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梨再次见到卫砚的时候,已经到了严冬。
他铁青的这一张脸进来。
带着冰霜的大氅被他随手甩在一旁,他自个正蹙着眉头挨近沈梨的罗汉床,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他便仔细的将人端详了一个遍,然后眉头是越蹙越紧。
“我有什么好瞧的?”沈梨挑眉。
卫砚不言,嘴角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瞧了半日之后,他便倾身上前,扯住了她的脸颊,入手的肌肤如玉般细嫩,当即他便有些爱不释手的。
沈梨一下子伸手就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啪嗒一声。
“你好像胖了许多。”卫砚说道。
沈梨低眉:“许是这几日过得太滋润了。”
“不,不像。”卫砚很是严谨的摇摇头,身子一动,便想要将她身上的大氅揭开,可手才刚刚捧着,就被沈梨眯着眼再一次的打掉。
“卫砚,你若是还敢在这般胡闹,你就给我滚出去。”
这话极是不客气。
卫砚却没空理会她这个,他只道:“你是不是有了。”
“你胡说什么。”
“暖暖,你别把我当成傻子。”卫砚的看向她的目光也渐渐地沉了下去,“好歹阿轻有孕,林氏也曾有孕,我自然是要比旁人更清楚些,何况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还不曾见过你什么时候长得这般胖了。”
“你若是不说,我自然是有法子知道的,可是暖暖,你确定你能承受吗?”说完,趁着沈梨思考间,卫砚极快的一掌,便将面前的小几给推开,沈梨的身形便显现了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她隆起的小腹,冷笑:“可真是好得很。”
“姬临渊的。”
沈梨撇了头:“明知故问。”
“沈梨!”卫砚气急败坏的喊着她的名。
沈梨恹恹的打了个呵欠:“嗯,我听得见。”
“你……你简直就是……”
“就是什么?”沈梨接道,“不知廉耻?”
卫砚气得在屋内走了几圈,眼眶都被她气得发红。对于这件事,沈梨倒是能理解几分,这个的未婚妻怀了别的男子的孩子,这头顶呀……可真是绿得发亮。
等着他气顺了,卫砚这才重新走回了床榻边上,死死地盯着她微凸的肚子:“我告诉你,这孩子本王是不会认得!待你生下来,你就给我送回长安找他爹去!”
“听没听见!”
沈梨诧异的咦了声:“我以为,你会让我将他给打掉了。”
“我倒是想!”卫砚气得面色都有些发白,可还是尽力的稳住自己的暴跳如雷的脾气,“可你这个丫头同意吗?而且,你知不知落胎对女子身子的伤害有多大!”
“你一个姑娘,怎么能将落胎两字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还有,你有孕这件事姑姑知不知道!”
沈梨摇头:“她如今正在她的公主府睹物思人了,哪里得闲管我的事。”
“这样最好不过。”卫砚气得声音变得又粗又哑,“若是姑姑回来住,你就给我滚到王府来。”
沈梨没忍住噗呲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卫砚气得立马回身瞪她,只见她笑若春花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老妈子。”
这么个用词,就如同一盆冷水,再刹那浇灭了他满身的怒火。
他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她:“你就一个劲的护着他,等着到时候,他凯旋而归,另娶他人之时,你就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沈梨听此,也只是淡淡的挑眉,敷衍的应了声后,便没了其他的话语。
一副全然信任的姿态。
这样子,又着实是将卫砚给气得不轻。
他觉得自个要是在在这儿带下去,指不定就要被她给气死,随即便拿过刚才被他乱扔在一旁的大氅,匆匆披上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
所有的事,似乎都已经安排妥当。
如今便也只欠东风。
