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朱儆跟琉璃乍然看见这样令人惊异的一幕, 两个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朱儆呆站在旁边, 他毕竟是小孩子, 一时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好。
琉璃愣了愣, 然后忙往严太妃的身边奔了过去。
她赶到跟前儿俯身半跪, 小心翼翼地扶住严雪:“你怎么了?”
垂头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严雪手臂上的伤, 因为正在愈合期, 又上了鹿血膏,看起来越发骇人。琉璃问出这句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见了琉璃的举动, 小皇帝才反应过来,忙也随着跑到跟前,看看地上的严雪, 又看看范垣, 顿足叫道:“少傅!”
范垣从两人突然来到之时,就一直立在旁边没动, 却只看着琉璃而已。
待见琉璃跑了过来, 朱儆又叫自己, 范垣才行礼道:“皇上。”
朱儆看着严雪泪痕满面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中严太妃向来是个淡然文雅的人, 从不曾看她如此狼狈的样子。又因之前在琉璃那里听了许多严太妃的好话,所以更加格外的敬爱, 如今见严雪如此凄惨,又想到方才隐约听见的话, 便道:“这里发生了何事!难道少傅不知道太妃身上有伤么??”
范垣不答。
两个人对峙的时候, 旁边琉璃正扶住了严雪。严雪好不容易将目光从范垣身上收回,待看见是琉璃扶着自己的时候,严雪微微一愣,继而奋力将她推开,咬牙道:“滚!”
只是她毕竟是伤中,力气微弱,但琉璃仍是冷不防地给推的几乎往后跌倒,还是范垣上前一步,将她从后面揽住了。
琉璃本来正不知所措,疑心自己是不是弄疼了严雪。
不料严太妃见范垣着急上来护着琉璃,心中越发是冷怒伤痛之极了。
严雪伏底身子,低低笑了两声,绝望了似的,喃喃自语道:“我如今才明白……我也不必承你的情,你们的情,我的命就在这里,索性拿了去,等我去了底下,就问问她,这到底可笑不可笑!”
严雪的力气已经耗尽,声音十分微弱,断断续续。
琉璃听在耳中,却是大半不懂的,朱儆一则没听清楚,就算听清楚也是一无所知的。
只有范垣才明白她话中的真实意思。
朱儆茫然,本能地以为是范垣欺负了严太妃,还要再问,琉璃已经又上前扶住了严雪,原来严雪说了这句后,竟闭了双眼昏死过去。
朱儆见状忙改口,往外大叫传太医,自己也上前凑近了问道:“太妃这是怎么了?”
琉璃见她的伤不知怎么有些绽裂,心惊肉跳,早把严雪方才针对自己的一节忘了,又怕给朱儆看见了不受用,就忙捂住他的眼,又道:“皇上别看,待会再上点药就好了。”
朱儆愣了愣,禁不住看向琉璃,却见她跟自己温柔地对视一眼,便又去端详严太妃去了。
严雪虽然昏迷,可人还在地上,琉璃回头对范垣道:“四爷。”
范垣站在朱儆身后,听琉璃唤自己,便看过来,琉璃道:“地上凉……把太妃抱到榻上才好。”
范垣上前一步,却又停下来,回头叫了严雪身边的侍候嬷嬷。
琉璃本是想他帮手,谁知他竟如此,只得罢了,那孔嬷嬷又叫了个宫女帮手,好歹把严雪扶到了榻上。
这会儿太医也匆匆赶来,琉璃便后退了几步,问旁边的范垣道:“刚才是怎么了?”
范垣见他们来的那样快,心里猜到他们或许听见了严雪那些话了。何况严雪方才半是昏迷之中又喃喃了那几句。
可这会儿人多眼杂,小皇帝又在跟前儿,范垣低声道:“回去跟你说。”
琉璃便不再问了,正那边太医给严雪诊过,又上了药,又叮嘱不能乱动等,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其他的妨碍。
朱儆也松了口气,便呵斥太医跟孔嬷嬷道:“你们务必打起精神来,好生照看着太妃,如果有什么闪失,朕绝不轻饶!”
