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 照得宫殿里壁上金龙栩栩生光, 仿佛要一跃而起。
巨大的宫门之外, 许多辆朱漆华盖的马车停在一处, 有的镶了七宝琉璃, 有的是珠璎坠玉, 让路过的宫人们啧啧感叹, 这城中的贵女们被召进了皇宫,竟连马车都要先争奇斗艳一番。
甘泉殿前的御道被挤得热闹无比,软轿依次落了地, 轿帘被一一掀开,钗镯环佩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时间, 沉水香、苏合香……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混在一处, 悠悠飘过宫墙,惊醒了满院的春花。
这时正是盛春时节, 太后在御花园里设了百花宴, 邀请京城里, 及笈却尚未出阁, 相貌、品行都够出挑的贵女们前来赏花。名为赏花, 实则是让还未娶妻的皇孙们来相看相看,若有中意的, 便能由她撮合着,成就一段好事。
“谢姑娘, 错了呢, 要往这边走。”见安岚埋着头差点走上岔路,身边的一位宫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安岚猛地醒悟,然后忍不住失笑起来。她前世对这皇宫太过熟悉,以往都是被引着直接去见太后,方才思绪纷乱,竟径直往太后的宫里走去。
“咳,公公还是多担待着点吧,我听闻这位谢家大姑娘是在乡间长大,乍然进了这九阙皇城,当然会有些不惯。”
这话立即引起一阵娇笑声,安岚眯起眼,抬头认真打量着这位话里话外,嘲讽她如乡下人进宫的徐家二小姐,徐佩蓉。
在这群家世各个不俗的贵女里,徐佩蓉的身份也足以压上别人一头。她爹是吏部尚书,官至一品的朝廷重臣,祖辈更得以列入三公。更重要的是,她是太后娘家的嫡亲侄女,还有个当贵妃的长姐。是以今日她无论打扮做派,俨然被当成了群芳之首。
可就算被捧成国色,一朵骄傲的花也能轻易分辨出,在这整片香圃中,到底谁才是她的劲敌。
徐佩蓉从下轿时就开始留意安岚,她虽然衣饰打扮都不算出挑,可偏偏被那样貌举止,衬得如清谷幽兰般惹人注目,再加上入宫后顾盼自如的气场,绝非普通的闺阁小姐可比。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恨不得把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披金戴银,反而显得落了下乘,变得俗艳起来。
徐家二小姐自小就没输过,今日进宫,她更是志在必得。于是安岚便莫名其妙成了徐佩蓉的眼中钉。可若论出身,一个早就衰败的侯府,哪比得上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员。更何况,她听说这位嫡小姐才刚从乡下回府不到半年,于是方才便故意出言讥讽了句,顺便也提醒她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在安岚眼里,这种女人间的心思争斗实在无趣,于是只对她微微一笑,道:“谢谢徐小姐的关心。”
如此坦荡的回应,让徐佩蓉蓄了满腹的斗志顿时没了着落,可安岚随后便不再看她,好像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非常不舒服。
身旁那群贵女们多少都受过后宅熏陶,这时看出徐佩蓉脸色不好,便全围在她身边殷勤夸赞,倒把安岚孤零零落在后面。
安岚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趁人不备,弯腰给那宫人手里塞了锭银子,道:“刚才谢谢嬷嬷提醒,不然我走错冲撞了侍卫,可真是要惹下大祸了。”
那宫人本就是随口提醒一句,未料到会收回这么郑重的感谢,她明白那群身份尊贵的小姐们对引路嬷嬷一向是看不起的,这种尊重令她感动不已,连忙握紧了手里的银子,躬身引着安岚继续往前走。
终于,一群贵家小姐被领着围坐在御花园里备好软垫桌椅的凉亭里,太后和皇帝都还未到,她们到底都是十几岁的女子,进宫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便饮着茶,叽叽喳喳地越聊越开。
“不知今日赏花,除了太后,还有哪些人会来?”
