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年遭变之后,这些年里,李昀时常会反复做着两个噩梦,其中之一,便是那时嬴昕曾为救大雍,亲口向嬴忽提出,意欲迎娶类阳帝姬为太子妃的场景。
在她十岁那年,无意中偷听到了天平帝嬴忽与倪王妃私下里的一场争吵,由此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同时与她一同听到这些的,还有嬴昕。
她现在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那日听到真相时是何感觉,但却始终记得,那一日嬴昕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有多用力,记得他把自己带回东宫之后,都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昀昀不怕,有哥哥在。”
这一刻,坐在她对面的嬴昕怔住了。
李昀缓缓拢回些心神,模样似是悠哉,轻笑着望向他:“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都忘了当时你是怎么把我带回东宫的了,你带我回去,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句——‘昀昀不怕,有哥哥在。’”
嬴昕也笑,不过个中滋味实在很苦:“然后你说,叫了这么些年的哥哥,没想到竟成真的了。”
他颤颤呼出一口气,道:“昀昀,你已经很多年没叫过我‘哥哥’了。”
从当日紫泥城下相逢,到今日紫泥王府再见,他在她这里所期盼的,比一句原谅更重的,便是一声哥哥。
“我因自己这见不得人的身世,觉得十分对不起你、对不起早逝的姨母,可是你包容了我,没有因此怨恨我,甚至在得知真相之后,待我比以往更好十倍、百倍,那样珍惜我、疼爱我。……你还记得吗,十二岁那年生辰你跟我说,你就是怕我恨生为你妹妹,所以你才一天比一天对我更好、好到不能再好,你说你希望我能在你的疼爱下,渐渐释怀自己的身世,不再与自己为难、较劲。”
她问:“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感谢你、多爱重你吗?”
嬴昕看着她的隐隐闪着泪光的眼睛,心如刀绞。
他坚定的告诉她:“我知道。”
可李昀闻言却笑了。
她想告诉嬴昕,你根本就不知道。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对嬴昕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那时,裴绍与云骜都已先后回返家城,她与嬴穗关系虽也睦好,但因着她自小男孩儿似的性子,平日里一身哥们儿义气,总还是同小哥哥们关系更近一些。彼时那样的晴天霹雳轰下来,她所能倾诉倚靠的,就只有嬴昕。
加之自从知晓身世之后,即便难得的能见到镇阳王时,她看着父王,心里更多的是愧疚,有了隐瞒,便有了隔阂,再也难以像以往一样做亲近父女,这一重关系上的遗憾难过,她也只有嬴昕一个人可以倾吐,渐渐的,她在嬴昕身上倾付的感情,已然是重无可重、加无可加的了。
“可是就在我将你视为唯一交心倚仗之人时、在我打从心底里认了你这哥哥时,你为了所谓的家国皇权、为了稳定民心军心,你要娶我。”
亲生兄妹,欲结秦晋以安天下,何其荒唐。
那样的背叛之痛,是她宁愿选择凌迟处死也不愿承受的。
嬴昕垂下头去,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低低道了声:“对不起……”
“这话在你当年西去求援之前,你对我说过。”
她勉力定了定心神,顿了顿,才继续道:“嬴昕,你要知道,你欠我的是我给出去的一份信任,这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
他抬首看向她,眼里透着乞求:“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
李昀不忍,却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你也不必再想着为我做什么了。”她道:“前半生你对不起我的,不必执着于弥补回来,我也知道,你心里……是在乎我的。”
“我仅仅是在乎你?”嬴昕苦笑,“昀昀,即便是今天我也敢说,若是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人活命的话,我只会选择死。”
李昀差一点就说不下去了。
她闭目忍泪,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也相信。你也要相信,我也敢把你这句话送还给你。”
“昀昀……”
她道:“往后半生,你我若能掂量着彼此心里的这份恩情,各安天涯,便是最好的了。”
嬴昕沉默了好久。
他不想答应她这句话,因为一旦松口应了,这就是他们俩之间最后的告别,后半生相安无事,也后会无期。
可他也明白,这是他必须答应的事。
“还是……跟我回去吧。”他道:“就算你这辈子再也不愿叫我一声哥哥,我也想……也想,亲自,送你出嫁。”
“你还是类阳帝姬呢。”
还是,嬴氏的义女。
从嬴昳来找她那天,李昀大致就猜到了,嬴昕所谓的迎自己回去是为了什么。
若是可以,她也很想告诉嬴昕,自己是愿意由他送自己出嫁的。
“不必了。”她道。
嬴昕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色。
“我自知无耻,利用了自己身上嬴氏的血脉方才收揽了倪远的忠心。但我却不愿认嬴忽。自然……不愿以与嬴氏沾亲带故的身份出嫁。”
嬴昕点点头。
“你放心。”许久之后,他道,“在我心里,你总是我妹妹。在世人眼里,我会拼尽全力,保你一世姓李。”
李昀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她忍住冲过去拥抱嬴昕的冲动,隐忍着点了下头,道一声,多谢你。
那日嬴昕站在紫泥城楼上目送李昀离开时,看这天地苍茫,却觉得心里有那么一块,再也补不上了。
纵得天下臣民山呼万岁,不及吾家小妹一声哥哥。
他再也得不到了。
裴绎送李昀到了望松城与吕约汇合,自己却要带着李玄先走一步了。
“不能等两天吗?”离别之际,李昀依依难舍,“再等两日城里这些事情都处置好了,你们再与我一块启程不好吗?总归你们回朗月在北岸登船,总可以经过天都的!”