大家忙跪地领命。
朱儆转身,看一眼范垣:“少傅随我来。”
说着,负着双手往外就走。
范垣只得跟随,琉璃倒是想留下来照看严雪,不料范垣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她使了个眼色,竟是示意她跟着离开,琉璃虽然担心严雪,却也不敢违背范垣的意思,只好忐忑不安地跟上。
三人一起出了黛烟宫,往景泰殿而回的时候,却碰见了陈冲,陈太监的脸色不大好,一看朱儆跟范垣,忙上来迎着。
朱儆道:“朕叫了你半天,你怎么才来?”
陈冲瞥一眼范垣,又低头陪笑道:“奴婢方才有事去了内务司一趟,请皇上恕罪。”
范垣先前叫他跟自己一起去黛烟宫,陈冲那会儿还说朱儆着急找他……现在怎么又说去什么内务司?范垣不由也看向陈冲。
朱儆因心里有些烦乱,也没计较,便一起回到了景泰殿。
才落座,小皇帝拧眉肃然问道:“少傅,你跟朕说实话,刚才在黛烟宫里,到底是怎么样!”
范垣在路上早有盘算,当即回答道:“想必皇上已经有所耳闻,前儿把严太妃身边一个宫女拿下了,因那人跟……之前的那件风波有关,太妃娘娘舍不得,执意要我放人,所以起了争执。”
这话合情合理,朱儆皱眉道:“但太妃伤的那样重,你就算不肯答应,也不至于把她激成那样?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范垣道:“是臣说话中有失分寸。”
朱儆顿了顿,又问道:“可是先前朕怎么听太妃说什么‘连她都能绝情’,什么‘一辈子’之类的话,是怎么样?那个‘她’又说的是谁?又怎么提到一辈子?”
范垣停了一瞬,才淡淡然回答道:“太妃跟那宫女挽绪的感情很好,所以恨极了我,求情不成,说了几句怨念的话罢了。皇上不必在意。”
朱儆因为听得并不算太真切,想了想,倒也能说得通,便问:“那太妃怎会跌在地上?是你推到她的?”
范垣淡然道:“是太妃情急之下自己跌倒,臣连靠近太妃都不敢,何况动手推搡之类的。”
朱儆抚着额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陈冲因不知道那边发生什么,方才听两人对话,颇为惊愕,此刻便小心问道:“太妃娘娘怎么了?”
朱儆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宫女?对了,你既然才去了内务司,那宫女究竟真的有罪?如果罪不至死,那就仍把她放回去留在太妃身边吧。”
陈冲道:“这……”又看一眼范垣,低头道:“回皇上,还差最后一层才能定论呢,现在却不大适合放人。”
朱儆忖度了会儿,想起方才严雪的惨状,叹气道:“母后先前在的时候,每每叮嘱朕,叫我要好生孝顺太妃,偏她又受了伤,在这个关口上又捉了她的心腹人,像什么话,既然还不能放人,那放她回去看一看太妃总是好的。”当即竟不容分说,就此决定了。
范垣虽听见,竟也没有出言反驳,陈冲见状便也从命,朱儆又催着他快去办,不得延误。
陈冲只好亲自去料理此事,范垣本要带了琉璃去,却见陈冲往外走的时候向自己使了个眼风,只得也借故先行告辞。
朱儆也巴不得他走开,等范垣去后,朱儆看着沉默的琉璃,想着在黛烟宫里琉璃那样顾惜严太妃的举动,不禁说道:“纯儿,可见你的人好。”
琉璃正在出神,听朱儆如此说,一时茫然。
朱儆道:“你跟太妃并不相识,又没什么交情,还顾念着要去探望她,且还那么照料太妃,实在是难得。”
琉璃低头:“太妃是个好人。”
“我母后也曾这么说,”朱儆笑了笑,拉住她的手:“你的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因为方才的事吓到了?”
琉璃忙打起精神,却听外头小太监道:“郑侍郎到。”
***
且说范垣借故离开景泰殿,果然见陈冲立在左手侧的廊檐下,显然是在等他。
范垣走到跟前,陈冲先问道:“真的要放挽绪回黛烟宫么?”
