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上的云纹摩擦着食盒发出“沙沙”声, 伴着原木车辙伊呀呀地碾过石板巷。
安岚把下巴轻轻压在糕点盒上, 内心窜着若隐若现的小火苗, 一会升高一会落下, 她被这情绪拽得十分难受, 干脆先声夺人, 将俏白的脸伸过去, 眯起眼质问:“三殿下,你为什么脸红了?”
李儋元自从上了车,一直抿着唇看向窗外, 仿佛一块蒙着冰碴的榆木噶哒,任何车厢如何晃动,任何对面那人的目光如何逼人, 他自岿然不动。
可乍然而起的一声喝问, 惊得铁树都赶紧差点新枝,李儋元黝黑的瞳仁转过来, 落在正滴溜转着一双大眼, 眉毛快拧成一字型的安岚身上。
可只是一瞬的惊悚过后, 他便斜斜勾起唇角, 指尖往她额头上轻按了下道:“你唬人的功夫还不到家。”
“真是无趣。”安岚摸着额头愤愤想着, 就这么一会儿,他又回到了那个滴水不漏的三皇子, 看来自己怎么试探也是无用了。
可他究竟有没有买下那对玉佩,如果真的买下, 他是要送给谁呢?
那么贵的一对假玉佩, 若是送给别的姑娘,只怕是要笑话他的吧。
也许,她并不是要送给别的姑娘。
若不是顾及还在那人对面,安岚简直要为止不住的脑洞,捂住脸长叹出声了。可短短一条路走完,根本不够她琢磨出个结果。黑褐色的马蹄在侯府门外的石狮子前停下,李儋元弯腰替她将车门拉开,又为她将食盒全提了过来,仔细叮嘱道:“若是拿不下,就叫个丫鬟来帮忙。”
安岚盯着他的手晃来转去,根本没流露出任何掏东西的意图,内心莫名一阵沮丧,垂着头随口应道:“嗯,我知道了。”
抱着一堆糕点刚下了车,突然听见背后又传来他的喊声,安岚的心因此“噗通”跳起,转过身,看见李儋元那张漂亮的脸蛋靠过来,却盯着她怀中的食盒道:“你是不是忘了,这两盒可是买给我的。”
安岚被他气得额角乱跳,轻哼一声揶揄道:“三殿下什么时候这么爱吃甜食了,就为舍不得两盒糕点,还特地把我叫住。”
李儋元低着头在她怀里挑出两盒,用修长的小指勾起晃了晃,意味深长地回了句:“不是,不是为了糕点。”
不是为了糕点,那是什么意思?
安岚还没想明白,可李儋元已经缩进了马车里,然后一个丫鬟从角门里看见了她,连忙跑过来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安岚晕乎乎跟着她往里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想明白,不是为了糕点,不就是为了想叫她……
又过了两日,秋风伴着渡鸦在梢头鸣叫,正好到了秦放被流放出京的那日。
秦放戴着镣铐,被两名衙役押解着走到出城的小道上。路上经过家小小茶舍,两名衙役吆喝着将他带进去,然后便借故内急离开。
秦放坐在桌旁,摸了摸摆在桌上的热茶,略微皱了下眉,抬高了声音道:“是谁要见我,何必如此遮掩,不如大方现身。”
茶舍的布帘被拉开,安岚的脸埋在大大的黑色斗篷里,见屋内再无外人,缓缓拉下帽子坐下道:“是我,我来送秦兄一程。”
秦放看到是她大感惊讶,喉结滚了滚,最终没有问出一句话。两人默默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一切。
安岚用恭敬地态度面朝他站起,弯腰替他斟了杯茶,然后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郑重道:“此行山重水远,沈某便以茶代酒,愿秦兄一路珍重。崇山虽是苦寒蛮荒之地,但有人照拂,秦兄总不会太难过。此去经年,相信你我总还有重逢之日。”
秦放见她眼中已隐有泪光,笑着摇了摇头,撩起早已磨白的袖口,仰头喝光了面前的茶。
安岚见他青衫早已破旧,原本清秀的脸上全是落魄的胡渣,可笑容却仍是那般的清拓洒逸,双手合辑,由衷地对他深鞠一躬道:“上一次,全怪我什么都不明白,才会那边失言乱语,还望秦兄莫怪。”
秦放愣了愣,随后想起是她说会看不起他,对他再无尊敬的话。正摇着头想去扶她的胳膊,却看见安岚抬起头,咬着唇角忍住泪意,一字一句道:“秦兄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顶天立地,皎皎如日月的君子!”
秦放身子一抖,眼眶竟也逼出些红意,他轻托着安岚的胳膊示意她莫要再多礼,又引她坐下淡淡道:“沈兄根本无需如此,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任何人,不过求一个心安而已。”
“不过求个心安吗?”
在回程的马车上,李儋元若有所思地将茶杯端到唇边,吹拂着其上的热气道:“他为了让太子露出错处,不惜牺牲自己的前程,甚至差点送掉性命,竟只是想换得心安二字吗?”