只是这阵东风何时能来临,谁也不知。
转眼,年关将近。
沈梨的肚子也愈发打了起来,别说什么出府,就连院子的门槛都不在轻易涉足,成日抱着在屋里养胎。
阑珊初初听闻时,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接受了自家郡主未婚先孕的事实,成日琢磨着要如何伺候她。
有时候,就连沽酒他们前来禀告事情都会被阑珊给拦下来,为的就是让她安生养胎。
至于卫隅的派来的那个太医和赐来的那碗落胎药,也早就被她找人给处理了。
暮色四合。
星辰寥落。
早早地沈梨便歇下,将自己裹成一条蝉蛹,蜷在了床上。
鲛纱帐被阑珊放下,掩住了她的身形,屋内寂静,复归于黑暗。
只待天破晓。
不光是她,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天降破晓,迎接黎明。
可今夜却又注定了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是夜,东宫。
卫隅刚将折子瞧完,准备回寝殿去歇下时,唐子玉却出乎意料的遣人过来,说是想邀他过去一聚。
卫隅本不太想应承,可转念一想,记起自己也多日不曾过去瞧她,甚至于那件事,也一直都没有个眉头,找不到什么动手的机会。
于是,当这些花花肠子在心中一绕,卫隅便笑着应承下来,准备随着宫娥去唐子玉的屋中小坐片刻。
他去时,唐子玉面容上的暴虐,已经被她收敛起来,可就算在努力,也是难免有些痕迹。况且许久不见,卫隅瞧着唐子玉这般佯装温顺的模样也觉得颇为陌生。
他看着盛装打扮的唐子玉,想了想终究还是在紫檀木桌旁落座。
香风阵阵扑来。
卫隅闻着,没觉得有多香,只觉得鼻头发痒,难受的厉害。
他微微侧着头,对着唐子玉说道:“你坐过去些。”
唐子玉似乎没有想到卫隅竟然会当众这般不给自己的面子,她香软的身子一僵,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垂着眉眼换了个位置,离他稍微远了些。
那股呛人的香气消失不见,卫隅这才算是活过来了些。
呼吸趋于平稳,卫隅这才重新将目光放在了唐子玉的身上。
不得不说,今儿唐子玉的确很美,而且还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飒爽干净,也极为明艳动人。
有时候,卫隅也在想,这世间女子千万,他怎么就偏偏将自个的心丢在了一个心中无他的女子身上。
甚至是有时候,他对唐子玉还会生出一种同病相连的怜惜。
“殿下。”唐子玉轻声唤着他的名,将手中的茶盏递了过去,“夜深寒重,您还是先暖暖身子吧。”
卫隅低眉瞧了眼,茶盏中茶水清澈见底,映着两旁白玉似的内壁,有种别样的诱惑力。
入手,茶盏温热。
他对上唐子玉满含期待的眼,扯了扯嘴角,低头呷了一口,不多,只将将尝了一个味,他就将茶盏搁下:“如今夜深了,茶水喝多了容易失眠,你日后也少喝些。”
“多谢殿下关心。”唐子玉扶着鬓角一笑,“说来,妾身嫁给殿下这么些日子,除了刚开始的虚情假意,殿下还从未如此关心过妾身。”
她的话直白又大胆。
卫隅也不恼:“你说孤对你是虚情假意,子玉我们也好歹是夫妻一场,你就是这般看孤的吗?”
“以前的时候,妾身也不愿意相信,不断地说服自己,殿下只是政务繁忙,没那么多的闲情来陪妾身解闷,可妾身并不是傻子,殿下对妾身有几分真心,妾身扪心自问一下,还是能知道几分的。”
卫隅眉宇含笑的对着唐子玉缓缓颔首,没有阻止唐子玉的话,反而是用眼神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
“妾身自欺欺人真的很久了,久到妾身用了父兄的命也验证这一场婚嫁,直到那一日,妾身出府去祭奠兄长遇见了宜姜郡主,妾身心中意难平,便与她争执了几句,其实有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我这个位置,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唐子玉自嘲的笑着,“现在我的父兄亡故,我与你而言,也没了任何的价值,殿下你如今是想迫不及待的给宜姜郡主腾位了吗?”
“其实腾位也没什么。”唐子玉又接着说道,“只是妾身不想被殿下休弃,妾身想要主动与殿下和离。”
“那殿下能不能瞧在往日的情分上,给妾身一个薄面?”
