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洹挑眉。如意身世?
荥阳侯府不过二流世家,本在京中也并不显。赐婚之前,如意从未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露过面,直到赐婚,大家才知道荥阳侯府尚有个命数极好的二小姐。听闻这位庶出的侯府千金生母早丧,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教养,性情文雅贤淑,温柔婉约。其余的,却不知晓了。
莫非她的身份,还有什么隐秘?
下意识地,便看向了如意。
如意低垂着头,有些难过。不是为自己,她本来也不是真正的花如意,便是从前的原身,也从没有见过过世多年的小江氏夫人。忆起生母或许会有片刻伤心,却远远比不上和江老夫人相依为命的情分。
她是为江老夫人难过。
这件往事,如一根针一般在老夫人心里扎了十几年,血淋淋的,略想起都会疼得难以忍受,更何况此时竟要揭开?
江老夫人将身边的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了越洹和如意在册。她幽深的目光定在雕花窗棂上,茫然又空洞。
却是没有说话。
越洹也不着急,静静等待。
良久后,在袅袅升起的清茶气息中,江老夫人终于拉回了思绪,轻叹一口气,缓缓开口。
原来,如意的生母小江氏,是江老夫人嫡亲的侄女。她们同出圜阳江氏,世代的书香望族。江老夫人的父亲曾为皇子师,小江氏的父亲更曾官拜礼部侍郎。
荥阳侯与小江氏乃是表兄妹,青梅竹马地长大,到了年纪后,两家联姻,亲上加亲,门当户对。
小江氏相貌出挑,喜读诗书,是个很是温婉的女子。大婚初期,小夫妻两个也算是琴瑟和鸣。只可惜好景不长,今上登基后便因江家在夺嫡之争中站队多有不喜,江老大人过世后,江家又卷入了科举舞弊案。皇帝震怒之下,将小江氏的父亲投进了大牢,当天晚上,江侍郎便在狱中自尽,江家一时风消云散。
按说,作为出嫁女,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小江氏并不会被连累。哪怕已经没了娘家的倚靠,婆母却是嫡亲姑母,小江氏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甚至可以说,她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只可惜,那是建立在有个情深意重的丈夫的基础上的。
荥阳侯府百年前曾经显赫荣耀,然而历经前两代平庸的传承后,如今已经沦为世家中的二流之末,颓败就在眼前。
如今的荥阳侯花如海是个很有大志的人,一心想要恢复往日荣光。这本是好事,然而,若能力撑不起这志向又当如何?
说句剑走偏锋是好听的,实则不过是想要歪门邪道而已。
眼看着有入阁希望的岳家败落下去,荥阳侯对妻子渐渐地就冷淡疏远了下来。
小江氏有自己的尊严,见丈夫竟如此薄情,初时愤然,继而平静,也不肯自降身份去学那些轻薄女子迎合,便只依附着婆母,想着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江老夫人虽然对儿子行事不满,终究也不愿意把亲子想成太过凉薄的人,只当他是少年意气,因一时的挫折不好受,总有一天会相通。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荥阳侯功利心之重,已经到了让人不齿的地步。
那年上元节,荥阳侯出门赏灯,遇到了个韶华女子。那女子生得娇俏,被人挤得撞进了荥阳侯怀里,二人就此勾搭上了。一来二去的,女子便有了身孕。
大凤民风比前朝开化,便是未出阁的少女,与男子同游也并非不可,只要不是私下走动便可。可是,世道对女子终究也是严苛的,未婚先孕这样的事情,放到谁家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丑事。直到少女含羞带怯告诉荥阳侯自己姓许,与宫中宠妃许贵妃同出一门,荥阳侯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抬进侯府做个妾室也就罢了。但偏偏是许家女!
许贵妃风头正劲,仗着为皇帝生下了二子一女,在宫中嚣张至极,便是皇后也要让她三分。
彼时贵妃正愁娘家不显,朝中无人可以相助,荥阳侯一头就撞了上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哭哭啼啼在皇帝面前吹了多少的枕头风,只说侄女与荥阳侯真心相爱,如何能够被罪臣之女压在头上?
