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二人相对无言,陈为仕冷哼一声,语调严厉中带着几分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欣慰,只是出口的话不怎么好听,他骂道:“蠢货。”
陈英被他骂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在耳朵里一过也就散了,正要找借口溜出去,好去哪里倒腾些饭食填饱肚子,就听身后有人道:“陈老这脾气,倒是一如既往。”
那语调淡淡的,熟悉的很,听得陈英头发都几乎炸起来,他跳起来,一头扎进陈为仕还开着不曾关上的门里,连回头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轩辕瑾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背影自门里消失,才重新将目光落在陈为仕身上。
“老朽见过成王殿下。”
轩辕瑾微微颔首,皇帝轩辕琤尚且对这老臣有几分怜惜,两淮贪污案却是他亲自办的,见过那般人间地狱,这老头在他眼里,实在没有好印象。
他只淡淡颔首:“我来接我的人回去。”
陈为仕笑了笑,意味不明,倒是侧了侧身,让开了路:“成王请自便。”
轩辕瑾路过陈为仕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本王听说,陈家祖宅被旁人扣下了。”
陈为仕不是陈中梁那样的草包,心中早有猜测,区区一个县令,怎么敢将陈家祖宅扣下,陈家虽被驱逐出朝廷,可宫里毕竟还有个贵妃,还有个大皇子。
他面上却并未露出怨愤来,只回视了成王一眼:“不过是身外之物,老朽尚且不放在眼里,由他去便是。”
轩辕瑾眸色一深,却未在言语,径直推门进了那破败的屋子,陈英正开了后窗,打算跳出去,轩辕瑾眉心一跳,怒道:“下来!”
陈英一哆嗦,脚下一软,果真摔了下来,忍不住痛呼了一声,轩辕瑾紧走两步,将他扶起来:“伤着了?”
陈英只觉他手上温度极烫,落在他腰上,虽隔了几层衣裳,却仍旧烫的他一哆嗦。
“没,没事……别脏了王爷的手。”
他慌忙往后躲了躲,不自在的扯了扯身上的衣裳,这还是昨夜那一套,先是经了一天的风尘,后来又染了血,还在外头滚了一夜的杂草,说不得还压死几只虫子,想也知道是如何的不堪入目。
陈英总觉得轩辕瑾摸了这一下,手该被染黑了,眼神便忍不住飘了过去,在他手上转来转去,却是不肯抬头看一眼对方。
轩辕瑾沉默片刻,忽的抬手将人扛起来:“跟我回去。”
陈英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挣扎起来:“你你你放我下来,我不回去!我都拿着休书了,咱们没关系了!你这是强抢民男!”
轩辕瑾脚下一顿,声音渐冷:“休书?”
陈英一哆嗦,绷紧了身体,闭嘴不说话了。
轩辕瑾将他放下来,垂眼看着他:“谁给你写的休书?”
陈英缩了缩脖子,眼神四处乱飘,脚下慢慢转了方向,伺机而逃的架势不能更明显,轩辕瑾只得抬手摁住了他的肩膀:“说!”
陈英一颤,却还是抿紧了嘴,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偷了轩辕瑾的私印盖上的。他直觉这话说出来,轩辕瑾就要动粗了。
却不想他这一沉默,对方竟也松开了手,语调照旧淡淡的:“本王真是小瞧了你。”
他拂袖而走,陈英转头看着他,待人一路出了陈家破败的大门,才抬手拍了拍额头,狠狠闭上眼睛。
外头有村长家的儿子喊人,说要去田里种苞米,问陈家人去不去。
陈英慌忙应了一声,他已然拒绝了成王,日后就要庄稼地里过日子,这是万不能马虎的差事,也顾不得自己还没吃早饭,匆匆跑了出去。
村长家也是读书人,给儿子起了名字,一个叫陈守信,一个叫陈守礼,只是陈守信不是读书的料,早早就弃了学业种田,倒是一把好手,这时候瞧见乌泱泱一群人的陈家只出来一个人,顿时惊讶——
“你们那一家子,只你一个下田?”
陈英尴尬的笑笑,也不替他们解释,陈守信摇摇头:“十几口人,你这是得当牲口用啊。”
陈英想,真有了收成,自然是自己吃饱了再说,他本就是不学无术的混子,哪里来的本事养这一家子。
他正事一事无成,倒是善于与旁人结交,正经权贵他心里打怵,言语上也就失了色。可在寻常人家和下九流行当里,他混的是如鱼得水,眼下三言两语就和陈守信称兄道弟起来。
陈守信和他说第一季稻苗已经种下了,他们来的迟,田里也没放上水,即便捯饬好了田地,这会也没地去买育苗,只能先种苞米,虽然不值钱,可是也顶饿,眼下没得选,也只能好生伺候。
陈英倒是觉得烤着的嫩玉米味道还不错,陈守信笑他:“那嫩苞米都是水,不顶饿,等正紧熟透了,你啃一嘴下去,得崩了你的牙。”
陈英很是稀奇,两人一路边走边说,到了地头还意犹未尽。
陈守信手把手教陈英锄地松土,不远处也有人家播种,却是带了牛和铁爬犁,来回走几圈,苞米也就种好了。
陈英看得直了眼:“咱们能去借来用用吗?”
