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成帝下旨赐封钟毓秀为晋阳县主, 并赏下两箱首饰绸缎以示圣眷, 钟毓秀才不过十五, 就能获得御赐的封号, 这自然代表成帝对钟立的提携。一时间, 镇北将军府迎来送往, 全是嗅着风向来道贺的同僚。对于之前流传的赐婚之事,成帝放出话来,三皇子旧疾复发暂时不适宜成婚, 从此也就无人再提起。
而安岚是在李儋元连着两日都未去国子监后,才知道他是真的生病了。她心神不宁地听完了半堂课,就打定了主意:就算冒着被谢侯爷怀疑的危险, 今天也一定要去别苑探望他。
就像他曾说过的:能亲眼见他没事, 她才能安心。
安岚踏进暖阁时,正好看见李儋元在喝药。他半靠在软榻上, 并未让下人服侍, 素白的指甲盖映着青釉瓷碗, 乌发只随意挽了个髻, 溜出的几缕在他低头时滑落下来, 经过脸庞漂亮的弧线,落在皂白的中衣之内, 仿佛为一副工笔美男图添上灵动的数笔。
安岚歪头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老天拿走他的味觉也许算是种眷顾:亲手造出谪仙般的人儿, 哪舍得让他经年累月, 尝遍药石之苦。
这时,李儋元发现门口的动静,放下药碗抬头看她,然后拿巾帕擦着嘴,笑道:“你怎么跑来了?”
安岚板起脸,故作嗔怒道:“你让我等个结果,可没说会等到你生病的消息。”
李儋元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道:“我答应过你不娶,现在已经让父皇收回赐婚的旨意,也算是完成了对你的承诺。”
安岚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目光一斜道:“谁让你不娶了,你娶不娶关我什么事?”
李儋元饶有兴致观察她的表情,故意重重“哦”了一声,道:“那倒是我误会了。谁叫谢大小姐心思这般多变,实在让人难以猜透啊。”
安岚明白再说下去自己也不占理,索性不接这个话题,转头拿起他塌旁放着的手炉,往里加了几味药材,再阖上铜盖递到怀里,问道:“好好的,怎么又病了?”
李儋元懒懒往后一靠:“天转凉了,不小心受了风寒。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值得你特意来看。”
可安岚却不信他,狐疑地拿起药碗闻了闻道:“你这里面几味常吃的药明显加了份量,怎么可能是风寒。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和你拒婚的事有关。”
李儋元的眼神闪烁了下,淡淡道:“事情都过去了,你何必问那么多?”
“可我想知道,陛下为什么会改变主意?那位钟小姐,又为什么突然不愿嫁你了?”
她猜他在其中做了许多事,可偏偏看不太通透,非得问一问才能安心。
李儋元见她不依不饶,只得把前因后果对她讲了遍。
成帝的这次赐婚,明面上是怜爱三子,实际却是打压了太子背后的徐氏势力。在加上之前太子的事,以右相为首的徐氏派系如何能坐得住,可这毕竟是皇家私事,所以他们只能从后宫入手,倚仗徐太后和皇后出面阻止。而他所做的,只是在这背后顺势推上一把,先派人告诉太后成帝有意将徐佩蓉嫁给豫王的事,再说服钟毓秀去找皇后哭诉,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后悔答应这门婚事,皇后无论从大局还是私情,都要会法子让成帝收回旨意。
“可你怎么说服那位钟三小姐的,我看她对你挺痴情的,怎么会说不嫁就不嫁。”
她还记得在栖雁楼,钟毓秀明明十分坚决,情深款款,非卿不嫁,李儋元后来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能令她改变主意,帮他拒掉这门婚事。
李儋元似乎犹豫了下,道:“我告诉她,我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年,不想耽误她。她可能觉得有理,便知难而退了。”
“我不信。”安岚抬起下巴道:“你若这么说,她必定会说她不介意这些,想要好好陪着你,照顾你,更加不离不弃。”
以钟小姐的天真和痴情,怎么会为这种自怜的话退缩,安岚猜想,她想必还会为自己这决定而感动不已,可从小事事平顺,被父母和兄长疼爱着长大的她又如何知道,未来将面对的是什么。
见安岚轻易就驳回自己的托词,李儋元没好气瞪了她一眼,道:“瞧把你能耐的。”
安岚眯起眼,身体压过去道:“三殿下,你还是说真话比较好。”
李儋元被她看得十分无奈,伸手愤愤揉了把她的发顶,道:“我告诉她,我有一位心上人,我们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成婚,可我答应她会一直等她,绝不能半途食言。我说我这一世,除了她不会娶别人,把那位钟小姐感动的稀里哗啦,然后就决定帮我。”
安岚楞了,眨了眨眼问道:“你是说真的?”