“皇上已经开口,就照办罢了,何况她始终不肯招认毒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次放她回去,多派些人看着。”
陈冲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忙道:“我明白了。”
两人且走且说,范垣又问道:“先前你去哪里了?”
陈冲等他出来,本正是要说这件事,听范垣问,便面露苦笑:“您再想不到的。”
范垣早怀疑他并不是去内务司,听如此回答,略一思忖,便道:“可是去普度殿?”
陈冲微怔:“是有人跟四爷说了?”
普度殿,正是废后郑氏修行的地方,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了。
范垣摇头。当然不必有人告诉他,之前早朝上的异动,以及郑氏曾去黛烟宫探望过严雪……这个铭感的时候,陈冲赌他“再想不到”,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先前陈冲叫范垣去黛烟宫,自己本事要去景泰殿的,半路却给人拦下。
陈冲一看那人,正是先前伺候过郑皇后的贴身老嬷嬷,正猜测她突然出现是何事,那老嬷嬷满面含笑道:“娘娘想见公公,劳烦赏脸,陪我走一趟吧?”
虽然郑氏早就是“平民”的身份,可毕竟曾是皇后之尊,而且当初陈冲伺候先帝,也是常常照面的,郑氏对待陈冲却也不薄。
陈冲是个顾念救恩的人,当即随着嬷嬷去了普度殿。
陈冲见了旧主,依旧行礼,郑氏道:“公公不必客气,我早已经是庶人,当不起。”
陈冲道:“娘娘说哪里话,一日为主,终身是主。”
郑氏微微一笑:“阿弥陀佛,你还是这样,记得先帝在的时候,常常说你敦厚可靠,果然日久才见人心,真金终不怕火。”
陈冲只陪笑:“不知娘娘唤奴才来有何事吩咐?”
郑氏先问了几句小皇帝近来的情形等,突然提起了严太妃的事,因说道:“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去探望过太妃,我看她的情形竟很不好……阿弥陀佛,这也是她的一宗劫难,过了就好了。”
陈冲只得点头,郑氏又道:“先帝的姬妾等,之前从端王府出来的人,算起来,在宫里只有我,严太妃,以及去了的先皇太后了,如今太后也去了,只剩下了我跟太妃两个,我虽然一心向佛,但听到她遭难,又亲眼见了那种惨状,仍是于心不忍。”
陈冲小心说道:“是,娘娘毕竟是慈悲的菩萨心肠。”
郑氏叹了口气:“你说的很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又何必要亲自去探望她,又何必把你叫来多这个嘴呢,按理说世俗的事情都已经跟我无关了。”
陈冲道:“娘娘哪里是多嘴,只是教训我们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罢了,都是金口玉言,听着还来不及呢。”
“你不必奉承,”郑氏微微一笑,道:“我还没有说呢。早在太妃出事的时候,我就有所预感,不住地心慌,如今果然应了我的预感,其实我的意思是,太妃如今遭劫,这难关可大可小,我们当相助太妃过了这一关才是。我听说内务司如今拿住了她的宫女挽绪,我想那挽绪也算是陪了她这么多年的了,最知冷知热手脚伶俐,如果这时候没了她在太妃身边,如何了得,如何能让她安心养伤?不如就把挽绪放了回去,不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了。横竖,一切都为了太妃快些好起来罢了。”
陈冲正愕然犹豫,郑氏又道:“是了,还有那个叫赵添的小太监,我听说皇上很喜欢他,连日里因不见了他正闹的不消停,若是查明无碍,不如也将那人一并放了吧。”
陈冲道:“这件事,其实是内阁范大人的意思……如果要放人,倒也要回禀他才好。”
郑氏肃然道:“这都是内宫的事,又跟内阁首辅有什么关系?首辅负责的只是外头的朝政大事罢了。陈冲,你可不要一味地总奉承着首辅,忘了自己的本分。”
陈冲忙跪地:“奴才不敢。”
