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浔没有死。他醒来时是在一个山洞里,救他的蛇妖将他误作是人,不想被他害怕便骗他自己是个孤女,无家可归就住在了这里,他心里觉得好笑,却也不点破。
这是他第一次被这样温柔地对待,那个叫离歌的蛇妖迷糊又善良,她救了他,救下得不仅仅是他的命,还有他对生的希望,她是他的光,他理所当然地喜欢上了她。
他在离歌的悉心照料下一点点好起来,他的生活开始变得美好又温情,就连每天喝得那苦极了的药都仿佛掺了蜜一样。或许因为他有人类血统的缘故吧,那药对他竟然也有效果,他的身子愈发好了起来。
身子好后他就开始着手去人间一事,他不喜欢离别,便想一个人悄悄走。他其实是很舍不得离歌的,可他更想见见人世是什么样子,那是他父亲的故里,也是撑着他在青蛇族里挨过日日夜夜的幸福之乡。
他是想去人间看过后就回来找离歌的,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如果离歌能接受他就好,不能他就陪在她身边,等她接受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离歌居然会偷偷跟着他一起走。他修为高,没多久就发现了那个跟在身后的小尾巴,在被他抓住后故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双手叉腰蛮不讲理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要跟着你你就不能不让我跟着,不然你就是忘恩负义!”
她说这话时心虚又紧张,眼睛都不敢直视他,他心里觉得好笑:“一起走吧,去人间看看。”
他看见她眼里忽然就洋溢出动人的神采,美得让他移不开眼,他拎起她的小包裹,任由她一会跑到他面前一会绕到他身后,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带着他的步子也轻快了起来。
她知道他的身份是在下山后没多久,他们路过一条澈净溪流,她贪玩率先跑过去,却在干净如琥珀的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本是慢慢跟在她身后,却突然听见她背对着他发出了声尖叫。他急忙跑过去,却见她慌忙捂住自己的脸,低头哽咽着不准他看。
他吓坏了,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就要去拉她的手,她却突然哭了出来:“你不要看我,你看了后一定会讨厌我的。”
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他大概是猜到原因了。他们住的那个山洞附近没有水池镜面,她刚化出人形就一直在照顾从鬼门关捡回条命的他,若没有猜错,她这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样子。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难受,走到她面前低头移开她的手:“我怎么可能讨厌你。”他的手轻轻抚过她两侧眼角还未蜕干净的绯色蛇鳞,拂去她的泪珠,“你这样子很好看。”
他和她似乎谁都没有道破情愫,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了一起,他坦白地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经历,她也没有隐瞒自己是妖精的事实,他们在明月与清风的见证下结为了夫妻,许下生死同衾。
其实他们刚入凡世那段时间并不好过。
他们都是刚修得人形的妖,此前从未接触过凡间,人世生活于他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体验,许多东西他们都不懂,人心也不如他所想象地那般良善。在离歌不知道第几次默默忍下欺凌回来后,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里带离歌回分界山的念头。
是离歌拦下了他,她说:“阿浔,就当为我忍下好不好?我喜欢人间,我不想再回那个冷冰冰的洞穴。”
离歌仰着头看他,脸上满是祈求,盈盈月光落入她的眼眸,带着雾蒙蒙的清凉。他突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由着她抢走他的包裹将他拉回屋内。
那晚离歌睡得格外不安分,半夜醒了好多次,每次醒来都要坐起来确认一遍他的手是不是握在她的手里,他的人是不是躺在她身旁。
其实他那一夜根本没有睡着,每次离歌醒来他都知道,他知道每次离歌醒来都会坐起来看他很久,直到她用手画一遍他的眉眼才会心满意足地握紧他的手躺回去,他也听到了离歌躺下后重复嘟囔着地那句:“他在。”
他突然就觉得很心酸。
其实离歌的心思他都知道,她不是自己想留在人间,而是不想他因为她受了委屈就离开人间,她一直记着他对人间的渴望,微风与花香,暖阳和蓝天,都是他一直喜欢的向往的,分界山上没有的东西。
她怜惜从前他在蛇族的凄凉,懂得他对人间的渴望,所以她不想他因为她受了委屈就放弃自己的梦想。
那天离歌起得比往日每一次都要早,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假装熟睡,察觉着她小心翼翼从他身旁爬起,下床换衣,溜出房门。没多久就从厨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后来就是离歌回房的脚步声。
她似是生怕吵醒他一般,把步子放得极慢极轻,他在屋内凝神听她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似走在了他的心里。
离歌回房后便过来唤他起床,他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慢吞吞地收拾,认真地听着离歌絮絮叨叨。
她说阿浔,我会好好适应人间的你不要再说走好不好?