裴绎解释道:“玄儿想去羽雁看看,不顺路,大军行进也太慢了,我们就不等你了。”
李昀一脸不愿意,攥紧了他的袖子不愿撒手。
裴绎好笑,安慰道:“你看看你,把我们当嬴昕了?又不是一去无期再也不见了!兄长都说啦,一年有四季,纵然日后你人在九霄出不来,也保证让玄儿每年都来看你四回,这样可好?”
李昀低着头,不说话。
片刻后,裴绎叹了口气,“昀昀,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向往自由,却要将一身困在那金丝笼四方天里,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选了,便无所谓回头。
“我知道。”她低低的说,“我怕……千辛万苦争来的,最后却……做不好。”
裴绎纵容的揉了揉她的头,“你与他,会是明君贤后。你会依着他的善,他也会纵容你的狠,招贤纳士,广开言路,天下太平可期。”
“阿绎,我已经开始想你们了。”
“好啊,有所念想,才有所回味,有所期待。”
她近前轻轻抱了抱他:“一路平安,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玄儿。”
“放心,我会的。”
不多日之后,望松事宜一了,李昀便也随着大军返程了。
晚上休整时,袅袅过来禀报:“主子,刚收到消息,右翅那边的事都已经了结的差不多了。”
云骜在岛上的势力撤的差不多了,元隽也已经安排人将梁集宁送回了右翅王府,梁拱与扶微,没了西雍的暗中支持,根本不可能成事,一切事情都在转瞬间盖棺定论,她们说话的这会儿,梁集宁应该已经安安稳稳的睡在了右翅王的床榻上。
至此,只要元隽不琢磨着给右翅换一个主子,那么梁集宁的卧榻之侧,便再也他人酣睡了。
“可知眼下梁拱如何?”李昀问道。
袅袅道:“听说梁集宁回去那天,他便在右翅王座上引颈自刎了。”
李昀挑挑眉,想想也是,成王败寇,眼看着难有卷土重来日,与其落入敌人之手再受折辱,自尽素来是很受欢迎的一种选择。
“那,”她搁下书册,又问:“扶微呢?”
“这个,眼下还没听到什么消息。”袅袅道,“不过我想,梁集宁应该也不会真把她怎么样吧?大不了……出妻?”
毕竟她总是中原嫁过去的世家女,如今羽雁大胜,扶微这个能唤羽雁王一声表哥的人,身价自也会跟着上涨,梁集宁就算恨死了她,大抵也不会有这个胆量真的杀她吧。
袅袅说完,却见李昀若有所思,辨不清喜怒,过了会儿不由问道:“主子,您这是……希望她有点儿什么事儿呢,还是不希望她有事儿啊?”
李昀失笑。
“我既没希望,也没不希望。”她一时怅然道,“只是想起那年在天都,她远嫁右翅之前,我曾与她说过一回话。如今想来,不乏唏嘘。”
正说着,愿好呵着手从外头进来,摘了披风卸去一身寒气,进来接过袅袅递过去的手炉。
“快坐下暖和暖和!”
袅袅拉着一起坐下,李昀递了盏热茶过去,愿好说着外头飘起了雪花,也不知天亮能不能停。
下吧。她想,梅花香自苦寒来。下过了这一场,寒冬也快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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