郑氏道:“我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太妃好,为了皇上好,你若是以为我是责怪你或者谁,那就大错了。如今后宫无主,更要安稳和平才是,谁知太妃竟出了这件事,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快些把这个晦气过了,免得把皇上也都连累了,陈冲,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冲哪里敢说不明白,只得唯唯答应而已。
范垣听了陈冲的话,道:“既然如此,就也顺着她的意思行事罢了。”
陈冲道:“您觉着,娘娘此举是为了什么?”陈冲当然不会单纯的以为,郑氏叫自己去只是为了这两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范垣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四目相对,半晌,陈冲转头看看天色,瑟缩着肩膀道:“这风越发冷了,我总觉着最近仿佛有些要变天似的,首辅大人可也要记得随时添衣才好。”
***
范垣跟陈冲分别之后,默然寻思片刻,便回去面圣,想要顺势带琉璃出宫。
不料到了景泰殿,却听门口小太监说,吏部的郑侍郎也在。
范垣听见郑宰思也在,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进了殿中,果然见郑宰思长身站里,正在夸夸其谈着什么,朱儆坐在桌后,琉璃坐在他的身旁,两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郑侍郎。
范垣心中的不快一重重加深,上前行礼,也不耐烦再做表面文章,直接说道:“皇上,内人进宫时候不短,也是时候该出宫了,何况有她在此,皇上也无法安心读书。”
朱儆本正听得津津有味,偏范垣此刻来打断,当即道:“不妨事,有纯儿在,朕听得更专心些呢。少傅不必担心,你自去办你的事吧。稍后朕会派人送纯儿回去的。”
范垣被拒绝,脸色不大好。
郑宰思偏说笑道:“大人也太爱护夫人了,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来了这会儿就紧着要走,大人放心,皇上偏宠夫人的很呢,而且书也读的很好,您放心就是了。”
范垣看向琉璃,本是想让她自己说,谁知琉璃跟他目光微微一对后,便又转开去了。
朱儆道:“少傅还有别的事么?”
范垣垂下眼皮,告退而出。
这日,直到黄昏时候,琉璃才给宫中的马车送回了温家。
当夜,琉璃同温姨妈又说了会儿话,心上困倦,便辞了回房休息。
又因养谦人在翰林院当值,并不回来,外头也早早地闭了门。
且说琉璃自在房中,盥漱之后,却偏偏没了睡意。
她心想着白天在宫里的所见所感……翻来覆去,身体已经劳累,心神也是疲乏的很了,可偏偏有一个诡奇的念想,执念般不住地钻出来,更不许她安生入睡。
耳听得外头隐隐地梆子敲了三更,北风也随着渐渐大了,一阵阵扑在窗上,仿佛要随时的破窗而入。
琉璃一个人窝在被子里,也不知屋子里的火炉是熄灭了还是如何,从里到外阵阵的冷。
外间小桃早就睡了,隐隐地听见她极响亮的鼾声。琉璃本是想叫她起来给自己倒杯水的,听她睡得这样香甜,倒也罢了。
少不得自己从被窝里钻出来,双脚才落地,便又是一股透心的凉意,忙披了衣裳趿拉了鞋,开了棉罩竹笼,取了铜壶出来倒了杯水。
外头的风虽大,月亮却极好似的,照的窗纸上一片雪亮。
琉璃把桌上的灯剔亮了些,坐在桌边儿喝了两口温水,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意,又听那风声里仿佛有虎啸似的,心中竟无端有些凄惶。
却不知今夜范垣是在内阁,还是范府,但……他倒是跟无事人一般。
琉璃喝了半杯水,只觉得身上越发冷了,忙把杯子搁下,才要回床上睡了,突然听到细微的敲门声。
琉璃一怔,起初以为是听错了,可过了片刻,又轻轻响了两声。
她本猜不到这会儿还会有谁来,正要叫醒小桃去看看,然而听着那笃定的叩响,突然心念一转。
当下也不去叫人,自己走到门口,悄声问道:“是谁?”