“啧啧,我看你就是惦记着太子吧……”
那被揶揄的王家小姐脸上飞红,作势去掐旁边那人的胳膊,这时又有位小姐压低了声道:“要我说,除了太子,其他皇子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啊。据说,二皇子武功最好,四皇子学识最高,五皇子嘛……据说生得俊美无双,不知今日能不能得以一见……”
其它人见她说的满脸春色,忍不住又是一番调笑,这时,突然又有人插了句:“不过要说样貌,可没人比得上三皇子,当年……”
安岚原本正无聊地用指甲描着青瓷茶杯上的花枝,突然听见她们提到三皇子,心中一阵惊喜,莫非今天李儋元也会回宫吗?
可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徐佩蓉一脸鄙夷地放下茶杯,轻声道:“你可断了这心思吧,三皇子那身子,哪撑得住今天这样的场面。所以说啊,你们眼界太窄,真论惊才绝艳,论相貌不凡,谁能比得过今上最为赏识的豫王。”
安岚手里的茶泼了,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重重寒意。她可以不在乎徐佩蓉对她的敌意,可绝不能忍受她竟在众人面前,如此轻蔑地提起三皇子的病。也许在她们眼里,李儋元只是个不受宠,甚至不久于人世的皇子,根本不值一提。可她偏要让她们知道,李儋元即使病弱也照样是身份尊贵的皇子,绝不是她们能随意轻视的人。
这时,那群贵女们相视而笑,故意调侃道:“谁不知道,豫王是徐姐姐你的心头好,咱们哪敢惦记着……”
徐佩蓉终于露出羞怯表情,正要故意呵斥几句,安岚已经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问道:“我刚才可是听见徐小姐你说,三皇子那身子,根本撑不住今天这样的场面。”
徐佩蓉怔了怔,还未回话,安岚的目光又再冷上一分,道:“我想不止是我,这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徐佩蓉心里咯噔一声,只当她是因为方才的事记恨在心,故意捉她的错处,幸好那群贵女们面面相觑,各个都不敢接这话茬,这时,那位始终侍奉在旁的宫人突然站出一步道:“没错,我刚才听见了这句话,确实是徐小姐说的。”
安岚冷冷一笑,抬起下巴道:“听闻徐小姐的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员,那不知他有没有教过你,民女妄议皇子,对皇子伤病胡口乱言,若是被太后和今上知道了,会给你个什么罪名。”
徐佩蓉的脸霎时白了,可她心里明白,刚才确实是她失言,太后和今上随时都可能出现,若是让安岚继续闹下去,最后问起来,少不了把这些话传到他们耳朵里。三皇子再不得势,也曾经是今上的心头肉,那她今日可真是惹出大大的祸事,只怕一番心思也全落了空。
想到此处,她只得暂时收了气势,站起身,对安岚轻声问道:“你要怎样才肯罢休?”
她心里盘算着,安岚无非是想借此事找回场面,只要自己在众人面前对她服个软,或是承诺些好处也就罢了,谁知安岚冲她眯起眼,提高声音道:“你既然冒犯的是三皇子,便朝着他的宫殿拜跪,再向他道歉即可。”
“你!”徐佩蓉气得浑身发抖,这辈子从未有人敢这么羞辱她,可安岚站足了道理,又用皇家气势压人,将那群闺阁小姐吓得各个不敢出声,远处仿佛传来“太后驾到”的开道声,徐佩蓉死死咬唇,终于还是怕会把事情闹大,只有依着安岚的话朝着某间宫殿撩裙跪拜,然后咬着牙喊道:“方才是佩蓉失言,还望三皇子见谅。”
安岚这时微微一笑,往旁边的椅子坐下道:“如此就好,想必三皇子也不会怪罪你。姐姐也请记得,以后莫要再妄言皇家之事,幸好今日太后不在这儿,不然我想帮你挽回也没法子了。”
她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仿佛刚才全是为了徐佩蓉好,这群贵女里面,有早就看不惯徐佩蓉平日做派的,这时都在心里偷偷发笑。
徐佩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指用力按着石桌,几乎要将指甲连根折断,就在这时,终于听见宦官尖锐的叫声:“太后、陛下驾到。”
一群女眷连忙起身恭迎,安岚偷偷抬头,看见太后一身雍容,皮肤红润细嫩,姿态神彩绝不输座中少女。而成帝正值盛年,举手投足都带着帝王威严与倨傲。她不禁想到:仅仅再过八年,成帝便会因意外而暴毙,太后也会一病不起,大越会因此而大乱,再然后便是皇子相残,国号更替,最终让皇位落进了豫王之手。
这一刻的成帝又怎会想到,这令他骄傲的江山盛世,衰败却只在一夕之间。
安岚在心中偷偷藏了声叹息,然后规矩地跟着一群贵女们上前介绍自己,太后嫌今日太晒,边听端了杯茶润喉,只在徐佩蓉上前时抬眸问道:“你母亲最近身子还好么?”