一个姑娘主动来讨这份薄面,太子殿下焉有不应之理。
何况这人还是与他正儿八经拜了天地的嫡妻,哪与旁人相同。
唐子玉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眼中都聚满了水雾。只要他摇摇头,这人的眼泪珠子便能立马掉下来。
卫隅没多少怜香惜玉的心思,他所想所做的,全都是有目的可寻。
不过瞬息间,卫隅便有了新的打算,他含笑应了声好,眉眼温存,似还藏有眷恋。
可而今,唐子玉觉得自己最不能信任的便是他的这一张皮囊。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并拢成拳,卫隅眼神轻轻地带过之后,便从容起身:“和离书,孤明儿便让人给你送来,今晚你就先好生歇息吧。”
“多谢殿下。”
卫隅颔首转身,脚步也带了几分从容惬意。
大氅加身,也多了几分芝兰玉树的清雅绝世。
烛火微弱。
就在他的脚就要迈出门槛时,唐子玉的声音忐忑不安的自身后响起:“殿下,妾身可以抱抱你吗?”
卫隅狐疑的皱眉,还未出声,身后便扑上来一道温软的女体,香气袅袅。
一时之间,卫隅只觉得鼻子又开始发痒,他举起手,正想要揉一揉的时候,倏然便感觉自己的后背心传来了几分凉意。
他一愣,随即低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心口。
哪儿,正有一小截的刀尖冒出,带出斑驳的血迹。
“你……”
唐子玉冷静的握着刀柄狠狠地在心口处一搅,尔后拔出,任由那些血溅了自己一脸。
白玉似的小脸,如今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殿下。”唐子玉微微笑着,将自己的脸贴到了他的心口上,“黄泉路上,若是有您陪着,妾身和妾身的父兄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
半夜。
丧钟鸣。
太子,薨逝。
*
半月后,唐氏满门于午时斩首。
妇孺老幼,无一例外。
曾经声名赫赫的唐氏,就如一棵枯朽的大树,轰然坍塌。
朝堂动荡。
*
沈梨曾趁夜去天牢看过唐子玉。
她没疯,而是比以往更加冷静沉稳的坐在角落中,斯文的吃着沈梨给她送来的最后一餐。
吃完,她仔细的擦了擦嘴角:“我没想到,到最后来见我的,竟然会是你。”
“你想不到的事,其实还挺多的。”
“你是在嘲笑我的吗?”唐子玉平静地问道。
沈梨慢慢地摇头:“没有这个必要,只是想来瞧瞧你罢了。”
“好歹我们也相识了这么多年,你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程路,我到底是该来送一送的。”
唐子玉道:“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可不算怎么愉快。其实,我一直都在后悔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梨挑眉,从善如流的问道:“嗯?什么。”
“几年之前,我同沈轻联手,将你推下悬崖时,我就不该听信沈轻那小贱蹄子的话,我已经亲手将你杀了,在毁尸灭迹的。”唐子玉转眼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如今我发生的这些事,说来这其中没有你的手笔,我是不会信的。”
“可惜,你醒悟的太晚了。”沈梨微微的笑着,“子玉,若有来世,你可别在瞎了眼。”
唐子玉手指悄然握紧:“真的是他吗?”
“我承认我有在其中动手脚,可是子玉,我就算在如何大胆,也不敢谋害皇嗣的。”沈梨弯下腰,将食盒轻巧的拎了起来,“夜深了,你好生歇息吧。”
“我年少在闺中之时,曾想,若有有朝一日我有了心上人,我必定要让他带我去看一次日升日落,看一下这大好的锦绣河山。”
“可我直到死,这个愿望都不能实现。”
“因为,他是我的夫君,却不是我的良人。”
“那你了?宜姜你有心上人吗?”
沈梨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一向冷淡的眸中,溢满了璀璨的光辉:“有得。”
“真羡慕你呀。”唐子玉慢慢的闭了眼,“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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