外间说:“是我。”正是范垣的声音。
琉璃听了这声音,想也不想,忙里头的门闩抽了。
门扇开时,一阵风随着涌了进来,里头的油灯随着一摇,旋即便熄灭了。
琉璃忙着回身避风的瞬间,范垣已经迈步进来,他回身重新将门关了,见琉璃立在身边,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琉璃本要叫他放自己下来,却在这时,小桃仿佛察觉有风吹的冷,便翻了个身,吓得琉璃就堵住嘴不言语了。
范垣将她抱到里间,已经察觉她穿着里衣,且只披着一件薄袄子,便摸索着道:“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下了地?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从外头来,身上冷的像是才从冰窟里出来似的,琉璃越发缩成一团,恨不得重把自己裹到被子里去:“你、你怎么这么晚来、来了?”
范垣拉了一床被褥将她围住,自己脱了大氅,外裳,又去借着水洗了手脸才又回来。
也并不点灯,只仗着明亮的月光,又看见桌上有琉璃喝剩下的半盏茶,就拿起来一饮而尽。
琉璃缩成一个粽子模样,看着他在跟前儿走来走去,起初不吱声,只管看着。
等看范垣喝了冷茶,才忙道:“别喝那个,留神肚子疼。”又掀开被子,说:“我给你倒新的。”
范垣早喝光了,把杯子放下,回到榻边将她一把拥住:“你别动,方才劳你开门,怕是给风吹着了,别再出来折腾。”
月色之中,他鲜明的五官隐约可见,凤眸里的光芒也显得格外温柔。
琉璃竟不敢再看,慢慢低下头:“你还没说,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呢。”
范垣道:“我本来是想回府的,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好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范垣在她半温半冷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真的好好的?既然好好的,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琉璃听他说中症结,转开头不看他。
沉默中,过窗的风声越急,呼呼作响,像是谁烦躁不安的心声。
琉璃终于忍不住,便说道:“你为什么没有把府里得了那毒点心的事告诉皇上,反说是太妃有事?”
范垣眨了眨眼:“你不知道?”却不等琉璃回答,复缓缓说道:“我当然是为了范家着想。如果是承认宫里的人下毒,且找到了黑手,倒也罢了,如果是府里的人行事,在御赐之物上动手脚,皇上自然不会很满意听见这种传闻。”
琉璃又问:“那么,太妃身边的宫女,真的就是下毒的人?”
范垣道:“有这种怀疑。”
“只是怀疑怎么就把人捉了去呢?这也太冒失了,太妃现在又伤的那样,怎么好这么对待她?”
范垣听着琉璃的质问,想到今日在黛烟宫里她本能上前护着严雪的举止……心中一阵酸涩。
他把中毒的事按在严雪身上,原因并不是像他方才回答琉璃的。
同样,他也没有办法把严雪下毒的事告诉琉璃。
他虽然苦心孤诣地安排了严雪入王府保护琉璃,严雪风尘出身,眼神锐利,心思缜密不在他之下,对付这些后宅内的阴私自然是绰绰有余,可谓最佳人选。
她也的确做的很好,行事密不透风,有好几次,琉璃都有惊无险的度过。
可虽然琉璃不知道严雪是他的棋子,但天性本能,让她始终对严雪心存感激,甚至也教育朱儆要好生对待孝顺太妃。
范垣无话回答,只好说道:“陈公公先前已经送了那宫女回去了。”
琉璃略微宽心,同时又道:“我想这件事一定是哪里有什么误会,太妃是极好的人,她身边的也绝不会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何况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干什么要下毒?”
黑暗中,范垣望着琉璃:“好了,不要再提这个了。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跟我说呢?”
怀中,琉璃的身体仿佛僵了僵,然后她小声地问道:“师兄……今儿我跟儆儿去黛烟宫的时候,听见、听见太妃说那些话……”
范垣屏息只听她说。琉璃道:“太妃所说的‘她’……是谁?”
这话朱儆也是问过的,范垣本已回答,琉璃当然也听见了,但现在她却又问起来。
范垣道:“不错,‘她’,就是你。”
琉璃咽了一口唾沫:“那、那太妃说捂不热,又是……”
“你不用在意那些,她不过是因为挽绪被内务司关押,才有些神智恍惚罢了。”
琉璃凝视着范垣,却不说话。
范垣道:“你还冷不冷了?”
