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中殿。

　　今夜的孝庄一袭素净的青烟色软罗绣袍，未施粉黛，头上斜绾一枝喜鹊登梅白银簪。夜晚星光点点，凉风习习，她屏退了众人，宫女们鱼贯而出，苏麻也跟着出去了。

　　太和殿是供奉清朝先祖的地方，通过石露台连接前殿，殿外的石阶下左右各有两个石灯，殿内正中室供着太祖，依次是太宗和世宗。孝庄经常会一个人来这里，安静地在祖宗灵前祷告。今夜，她没有燃香，只是恭敬地跪在面前的莲花垫上。她闭上眼睛，神思回到了三十六年前……

　　那是天命十年，她只有十二岁，却为着哲哲姑姑的一纸家书，而被裹在层层重裘华服之中，像一具华美而珍贵的玩偶，从遥远的科尔沁草原送到了盛京，成为四贝勒皇太极的小妃子。努尔哈赤部落与蒙古各部落联盟的主要方法就是结亲，一宗又一宗的政治婚姻将满蒙两族的势力越捆越紧，而科尔沁的格格们便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到了盛京，甚至顾不得她和已经是皇太极大妃的哲哲是姑侄关系，更顾不上她与皇太极的年纪整整差了二十二岁。

　　她是草原上最尊贵的格格，本以为自己也会像一般女人那样拥有丈夫的疼爱，但是她忘记了自己嫁进的是帝王家。在帝王家，荣华富贵都可以拥有，但惟独幸福太奢侈。自从姐姐海兰珠进宫后，皇太极惊人的耐心和宽容让所有盛京宫里的女人都嫉妒得发了狂，当然也包括她在内。

　　九阿哥福临出生时，皇太极正处在失去海兰珠八阿哥的悲痛中，年轻的她曾经把自己关在永福宫暖阁里避不见人，整整哭了一夜。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感觉到身体里有一部分感情一层层褪去，就好像大海退潮一样，就好像春蚕吐丝一样。眼泪就是她的潮水，眼泪就是她的茧丝，温亮而稠浓，带走了她身体里那爱与敏感的那部分。

　　因此她对佟妃的怜悯与宽容，除了因为夏洞寺住持的那些话之外，便是她在佟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三阿哥玄烨出生时，顺治一心只放在了董鄂妃身上，董鄂妃生下四阿哥后，顺治更是忽略了其他人。然而也许是上天不垂怜，尚未取名的皇四子不幸夭折。顺治大悲，又追封其为和硕荣亲王。

　　…………

　　正在沉思中，外面有人回禀说皇上下朝了，随着话音落地，就见玄烨一身绛纱袍走进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虽是家常打扮，却是龙目凤睛，不怒自威。孝庄问：“用过膳没？”

　　玄烨笑答：“略用过些点心，这会儿已经不饿了。皇祖母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一见面就问吃的。”

　　苏麻便笑道：“难道您做了皇上，便不是小孩子了么？”

　　侍立的人都露出笑容来，却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给皇上换茶水。寒暄过了，孝庄才缓缓地问起政事，“今儿议政散的晚，是有什么大事么？”

　　玄烨犹疑了一下方道：“鳌拜今天当着众大臣的面，指责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三人，说他们‘藐视上命’，让孙儿严厉查办他们。”

　　孝庄蹙眉，“那皇帝你怎么看？”

　　“孙儿觉得他们三人并无大罪，只因惹怒了鳌拜而被妄加罪名而已，因此没有准鳌拜所奏，只是批准刑部拟定的处罚，将三人各鞭一百。”

　　孝庄微微一顿没有做什么表示，只是说：“你初登帝位，一切还是要多听听四位辅政大臣的意见。”又问了一些朝廷奖惩细节，玄烨都是一一细答，孝庄这才挥手说：“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这便跪安吧。”

　　玄烨谢恩辞去。孝庄眼看着玄烨走远，向苏麻道：“你可有看出玄烨的变化？”

　　苏麻抿嘴轻笑，“他额娘的事始终是他的心魔，若是生在一个普通百姓家，他必定是聪明活泼的孩子。不过，也到底是有了些皇帝的气度。”

　　没人知道在玄烨小小的心里，装的不仅是委屈和思念，更多的是懊悔和孤单。每当想起那个风雨之夜，额娘一身素衣的样子，玄烨便不可遏制地后悔自己年幼的无知。他也开始慢慢知道，他的额娘究竟为他牺牲了多少，只是这些心事他只放在心底，从来不曾与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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