陈守信笑起来:“牛是农户的命,你租人家尚且不肯,何况是借?”
陈英一愣:“你唬我呢吧?每年耕种的时候,官府不是都会发了耕牛下来吗?”
陈守信笑眯眯的看着他,陈英自己反应过来,可不是,那得是举国耕种的时候,又不是眼下这情形。
他拍拍头,很有些惆怅,陈守信拍拍他肩膀:“你这学的挺快,种苞米简单,咱们自己来,也用不了几天。”
就这一会的功夫,陈英便觉得自己的腰要折了,一想着还要几天,心里暗暗叫苦。
待到中午,陈守信一亩地已然耕种了一半,陈英这边却刚开了个头,陈大嫂来田里送饭,陈英羡慕的看了对方一眼,陈守信好奇道:“你家的应该也快送来了,下回我让你嫂子喊着你家里人。”
陈英眼睛一闪,心想他就是饿死在外头,恐怕也没人能想起来。
这么一想,心里倒真有几分委屈,他摸了摸脸,全是黏腻的汗水,心里却是无奈,他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离开王府。
若是再来一回……
陈英想起陈中梁那封信,苦笑一声,再来一回,他还是要离开的。
陈大嫂送的是苞米面饼子,带着绊了油的咸菜,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但是陈英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此时才想起来,自己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饭了。
陈大嫂热情的招呼他:“陈家兄弟,来尝尝,手艺粗糙别嫌弃。”
陈英脸上一喜,连忙答应下来,他可真是饿坏了。
陈守信夫妻两人说着闲话,陈英不好多待,便夹了一筷子咸菜,带着饼子躲远了些,那二人瞧见,也并未多说什么。
那饼子还是温的,只是并不软,陈英瞧着那东西黑不溜秋的,总觉得味道好不到哪里去,却还是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口感很粗糙,有些割嗓子,他险些一张嘴给吐出来,却又忍住了。
毕竟是人家的饭菜,当着人家的面,就有些过分了。
他就着水,艰难的将嘴里的东西吞了进去,便想着将饼子还回去,他实在是难以下咽,陈守信像是知道他吃不惯,一瞧他的脸色,立刻笑起来:“咱们土里刨食的,可没有挑食的本钱,晌午还有活要做,你吃不饱可没力气。”
他说着往来路瞧了一眼,像是好奇,陈家送饭的人怎么还没来。
陈英面色一僵,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饼子,陈守信没有察觉,还是劝着他多吃点,陈英也没再矫情,全都硬吞了进去。
陈大嫂要留下来帮忙,被陈守信赶着回去了,路上两人还争论了几句,陈英隐约听见陈大嫂问明天过来送饭的时候是不是要去陈家喊一声,陈守信却只说让她多准备些。
陈英面上发烫。
他刚才太饿,也没顾得上细想,现在才觉得尴尬和羞耻,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自己平白就吃了人家一顿饭,虽然说是不值钱,可哪里都讲究礼尚往来。
陈英虽然往日与狐朋狗友喝酒闯祸,多数都是忠义侯世子出银子,可那是大富之家,与普通百姓却又不同。
他有些忐忑,总觉得自己好像又丢了人,等陈守信回来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看对方。
陈守信很是莫名,问了他两句,陈英不好说出来,只得转了话题。
待到日头落下去,田里的东西都瞧不清楚了,陈守信才收拾了东西,喊上一早就摊在地头不肯动弹的陈英回去。
陈英扶着腰,见陈守信心情仍旧很好的样子,不由纳闷:“陈大哥这胸襟可真是豁达,这又累又饿的,你还能有个笑脸。”
陈守信抬手拍拍他肩膀:“你小子不行了吧?以后农活做多了就习惯了,今天还算好的,明天才叫一个腰酸背痛,生不如死呢。”
陈英唬了一跳,想起自己曾在国子监被逼着去学骑马,第二天连地都下不了的糗事,顿时心有余悸。
陈守信不防备真将他吓着了,大笑起来。
看他这样爽朗,陈英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路口分别时,还约了明日一同下地。
他还很是欢喜,想着没了家世身份,他也一样能交到朋友。
却不想这份好心情,还没进陈家门就被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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