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哪一世,安岚都不喜欢被人跪。尤其看个子足足高她一倍,将来的一品武将给她下跪。
她原本只是猜测肖淮不会认路,想故意逗逗他,谁知竟会令他如此紧张。仔细想来也不奇怪,侯府的家仆考核严格,若是连府里的地形都认不清,势必会被刘管事嫌弃,就算不逐出府,往上爬的路也是彻底断了,只能一辈子当个下等奴仆。
安岚转动眼珠,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小手背在身后,语气不自觉带了王妃的威仪:“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你以后就跟着我,做我的贴身护卫怎么样?”
肖淮猛地抬头,从安岚脸上认真的表情,判断出小女娃并没有在和他玩笑,可仍不敢相信自己能一步登天,被嫡小姐提拔成了她的贴身护卫,问道:“小姐可是当真?”
“当然是真的,你要是答应了,我待会儿就去找祖母讨要你过来。”
肖淮垂下头,眼角莫名有些发热。一个侯府的下等奴仆,自小被打骂都是常事,从没有人在乎过他的想法,可这位身份尊贵的嫡小姐,却是真正把他当作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尊严的人,在询问他的意见。
于是肖淮双手伏地,嘴角的肌肉咬起,一字一句地说:“肖淮愿一直追随小姐,誓死保护小姐的安危。”
安岚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心里乐开了花,但实在受不了他又行如此大礼,连忙上前想把他拉起来。谁知少年的身躯稳如铁塔,她用尽吃奶的力气,竟半点都没撼动。
肖淮察觉到她的意图,腾地站直身体,却忘了安岚还扯着他的袖子,可怜的小女娃,被带的双脚陡然悬空,肖淮吓了一跳,连忙想托住她的身体,又觉得太过冒犯,改揪住的小姐衣领给稳稳放在了地上。
安岚被当小鸡仔似的拎到地上,顿时又羞又恼,这少年明明大不了她多少,为什么高出她那么多,力气还这么大,他前世是头牛吗!
肖淮瞥见小女娃嘴巴翘得老高,生怕还没上任就得罪了小姐,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弥补,可他向来不善言辞,薄唇张开又阖上,憋得脸都涨红,汗珠一滴滴往下落。
这是安岚今天第二次见到他这么局促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又转怒为笑,杏核般的圆眼弯成月牙,带着浓密的羽睫上下扑扇,肉嘟嘟的粉脸上旋起两个酒窝,看起来甚是可爱。肖淮也不由得浅浅弯起嘴角,却很快又收起表情,垂着眸子等她吩咐。
安岚觉得这少年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可惜总爱绷着一副苦大仇深的冷脸,前世她曾在豫王的书房撞见过几次肖淮,他恭敬地向她行礼,浑身却散发着冷漠和疏离,仿佛在周围竖起“生人勿近”的大字招牌。
看来这一世,她得好好培养这位护卫的亲善性格才行。安岚想完了这桩,又仰起头,对他吩咐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去柏翠院,等看望完祖母,我和江嬷嬷说一声就行。”
谁知话音落了半晌,肖淮还迷茫地站在原地,左看又顾,显然很怕再走错路。安岚忍不住又想大笑,蹦跳着往前走着说:“你以后跟着我走就行。”
从桃林穿过就是柏翠院。前世,谢老夫人对小门小户出来的儿媳妇从未满意过,连带着也迁怒到孙女身上。是以安岚对这位祖母并没有太多感情。
这次去了她房里,看见歪靠在贵妃榻上的老妇人正抿唇喝药,锦衣华翠,玉带环佩,却掩不住那股逐渐腐溃的魂气。
安岚想起祖母前世没有熬到秋天就离世,算算日子,已经不剩几个月了。心头涌上些酸涩,上前软声央着那喂药的丫鬟把瓷碗给她,然后跪在榻上,煞有介事地舀上一勺往祖母口里喂。
在她心里,这是她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向祖母尽孝。可谢老夫人只当安岚是因为范姨娘进门而被迫懂事,淡淡抬了眼皮往下咽,心里并未有太多触动。
从老夫人房里出来,安岚就立即找管事嬷嬷要走了肖淮,然后就带着捡来的厉害护卫回到了主院。
她先让刘管事安排了肖淮的住处,嘱咐一定要离自己够近,能随时听候差遣。然后赶忙回房问过傅嬷嬷,得知甄夫人除了在房里绣荷包,好像对什么都兴致缺缺,连门都没跨出一步。安岚觉得心病去了一半,也许因为自己的重生,命运全都跟着改写,所以,母亲至少在今晚不会死。她心中欢喜,晚膳时都多吃了半碗饭。
甄夫人发现女儿出去一趟,身边多了个影子般的护卫,可只觉得她是小孩子心性,不算什么大事,也就由得她去。
用完晚膳后,安岚盘腿坐在床沿,缠着母亲给她讲故事,甄夫人却让丫鬟端上一个小碗说:“这几天太热,我专程让小厨房给你炖的银耳莲子汤去火,先喝完再讲。”
安岚这两日对母亲根本是有求必应,笑眯眯地接过碗,刚喝了两口,鼻子却突然闻到异样:这莲子汤的气味有些不对,好像有股若有若无的药材味道。
她偷偷偏头,用手帕包住嘴吐了口出来,可刚才已经咽下去的两口起了效力,困乏感一阵阵袭来,身体软软往旁边倒去。
甄夫人用手臂枕着她的头,然后把小女娃抱在怀里,冰凉的手指按着女儿的小脸压在胸口,更漏一滴,两滴,在耳边声声催促。终于狠下心,把小女娃放在床上,替她仔细掖好薄被,然后咬着牙站起,却被一把拽住了手腕。
安岚迷糊间感到衣襟湿了一片,心里又慌又怕,眼皮却像灌了铁怎么也睁不开,她撑着最后的力气拉住甄夫人的手,颤声道:“娘亲,你会陪着我的吧?”
