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绎派宋独游走了一趟斜阳城行在,将自己亲笔所书的密函交到云骜手中。
云骜看完信便笑了。
“梦粱侯可还有别的话说?”
宋独游抱拳道:“侯爷说,云王手眼通天,可达九霄,天都种种,殿下人在外,一无所知。”
云骜听罢会意,心道,这哪里是裴绎的话,分明是李昀的话,一开始便将自己摘干净了。
“劳烦阁下回去代本王转告那位殿下,”云骜说道:“此事之上,本王与她相互成全,口风无差。”
宋独游应是,云骜便命人将他带下去奉茶,好生送走。
他这头既得了李昀之助,心满意足,当即唤来嬴昳,让他秘密给京中云留传信,交代了类阳殿中那条可直通城外的密道。
嬴昳领命告退,门口正好同嬴昕打了个照面。
嬴昕一进门,见云骜脸上难得的笑模样,本想来问宋独游所为何来,这会儿倒不着急了,挑挑眉,问道:“得着你想要的了?”
云骜抬眼朝他淡淡一望。
嬴昕总觉得他这一眼里暗含深意,但自己再多问两句,他却什么都不说了。
“这边的事都差不多了,瞧东境那边的架势,大齐的这场君王之争,想来要不了几日便也要盖棺定论了。你……”
云骜说着,若有所思的打量他半天,这才问道:“……回去?”
嬴昕不动声色,淡淡呷了一口茶,“回哪去?”
云骜见他如此神态,心下立刻会意他的想法,嘴上却还是给了一个他不待见的答案:“回国都荣阳,回凌霄帝宫。”
“那你呢?”
“我在这里,等着紫泥望松交割完毕,等着嬴元之盟彻底商定之后,回我的雾谷。”
手中杯盖一落,发出一声脆响,嬴昕抬头,目光平静的看着他,摇头:“我不离开。”
他说:“我的事儿还没完呢。”
“你什么事儿?”云骜说着,脑筋一转,讽笑道:“打算把你的类阳帝姬迎回来当皇后?”
他这是习惯成自然的嘲讽调笑之语,却没想到,嬴昕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
“我是要迎她回来,我欠她的得补给她。”他这样说着,似乎没注意到云骜脸上的阴沉之色,跟着又道:“不过我的事,不是此事。”
云骜推盏起身,径直拂袖道:“我没兴致听了,陛下请便。”
俨然一副送客的架势。
奈何,客人端坐不走,他蹙了蹙眉,脸上的情绪就快收不住了,索性他不走,自己走也罢。
“云骜!”
在经过嬴昕身边时,他被拽住了手腕,拦了下来。
嬴昕在他身后站起身来,本想一鼓作气,可顿了一顿后,后话便又软了下来。
他说:“等紫泥回到手里,我打算……”
“不行。”话没说完,便被云骜打断了。
他皱了皱眉,眉眼间隐隐存了点委屈:“我还没说呢。”
云骜转身看向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迁都紫泥的事你想也别想,自古以来就没把国都定在边境线上的皇帝!”
嬴昕作势丧了口气,似乎很是失望的模样,不多时,却忽然又来了兴致,同他讨价还价:“不让我定都紫泥,那我退而求此次,你总该允了吧?”
云骜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可他话里那句‘退而求其次’,一下子便刺了他的耳朵。
他说,他还是要迎李昀回来,还要把欠她的都补偿给她。
纵然云骜明白,这只会是他的异想天开,但他还有此心……这么多年,他竟还有此心……
云骜负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嬴昕,冷静问道:“想以雾谷为都,定甘露为帝宫是罢?”
嬴昕尚未说话,他紧接着便又言道:“可以。”
这下子,嬴昕可算是喜出望外了。
“你答应了?!”
“帝王决断,臣子岂敢不遵?”云骜越说,语气便越平稳:“我一手把你推到这个位子上来的,你手中握着能废我爵位权柄的生杀大权,你只要废了我,想做什么都行。”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嬴昕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整个人被他这话淋了个透心凉。
云骜看着他怔愣不语的模样,心头舒坦了点,昂头转身便走,可也就是这一个转身,那点舒坦又都没了。
他听见嬴昕在他身后问:“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他想说,这句话,自己愿意原封不动的问回他去。
天都易主之事,进行得颇为顺利。
元隽领羽雁军围了帝都十日,围而不攻,天天有传令兵在外喊话,告诉城中臣民,降而不杀,百姓不扰,勋爵不废,官职不黜。到了第十一日的时候,城门大开,百官云集城下,共迎羽雁王入京。
他一身甲胄进了九霄宫,问清了宫人,最后,在类阳殿中见到了披发覆面的元殊。
“三哥。”
坐在踏脚板上的人似乎被这一声唤回了些神志,他动了动耳朵,拨开眼前的头发,眯着眼,看向面前的人。
“‘三哥’……”他痴痴的重复,不知想起了什么,“呵,三哥啊……当年,你入京为伯父奔丧时,我盼着你这样唤我一句,可那时候,你喊的是什么?”