她说阿浔,我不怪那些欺负我的人你也不要去找他们麻烦好不好?
她说,阿浔我给你做了早餐,听说人类妻子都会给自己丈夫做早餐,以后我天天给你做早餐好不好?
她一连串说了三个好不好,却也不在意他的回答,顾自拉着收拾完后的他坐到一张简陋的木桌旁。
木桌上摆了碗热气腾腾的面,卖相并不好,那是他的离歌特地为他做的。
他坐在桌旁认认真真吃着面,一口一口细细品尝。其实那面味道并不好,可在他看来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他将碗里的面全部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他接过离歌递来的帕子擦了嘴,看着面前连欢喜都极力压抑的离歌,一字一句立誓道:“晖浔许诺离歌,此生只对离歌相许相从,离歌何在,晖浔何在,天地鬼神皆可为凭。”
他说:“阿离,在我面前,你只需做自己。”
他看着面前那个红着眼扑入他怀里的姑娘,埋着头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他知道这些时日她的委屈和难受,还有每日蒙着面纱才敢出门的担惊受怕,他都知道。
虽然她只字未提,可是他都知道。
他白天几乎拼命地在让自己融进人类,晚上回去再一点点教给离歌,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人,而离歌也越来越适应凡间,似乎一切都开始慢慢好转起来,离歌却突然失踪了。
他心急如焚,四处打探询问才得知在他出门后没多久便有两个修者经过他家门,说是感受到蛇妖气息便闯了进去,随后果然在他家里抓了只大腿粗的红蛇出来。
他闻言急红了眼,抓着那人逼问修者下落,不管不顾追了过去,等他找到离歌时她已经奄奄一息,被捕蛇网捆住吊在树上,流的血将绯鳞染成暗红。
他未多想直接捏诀救下离歌,刚要走却发现自己也被一层网所缚,而树下两个男子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他,商量着怎么处理他。
他心里泛起滔天恨意,直接抱着离歌的原形破网而出,下一秒便有数道锐利如剑的红光刺向那两人。
离歌是修为不高,加上心善不愿伤人才落得这个地步,可他却不是,离歌是他的软肋他的死穴,他自己都舍不得委屈的珍宝如今被人伤成这个模样,他岂肯轻易罢休。
何况此时,他已有五分入魔。
那两人到底没有本事躲掉几道不同方向的红刃,同时负伤在地。就在他准备动手杀了他们两个时,是离歌拦了下来。
“阿浔,别杀他们。若你为我背负杀孽,我宁愿自己死掉。”她说着,竭力在他怀里化出人形,“我好痛,阿浔你带我去看大夫好不好?”
他依言停手,带着离歌去了附近最有名的大夫那里。
他抱着已经彻底昏过去的离歌直接闯进大夫家,找了床让离歌躺好才冲出去一把抓住想要跑走的大夫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治不好她,你给她陪葬。”
或许是他的模样太过狰狞,他的恐吓起了作用,那大夫虽然每天面对他都战战兢兢一副随时就会吓晕过去的模样,可他到底把离歌救了回来。
离歌醒来那天他却生了怯意,这些天里他一直守在离歌床前求她醒来,可等她真的醒来时他却不敢过去。他五分魔化,双瞳是猩红的蛇眼,青色蛇鳞由额头蔓延到眼角,他害怕离歌会厌恶变成这样的他。
那时离歌刚醒来,身子虚得厉害,起不来便躺在床上一声声地唤他。她在屋里喊一句,他在屋外应一句,却始终不曾进入那道门。
他忽然就明白了那日离歌在水中看到自己倒影时为何会哭起来,明白了离歌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她眼角的红鳞片。他不知道是不是但凡有了心爱的人就会变成这样,会无比在意自己的美丑,只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好看的一面。
但他确实就是这样,他不想让离歌看到面容这般丑陋,半魔半人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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