徐佩蓉暗自得意,连忙回道:“前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腿有些疼,不过调养了一段,已经好多了。她出门时还特地叮嘱我,前几日阴雨不断,让太后一定好好注意保暖。”
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娘家人的亲昵熟稔,太后微微一笑,道:“我这里还有些新送来的参茸补药,你待会儿带回去,让她记得多吃。”
徐佩蓉笑着应允下来,然后在一圈贵女艳羡的目光中接了赏赐,太后与她们寒暄完毕,揉了揉膝盖道:“好了,你们在这喝茶也喝闷了,那边的花开得正好,咱们就过去好好赏赏吧。”
众女面面相觑,自然明白那群皇子一定就等在花园那边,于是各个暗自整理着发髻、裙裾,生怕被看出半点瑕疵。安岚跟着一群人往前走,心里也忍不住暗自揣度起来,前世这场赏花宴她恰好生病,因此未被选中参加。但太后给皇室宗亲选妃的意图如此明显,不知豫王会不会出现呢?
到了赏花处,众女便有些失望,皇子们所坐廊亭和这边隔开一条花渠,闺阁小姐们大多矜持,只敢偷偷往那边瞥上一眼,更谈不上有什么接触。可安岚只需远远一扫,便看出这里面没有她想找的两个人,顿时泄了气,悻悻跟在队伍最后,听着宫人们介绍这花圃里的繁花种类,徐佩蓉自然是陪在太后身边,边陪她赏花,边有说有笑地与她攀谈。
“姨母,不知今日为何没见到豫王哥哥来赴宴呢。”徐佩蓉见太后被哄得开心,便鼓起勇气问上了这一句。
太后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笑道:“他这个书呆子,说今日有位友人来宫内与他斗诗,抽不出空来这边。”
徐佩蓉眼波流转,忍不住又问了句:“那不知豫王哥哥是在何处斗诗呢?”
太后似是领会她的心思,笑道:“就在长平殿外,待会儿走的时候,让宫人也领你们去看上一眼。”
徐佩蓉暗自雀跃,只想着今日总算没有白来,连带着方才被安岚羞辱的憋闷也全忘了。这时,一群人走到了百花中央,四周蝶舞翩香、花团锦簇,美景之下,众女们姿容颜色却毫不逊色,引得隔渠而坐的皇子们纷纷朝这边看来。成帝微微一笑,上前扶着太后的胳膊道:“母后不是说了,想出个小题目来助兴,不如现在就说出来吧。”
太后笑着转身,大声道:“你们一人选一种花,以花喻人,说的好的,有赏。”
众女露出跃跃欲试神情,可都故意不往前迈步,只由着徐佩蓉最先站出。她心里已经有了十成把握,所谓以花喻人,当然是得围着最尊贵的太后来做文章,若这次能拔得头筹,必定能在皇子们心中留下聪慧才学的美名,往后少不了被传给豫王知晓。
于是她牵着衣袖,摘下朵牡丹,娇俏一笑插.在太后发髻上,正好为满头珠翠添上嫣红色彩,然后朗声开口:“在这百花中,自然只有牡丹才配得上太后。前人有诗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太后身为六宫之首,一颦一笑、一坐一卧,便能牵动举国上下悲喜挂念。佩蓉今日便以这朵牡丹献上,祝这盛世清平,太后福寿安康。”
她这番话说的十分漂亮,又将太后是否安康提升到国运的高度,不光是太后,想必皇帝都能被哄得龙心大悦。其余众女心里一阵发怵,谁也不敢接着她上前。可唯有安岚在心中发笑:徐佩蓉算是有些小聪明,可偏偏不懂得先去探识人心,这里只有她知道:太后最恨的花,便是牡丹。
于是她迈步上前,对洋洋得意的徐佩蓉躬了躬身道:“我倒觉得,姐姐说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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