安岚始终歪靠在锦垫上发呆,这时突然抬起通红的眸子道:“三殿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前世,秦放一直留在太子身边,虽换得享不尽的权势富贵,却被无数人在背后唾骂,他明明学识、才能都在百官之上,可到太子登基前,始终因私德被诟病,只能做到詹事府的三品官。那时她并不认得秦放,只是因豫王提起而有过淡淡的惋惜之感。
可到直到这一刻,她才开始怀疑,像秦放这样傲直难折之人,怎么会甘愿如那般苟且地过一生。会不会,他前世也做了一颗棋子,只是因为没有过早被点醒,成了状元后才被豫王所用,故意让他留在太子身边,步步引太子走错,再在最后一刻将他推上绝路。所以前世太子才会在大军压城时自缢,而秦放也不知所踪。
所以,秦放忍辱十余年,只是为了大越不至于落入昏庸无用的暴君之手,自己却背上一身污名,被史官写成个弄臣,到死都没能挽回清名。
她越说越觉得难过,如果真是像她推测的这般,那秦放的一生未免也过得太苦,太不值得。
李儋元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默默为她递上巾帕道:“你也不必为他不值。这世上总会有这样的人,即使深陷淤泥,也难掩玉石质洁,他所知所行,为的是公义,是良心,是海晏河清的理想,至于自身荣辱,反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他目光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敬佩之色:“历朝历代,便是有了这样的人,才有光明与希望。”
“可豫王他,却利用了这样的人,作为他玩弄权术的手段。”安岚目中含泪,满脸都是愤懑与不解。
李儋元轻轻叹了口气,“我早告诉过你,帝王之路,比你想象的要更加血腥和不择手段。皇叔他,并不能说做错。”
“如果是你,也会和他做一样的事吗?”安岚捏着手指,实在拗不过内心的执念,对他问出这个问题。
李儋元被她问得愣住,低下头,久久未发一言。
“你刚才说,历朝历代,便是有了这样的人,才有光明与希望。”安岚擦干眼泪,目光渐转坚定继续道:“如果所有帝王都只知玩弄权术,任意践踏人心,那这样的时代怎么能算是海晏河清?秦放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
安岚倾身过去,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恳求道:“阿元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哪怕必须委身黑暗,也总要给自己留一线光,好不好。”
李儋元盯着她饱含期盼的眸子,仿佛看见一团火光自其中亮起,微弱却坚定地为他照亮深渊,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承诺似的,重重点了下头道:“我答应你。”
他突然又笑了起来道:“但你可得看着我才行。”
十月初八,安岚如前世那般,扫了含烟眉,梳好垂桂髻,妆花褙子锦缎裙,看向铜镜的那一刻,自己都有些怔忪。可再相似的装扮,也扮不出前世那个天真柔弱的侯府小姐,眼角眉梢早添上倔强与坚毅,无论今日结果如何,她心念已定,绝不会再为任何人更改。
厚毡鞋底踩着回廊往前走,安岚怀着心事,便没顾忌着身后跟着的琼芝,脚步越走越快,正随手拨弄着腕上缠的赤金玛瑙珠踏进谢侯爷所在的正院,突然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巴掌声。
安岚皱起眉,脚步慢下来,扶着垂花门往里看,只见一个娇俏伶俐的背影站在谢侯爷对面,这时正捂着脸,发出难以置信的痛哭。
谢侯爷打出这巴掌也有些后悔,对这个二女儿,他一直怀着矛盾的心态。毕竟是自小看着长大的闺女,安晴又够乖巧可爱,说不疼爱当然是假的。可甄夫人那件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难以面对安晴。但安晴总是楚楚可怜地守在他房门外,说害怕,想让爹爹陪伴。谢侯爷怜她年幼,想想那日她毕竟受惊过度,入了魇瘴才做出错事,而且她也付出了娘亲作为代价,渐渐也就找回以往的父女情谊。
可那日安岚无意中提到,他才知道安晴竟然偷偷撞见和他和豫王的密会,甚至还对豫王动了不该有的情思。为此,他专门找了安晴含沙射影地发了通火,又罚了她禁足两日不许出房门,原本以为此事就能过去,谁知今日安晴不知猜到什么,非要缠着和长姐一起去寺里上香,他气得怒火中烧,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安岚远远看着这父女两人,内心只觉得好笑,见安晴哭得双肩都在抽搐,理好了裙摆走过去,故作惊讶地问道:“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安晴怎么哭了?”
谢侯爷有点尴尬,连忙掩饰地道:“没什么,她做了错事,被我责罚而已。”
“哦?”安岚瞪大了眼,又问道:“不知是什么错,能让爹爹气成这样,以往,爹爹可是最疼安晴了吧。”
谢侯爷生怕安晴说出什么,朝她狠狠瞪了眼,又看了眼天色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气糊涂了,走吧,省的误了时辰。”
安岚哦了一声,乖乖跟在谢侯爷身后往外走,经过安晴身边时,淡淡往那边瞥了一眼。
只见安晴捂着快要肿起的脸蛋,通红的双眸藏指缝中,露出一丝怨毒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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