琉璃道:“冷。”
“那我们安歇可好?放心,我做你的暖炉,一会儿就热了。”
范垣抱着琉璃,缓缓躺倒,果然,最初的冷意散去,他的身体暖意融融,比炉火更加令人受用,让体质偏寒的琉璃几乎无法抗拒。
琉璃贪恋般靠在范垣胸口,却终究忍不住问:“师兄,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哪里瞒着你?”
“你跟太妃,原先就认识的,对不对?”
过了会儿,范垣才淡淡道:“是不是郑宰思告诉你的。”
“是。”琉璃也没有否认。
白天在宫中,范垣同陈冲离开之后,郑宰思便来面圣。
趁着小皇帝前去更衣的功夫,郑宰思对琉璃道:“好久不见了,纯儿……啊,不对,现在该叫你一声范夫人了。”
琉璃因记得他上次那唐突之举,便略带警惕:“郑侍郎好。”
郑宰思摇头叹息道:“我可不好。”
琉璃知道他诡计多端的,如此装模作样,自己贸然去问的话只怕又落入他的圈套,于是虽然好奇,却并不肯发问,只是看他一眼。
郑宰思笑道:“亏得先前范府出事的时候,我还着急的了不得,只当你也受了波及呢,慌得我马不停蹄奔到翰林院,催促你哥哥去范府查看情形,你还做梦呢。”
琉璃听他提到这个,便说道:“多谢郑侍郎惦记。”
郑宰思道:“我可不稀罕这样有口无心的谢。毫无诚意,有何意思。”
琉璃不睬,只管低下头去,直到眼前出现郑侍郎那宫纱厚底的官靴一角。
琉璃吃了一惊,才要后退,郑宰思说道:“成了亲,你却比先前更出落了,可见范大人对你很好。”
这话轻薄,琉璃忍着不出声。
郑宰思对上她不悦的眼神,笑道:“这是干什么,难道当我是虎狼之辈不成?你放心就是了,上次你还没嫁,我自然放肆些,如今你已经嫁为人妇,我难道还像是先前一样不成?”
琉璃红了脸,忙看看左右,才道:“郑侍郎不要胡说。”
郑宰思道:“我不胡说,你倒也跟我说句话才好。”
琉璃低声道:“谁敢跟你说话,说不到三句,你就说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郑宰思笑道:“看样子在纯儿心中,我果然是个大坏蛋了……果然比不得范大人,向来的情深义重,只不过最近他有件事可做的不大地道啊。”
事关范垣,琉璃忙问:“你说的什么事?”
郑宰思道:“自然就是黛烟宫里太妃的事。”
“我不懂。”
“范大人指使陈公公,把严太妃的贴身宫女挽绪给拿到内务司了,严刑拷打呢,太妃真是身心俱伤啊,怎么说范大人跟她也是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了,怎么竟能毫不顾忌、也没什么直接证据的就动手?”
琉璃听着前几句,倒也罢了,听到“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瞬间懵了:“你说什么话,四爷跟太妃哪里有什么交情了?”
郑宰思噗嗤笑了:“你果然不知道呢?不过也是的,本来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少,那你总该知道严太妃的出身吧?”
琉璃满心狐疑,忙点点头。
郑宰思微微低头,手遮在唇边,略靠近琉璃耳畔,意味深长道:“其实在太妃流落风尘之前,就已经跟范大人认识了。”
琉璃听了这一句,魂不附体。
她本能地觉着郑宰思是弄错了,只怕又是在胡说。然而……另一方面,心底竟奇异地有一种后知后觉的通透感,就仿佛挡在面前的一重厚纱给挑开。
***
此时,琉璃又问道:“你真的跟太妃早就认识?甚至……在跟我认识之前就认得她?”
范垣回答:“是。”
琉璃的心陡然一凉:“可、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不对,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她、她也是……”
得了范垣的确认,今儿在黛烟宫里听见的严太妃所说的那些话,突然仿佛有了另一层奇怪的意思。
范垣抚过她的长发,轻声道:“因为你不需要知道。”
琉璃推开他的手:“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范垣语塞。
从范垣的沉默中,琉璃也发现了他其实是在“默认”,默认他还有“什么”的确在瞒着她。
心陡然大痛,琉璃立刻便要起身。
范垣却把她一拽,重紧紧地抱入怀中:“师妹!”