甄夫人重新在床沿坐下,温柔地吻上女儿的额头,手掌轻拍着她的后背,哼唱起一首童谣,安岚意识渐渐抽离,在母亲的味道中迷糊地闭上了眼,并没有听见那童谣的尾音渐渐变调,直到消失在呜咽中。
当安岚从梦中惊醒时,灯罩里正劈出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烛花。手心一片湿濡,母亲不在身边,傅嬷嬷也不在,只有两个服侍她的丫鬟围过来,说夫人交代了,若小姐醒了就哄她在房里再睡一会儿,不能出房门。
安岚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边往外挣扎边,大声喊道:“肖淮,肖淮,你在吗?”
房门被猛地推开,肖淮挟裹着一身热气闯入,沉声问道:“小姐,有什么事?”
安岚脸上全是泪,如同见到救星般喊道:“快,带我去水池边!
她这命令下的没头没脑,肖淮却毫不犹豫地推开那两个丫鬟,带着她就要往外走。
两个丫鬟也急了,眼看肖淮也不过十余岁的年纪,穿得还是下等粗衣,冷声喝道:“夫人说过了,不能让小姐……”
肖淮转头,冷眼一扫,两个丫鬟被这目光中的杀气吓得立即噤声,眼睁睁看着这少年拉着小姐跑了出去。
夜风肃杀,将黑云吹得拢住月光。几只渡鸦阴森森地在树梢鸣叫,安岚被肖淮拽着往前跑,可到底是跟不上他的步子,脚下不断踉跄,差点就跪在地上。
她又急又恨,自己为什么偏是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孩子,这时前方黑塔一般的少年朝她蹲下,目光里充满了坚定。
安岚立即会意,连忙爬到肖淮肩上,被他背着在星月下疾驰。不知为何,趴在这少年的肩上,令她心头的惊惧也散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坚定:有了肖淮做帮手,她一定可以救回母亲。
他们跑过几个花池,都没看到甄夫人的身影,肖淮不懂小姐到底要做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沉默地背着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回廊。
终于在绕过一处假山后,安岚远远看见母亲正坐在凉亭里,影影绰绰的淮树叶遮住了视线,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坐在母亲对面的是范姨娘。
她长舒了口气,正准备吩咐肖淮背她过去,却看见母亲倾身过去,手里好像拿着一个药囊递给范姨娘,而范姨娘在闻过那药囊后,上身却突然栽倒在石桌上。
安岚还没反应过来,母亲猛地站起身,走到花池边,飞快跳了进去。
安岚想喊,可喉咙里仿佛被插了根尖刺,直直刺进胸口。
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前世竟是自杀的!可她为什么要自杀!
好不容易找回声音,根本来不及哭,直接从肖淮背上跳下来,凄声尖叫:“快去,快去救她!”
肖淮箭一般地冲过去,安岚双腿发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可肖淮的背影突然停了下来,正在焦急时,又看见那花池中冒出母亲的头,然后她浑身湿透地爬上岸。罗袜踩着污泥,一双鞋却是不知去了何方。
树影摇动,一个黑影从另一边走过来,安岚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傅嬷嬷。
她抱着一个大包袱,塞进甄夫人怀里,然后拍了拍她的肩,似乎是让她放心,脸上却带着隐忍的悲伤。
肖淮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再走到安岚身边,再度将她背起。安岚这时终于醒悟过来:母亲竟是要诈死!
那花池下面是活水,通往府外水渠,她潜水过去,将鞋子塞到了水渠口,再让外衣飘在水池上,让人觉得她的尸体被冲到了外面。
可是不对,前世,母亲明明是有尸体的。
还没想明白这一切,安岚看见母亲似乎留恋地回头看了眼,连忙拍着肖淮的肩喊:“肖淮,快去追她。”
肖淮点头,再度用尽全力跑过去,安岚迎着刮痛脸颊的冷风,凄厉地哭喊:“娘亲,娘亲!”
甄夫人似被击中般猛抖起来,回头看见小女娃从少年身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往这边赶,心疼的想要死去,连忙跑几步将她抱在怀里,傅嬷嬷生怕这场景被人看见,连忙拉她们走到假山后,再转头时,肖淮已经识趣地离开。
甄夫人哭着抱紧女儿的身体道:“岚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岚这时已经哭得喉咙里全是抽气声,只是不断重复:“娘亲你不要走,你不要岚儿了吗?”
甄夫人闭了闭眼,然后扶着小女娃的脸与她对望,狠下心说:“岚儿你听着,我现在走,才是对你最好。今晚后,你会得到一世的安稳和荣宠,所以听娘的话,快跟傅嬷嬷回去!”
安岚拼命的摇头:“我不要,除了娘亲,我什么都不要!”
傅嬷嬷抹了把泪走上来,轻拍着甄夫人的肩,仿佛无声的劝慰,甄夫人将飘进嘴边的湿发吐出,抱紧怀里的女儿说:“好,娘亲不走,娘亲哪里都不去!”
安岚心头终于一松,头靠在母亲怀里索性哭个痛快。
这时,不远处的凉亭里,范姨娘渐渐转醒,揉着太阳穴走到花池边,一眼看见浮在上面的衣服,捂住嘴还没来得及尖叫,背后出现一个黑影,将她一把推进了花池里……
安岚陡然听见身后水声,刚想转头,却被母亲紧紧捂住了眼,:“岚儿,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安岚乖顺的把头埋在甄夫人怀里,满足地想着:她不会怕,只要今天救回了母亲,她这一世就能圆满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过了今天,她的一生都会改变,歪向她无法预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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