小块池塘:“我记得你最爱吃莲子,我们以后把这池子里种满莲花,到夏天时,我就帮你摘莲蓬进来吃,好不好。”
安岚满心甜意,拽着他的手打趣:“三殿下还会摘莲蓬吗?可别掉下去才好。”
李儋元一腔柔情蜜意被打了个岔,瞥了她一眼道:“我要掉下去了,就拽着你一起下去,咱们要做水鬼也得做一对。”
两人边走边说,直到绕到正院后,安岚惊讶地发现这里被挖出一大片活水湖,湖堤旁栽种的柳树才伸出光秃秃的枝桠,旁边摆着几个造型精巧的石凳,外绕一圈由鹅卵石铺出的小径,看起来颇有些野趣。她指着里面问道:“这也是种莲花的吗?”
李儋元见左右无人,上前圈住她的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三岁那年,非拽着我去别苑外的河水里钓鱼。”
安岚想着便笑出来:“当然记得,那天我们钓了一下午,却连只小虾米都没钓到。”
李儋元将下巴搁在她发顶:“还不是全怪你太闹腾,看见鱼就叫,再蠢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安岚拖长了声道:“三殿下倒是聪明,非说钓鱼也需要用计策,装模作样换了好几种鱼饵,折腾来折腾去,不照样一条没钓起来。”
李儋元想想也觉得好笑,搂紧她又道:“后来你气不过,卷起裤腿跳进湖里去,非说要抓一条回去才解气。”
他一直记得,娇俏的少女裙摆微扬,裤腿被卷上一截,露出嫩白的脚踝。湖底波光在她脚下游动,然后她将湿亮的乌发撩到耳后,披着一身金光,撅起红唇抱怨:“三殿下,你也不来帮帮我。”
那一幕,美得像一场幻梦。
安岚从回忆中抽离,才瞪起眼问道:“你该不会要在这里面养鱼吧?”
李儋元点头道:“你那天气得够呛,说以后要在家里弄个鱼池,养很多很多鱼,想抓哪条就抓哪条。”
安岚有点无语:“那都是小时候的戏言,我早就忘了,你还居然还记得。”
李儋元的眼神却十分认真:“这世上,能让我记得的事本来就不太多,记起一样,就帮你做一样。”
安岚被塞了满心的柔情,转身搂着他的腰,将脸偎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声音如温柔的风掠过耳际:“岚儿,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自从母亲离开后,她再没把哪里当作是家。侯府对她来说就像战场,需时时提防戒备,片刻都不敢松懈。幸好,他带她来到这里,从此一砖一瓦,一花一树,全盛满再无伪饰的温情。
这一天,冬雪处融,连袖边的风都透着凛意,安岚靠着他暖融融的胸膛,终于看见了春天。
可这样温馨的时光,最终消散在蒋公公黑靴踏出的脚步声里,他掸走袖上落的一片枯叶,压着声道:“豫王爷来了,正往这里走。”
安岚与李儋元互看一眼,虽猜不透李徽突然到来的意图,却默契地觉得,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过了一刻,李徽就大步朝里面走来,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我刚才正好去宫里看皇兄,他听说王府即将完工,便让我替他来看看工程做的如何。”
他瞥了眼男装打扮的安岚,笑容便凉上了几分,意味深长道:“岚儿还是这么有兴致。”
李儋元轻咳一声:“皇叔好像应该叫她侄媳。”
李徽表情未变,黑眸沉了沉道:“皇侄的心也太急了,毕竟还未成婚,就这么大剌剌带着她四处招摇,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若传到宫里去,可不太好听。”
李儋元抬起下巴,抓着安岚的手道:“我带着自己的王妃四处招摇,有谁敢说三道四。”
两人的目光触在一处,仿佛平静无波,又仿佛硝烟重重,这时是安岚开口道:“这府里可未设禁卫,皇叔想看哪里,悉听尊便就是。”
李徽假装听不出其中的逐客之意,走到李儋元面前道:“那就劳烦皇侄带我在府里走一圈,若是皇兄问起,我也好和他交差。”
他既然搬出成帝,李儋元也不好拒绝,于是抱紧了手炉,瞥了眼安岚,便走在前面带路。
安岚低着头跟在他身旁,走到人多的地方便不好再牵手,可他们不管怎么走,衣袖始终贴在一处,旁若无人的亲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对。
李徽落后几步,直直盯着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怎么也藏不住眸间的阴鸷。
谁知刚走到主院,屋檐处传来惊呼声,一个管事的慌张跑过来道:“殿下,有工人出了事,您要去看看吗。”
新屋建成,最怕的就是会见血,李儋元心中焦急,连忙快步朝那边走去。
安岚正想跟上去,却瞥见李徽脸上露了个浅浅的笑容,转过身质问:“是你做的?”
李徽不置可否,目光深沉地望着李儋元所在的方向,“柔柔,我今天来是想提醒你,这婚事并非万无一失,不如及早回头。记住,你真正该选的人就站在这里,无论何时,我都会等着你。”
安岚冷冷一笑:“王爷大可放心,我早已做好准备,哪怕天塌地陷,也非嫁他不可。”
李徽的瞳仁仿佛被猛刺了下,然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柔柔,无论何时,你迟早会回到我身边。我会等着你,哪怕是,等你成了寡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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