元隽道:“太子殿下。”
“嗯,太子殿下。”元殊一手颤抖的支在踏板上,仰着头看他:“如今怎么不记得那句‘礼不可废’了?……带兵进了帝都、进了帝宫,你怎么不记得,人臣的本分了?”
元隽垂眸淡淡一笑,扶着腰间的中天剑,在他面前踱了两步。
他问:“三哥想教导小弟人臣的本分,是吗?”
元殊盯着他,没说话。
他继续道:“那我就来告诉三哥,当年天都城下的一声太子殿下,我确确实实,是怀着十足的臣子本分叫的。”
当年,助他夺储位、平风云的种种,他做得心甘情愿。
“可是今天,哪怕是这声‘三哥’,我都唤得不情不愿。”
元殊似是觉得他这话好笑:“当年心甘情愿,如今不情不愿?嗯?”
他说着说着,顾自仰天而笑,继而问他:“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元蔚,你就那么怕跟朕说一句实话吗?”
“三哥想听什么实话?”元隽不急不缓道:“我一直是狼子野心,意在皇位?可你别忘了,这天下,令尊是从谁手里得来、怎么得来的。”
元殊就在等着他这一句。
“呵,哈哈……终于说出心里话来了罢?”
他说着,忽然间站了起来,冲过去拽紧他的领口,语气满满的激励嘲讽:“元蔚,承认吧,在你心里也同所有人都一样,你们都觉得这皇位就该是你爹的、就该是你的!你们的所谓赤胆忠心,臣子本分,内里全都是一团污秽!你敢说你助我争储位之际,就从来没想过这皇位该是你的?你敢吗?”
话音落地,许久无声。
元隽的眼睛,如同一潭深水,可目光却犹如清水。
他定定地点了下头,语气很轻,咬字很重:“我敢。”
元殊手上卸了力气,后退两步,瘫坐在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元隽听到他问:“怎么,就成了这样?”
元隽垂首,在剑上紧紧摩挲了几下。
他说:“因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元殊目光骤然一紧,这句话说出来,但凡是做过亏心事的人,就没有心里不发慌的。
在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一件事。
元隽见此,淡淡一笑,问道:“三哥,是在我身上,亏心事做多了是吗?”
“那你呢?”元殊忽然问道,带着反客为主之意,向他诘问:“你对我,就未尝做过亏心事吗?”
他明显话里有话,元隽隐约想到什么,却不明朗,索性直接问:“你指什么?”
“类阳帝姬。”
元隽面色一动。
元殊残忍一笑,又道:“或者我该说,是你的羽雁王妃?”
他蹙了蹙眉,想了想,刚要说话,元殊却挑眉逼问:“你想否认?”
他摇摇头,说道:“我不想。我的妻子,就是类阳帝姬李昀。”
元殊愣了一下,随即又是一通儿癫狂入骨的大笑。
亦是愤恨入骨。
听他停下来时,一双眼珠子都已经通红,元隽甚至有种错觉——若是他这一刻流下泪来,可能也会是红色的。
元殊本想问一句,类阳殿失踪之后,她去了哪,可想想自己眼下,又觉得问也不必问了。
没用。
他走上去,摸上元隽腰间的佩剑,元隽便松了手,任由他将剑锋抽出,直指自己心口。
元殊的动作缓慢极了。
这一刻他为元隽的自大而窃喜,他觉得,元隽长驱直入至此,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给了自己这个机会,拔出了他的佩剑。
他问道:“你觉得你对得起我?你早就知道我心心念念在她,你早就知道她是我心头挚爱,可你娶了她!”
他这几句话,元隽无法辩白。
他并不认为自己与李昀是错,但是如元殊所言,他几乎是最早知道元殊对李昀心意的人,而最后,他爱上了她,娶了她。
“最开始,我并不知她就是类阳帝姬。”
他说:“等我知道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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