皇帝昏庸,竟下旨,把江氏降为妾室,命荥阳侯以正室之礼迎娶了许氏。
江氏无辜,却被贬妻为妾,哪里能够受得了?娘家败落,夫婿薄情,君王昏聩,失望,气愤,绝望之下江氏便想自缢以保尊严,却被及时赶到的江老夫人救下,又发觉已经有了身孕,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看着丈夫娶新人,情甜意洽,小江氏为了腹中无辜的胎儿,默默咽下了一口心头血。
然而老天并不可怜这个无助的女子,许氏小户出身,见识有限,更没有世家望族中女子该有的教养。小江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偏偏又有老夫人护着,想叫小江氏来她跟前立个规矩磋磨一番都不行,荥阳侯也劝她不要与小江氏计较,免得落人口舌,这就更叫许氏将小江氏恨得睚眦欲裂。
也是巧合,江老夫人出门赴宴,小江氏突然早产。八个月的孕期,胎儿已经长成,却又没到瓜熟蒂落之时,小江氏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侯府。胎儿的脚先出来,稳婆端出了一盆盆的血水,却因许氏横栏请不来一个大夫。
听着小江氏渐渐低下去的叫声,许氏挺着个肚子欢畅极了。
乐极生悲,她有孕在小江氏之前,大喜之下竟然也发动了。或许真的是天意,明明晚发动,许氏偏偏毫无惊险地抢在小江氏之前生了孩子,便是如今的花明珠了。
当江老夫人得知消息急匆匆带着大夫赶回到时候,小江氏已经是奄奄一息。大夫针灸催生,引发了血崩。胎儿落地后,小江氏连看一眼都没来得及,便撒手人寰了。
那一年,她还不到二十岁。
江老夫人自觉侄女之死都是自己之过,一过未能教养好儿子,使他负心薄幸,辜负了妻子。二过未能尽心照顾侄女,致使她未及花信年华便香消玉殒,自此再没有出过侯府。
看着小小的女婴,不及足月的孩儿那般健壮,老夫人为她取名如意,只希望这孩子平安长大,万事顺心随意,不再走她母亲的旧路。
往事不堪回首,十几年过去了,提起来,江老夫人依旧是老泪纵横。
“这孩子如此命苦。按说,她母亲怀了她的时候,尚且是我荥阳侯府的当家夫人,也是有朝廷诰命的。说如意是嫡女,并无不可。可偏偏,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被圣旨贬为了妾室……十几年了,嫡不嫡庶不庶,不尴不尬地长大。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牵扯到下一辈的身上。如意这孩子从小听话,便是知晓了前尘往事,为了我这个祖母,也从未有过过激之举。老身原想着,这样也好,没什么比她平安喜乐更重要的。江家虽然没落,然根基还在,日后在江家为她择一良人,安稳度过一生未尝不好。可万万没想到,许氏狼子野心!”
说到此时,江老夫人一扫之前的慈爱,眼中怒火迸发,竟有几分狰狞。
“她将如意视作眼中钉,一心要为她的女儿扫清这个障碍,竟趁着陛下为将军择水命女子冲喜的时候,进宫与贵妃进谗言,匆匆将如意嫁出!”
越洹面上一冷,身上杀气顿出。
如意觉得周身发凉,抬头看了看越洹冷冽的俊脸,无声地挽住了他的手。
把这个小动作看在了眼中,江老夫人眼中透出一抹欣慰,并不将越洹的冷脸放在心中,反而长叹一声,“将军莫要怪老身直白。”
“不敢,祖母亦是为了如意。”
江老夫人此时倒是有些吃惊了。
却又听得越洹低声道,“洹自西北回京,确实伤重,若没有无垢大师所赐灵药续命,世间已无越洹。如意……”
他侧首看向如意,这两天看她活泼泼的模样,再也没有想到原来她竟有这样的身世。
本来好好儿的侯府嫡长女,别说国公府,凭借她的容貌性情,便是王府也可进得了。
偏偏遇到了荥阳侯那样的爹!
他以为自己的父亲已经是少有的凉薄,没想到荥阳侯更胜一筹。
说什么勾搭成奸的时候不知许氏身份?越洹便要冷笑了,骗鬼么?
“许氏可恨!”越洹凤眼微眯,“是谁给她胆子,竟敢如此害如意?”
若伤重的人是皇帝另外看重的臣子呢?
若需要冲喜的是粗莽残暴之人呢?
若……
他不敢想象,如果不是遇到了自己,如意这一生就这样被许氏操纵了,结局会如何。
“相公……”
越洹身上杀气愈重,如意担心地叫了一声。见他看向自己,便垂了头,低声道,“遇到你,是我的幸运呢。”
江老夫人此时道明如意身世,自然不是为了叫越洹杀人的,见小夫妻二人甚是和谐,越洹也并没有因这样污浊的往事轻视如意,便对这个孙女婿愈发满意,只站起身,自己从塌边拿出了一只锦盒,“这是荥阳侯先祖留下的,如今便送与将军。还望将军看在如意身世孤苦,怜她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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