李儋元偏过头不看她:“信不信由你。”
安岚倏地坐直,脸颊突然全红了,她捏着手指,暗骂自己没出息,人家不过编个故事骗那位钟小姐而已,又没说那人究竟是谁。可一颗心还是像被猫爪挠来挠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三殿下,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拒婚,真的是因为我吗?”
李儋元依旧拗着头,肩膀却微颤了一下,然后轻咳了声道:“我说过,你不让我娶,我便谁都不会娶。”
安岚仿佛被喂着咽下颗酸果,甜里还裹着浓浓的涩意,她眨了眨挂上水雾的眼睫,不知哪来的勇气,腾地站起道:“阿元哥哥,那你能为了我不要再服.毒了吗?”
李儋元的身体猛震了震,
安岚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却说得越快越急:“之前服毒是为了自保,现在陛下越来越重视你,不管是皇后还是太子,都不可能再无忌惮地对你出手。若是你再继续糟践自己的身体,只怕……只怕……”
她哭得满脸都是泪,再也说不下去,李儋元的脸色渐转灰暗,头斜斜向后靠着接道:“只怕我活不到得胜的那一天是吗?”
当然不是,他会活到登基,可任他有雄心韬略,也根本敌不过天命,最后,会因为他的病,被豫王享了渔人之利。
可她既然有了重来的机会,这一世,绝不能让他走到这样的结局。
安岚低着头,因想起一直以来埋在心里的恐惧,哭得泣不成声,她倾身握住他的手,用乞求的语气道:“阿元哥哥,你能答应我,好好保住自己的身体吗?我想看你打赢太子和豫王,想看你站在万人之上,做一个明君,让大越的臣民们都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时代。”
李儋元阖上眼,默默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好,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再服.毒。”
安岚听得破涕为笑,边笑边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李儋元盯着刚被她握过的手指,不忍心告诉她:那些毒.药已经深入到他的骨血之中,即使现在停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可既然她开了口,他就必定要撑到她所说的那个时候。
他想让她看到自己君临天下的那一刻。
安岚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又陪他说了些话,然后忙出忙进为他调制新的香丸,这么一折腾就到了下午。安岚许久没在别苑里吃饭,索性留下来,说要试试厨师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对着满桌子菜肴,她随便试了两样,便又叹气又摇头道:“没我的监督,你家厨师真是越来越会偷懒了。”
李儋元笑着咬着一块肉,随口答:“那你可得多来几次,让他们不敢瞎对付我。”
安岚沮丧地垂下头,现在可不是小时候,她想来就能随时来。她突然怀念起还住在庄子里的时光,那时身边有母亲、有肖淮陪着,还有他能时时见面,可那样的日子,却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愁思,然后发现,一直没听见李儋元的声音,抬起头,立即看出他的脸色不对,连忙扶着他躺回榻上,又仔细替他掖好薄被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先歇一下吧。不用管我的,我呆会儿想走了,就让蒋公公送我回去。”
李儋元想说话,却被一股甜腥之气堵在胸口,他怕她担心,闭上眼努力调整着气息,渐渐的,也就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窗外已经只剩夕阳余晖照出的昏黄。转过头,发现安岚竟然没有走,而是趴在自己床边睡着。
想必她是想守着他醒来,可自己累得困意上来,就趴在他旁边睡着。李儋元歪头看着她白里透着酡红的脸蛋,翕动的唇,紧闭的眼,突然生出股冲动:如果他这一刻死了,至少也能记得她的气息。于是他将微颤的手搭在她肩上,挣扎了会儿,终于俯下身,在她额上飞快亲了一口。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冷风,李儋元心头一惊,抬头时,竟发现李徽正握拳站在门边,面色晦暗,辨不出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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