心噗噗跳乱,琉璃乱乱地想了会儿:“你真的跟她早就认得,你、你们之间的交情,比跟我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
“还要长久,还要深重……是不是?!”
“长久深重?”范垣似乎轻笑,“你又说到哪里去了。”
琉璃道:“难道不是?今儿她说的那些话,明明跟你还有好些秘密,我却丝毫不知,难道这还够不上长久深重?”
范垣抚过这纤弱单薄的身体,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身体里那颗心正在鼓噪乱跳,范垣知道琉璃在不安,至于她为什么不安……
“你可知道,原先我借住的那个寺院里,曾有个很照顾我的小沙弥?”
琉璃突然听了这句,更加不懂:“我当然不知道。”又叫,“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并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小沙弥,现在正在兵部任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跟我曾有过交情,而且如今他也还是我的人。”
琉璃张口结舌,不知要说什么好。
范垣又道:“那小沙弥如此,严雪……也是如此。我跟他们相识,都在你之前,你若说是长久深重,或许也称得上这几个字,但,别为了这点东西……白吃干醋。”
琉璃先是愣怔,继而身上发热:“谁吃干醋了?”
范垣道:“当然是你。其实说实话,你肯为了一个女子质问我,我心里反而是喜欢的,如果不是怕你呕闷在心里把自己闷出病来,我才不跟你说这些呢,宁肯你多吃几天醋。”
琉璃红着脸道:“你别浑说,我只是、只是不舒服你瞒着我而已,什么醋不醋的,不要自作多情。”
范垣在她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要怎么才能舒服?你告诉我?”
琉璃起初还当他是诚心诚意地问,很快咂摸出滋味,红了脸。范垣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掌心贴着那玲珑的腰线,微微一握。
琉璃才要缩首躲避,却又想到一件事:“那么,我怀着儆儿的那次,太妃正好把我带离湖边,也是她故意的了?”
半晌,范垣叹了口气:“好了,别去想那些了好不好?可知有些事,我宁肯你一世也不知道。”
次日因是休沐,范垣不必赶早上朝,只先去拜了温姨妈,说明昨晚夤夜来的唐突一节。
温姨妈向来宽仁,又因为越看他越觉着顺眼,所以丝毫也不计较,反而担心他夜间赶路被风吹了之类,着实抚慰了几句。
只是范垣倒是泰然无事的,琉璃却病倒了,想必是昨晚上给范垣开门,被风吹了的缘故。
起初她还不肯说,怕温姨妈跟范垣又担忧,想着多睡一会子就好了,谁知一睡就将到中午,竟觉着有些头重脚轻起来。
范垣原先不来吵她,也正是想让她多睡会儿,因此同姨妈说过话后就出府去了,及至中午回来,才知道已请了大夫过来。
范垣心知必然是昨晚上受了风寒,一时着忙,急往里走去探望。
匆匆地进了卧房,却见温姨妈坐在床边,拉着琉璃的手,低低地不知在说什么,见他进门,抬头的功夫,两只眼睛竟是含着泪的。
范垣不免心惊起来,忙到跟前:“怎么样了?”
温姨妈转头看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只红着眼圈,默默地起身出去了。
范垣从没有见过温姨妈如此,一颗心突突乱跳,转到床边握紧琉璃的手:“是、是怎么了?”
前所未有的,竟如此慌张不安。
琉璃抬眸看向范垣,她的神情却更是古怪的很了,两只眼睛却也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范垣急得魂魄都要蹦出身体,只顾握紧她的手,连问也不敢问了。
半晌,才听琉璃说道:“师、师兄……”
范垣极轻地“嗯”了声,似乎怕声音大了些,就会把她吹跑不见了。
琉璃才要说,又小小地咳嗽了声:“大夫说、大夫说我……”
范垣大气也不敢出,只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紧张,焦虑,恐惧,两只眼睛隐隐发潮。
琉璃低下头,苍白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晕红:“说我怀了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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