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霍令仪手压在那搁在案几上的折子上头, 明艳的面容微微抬起, 一双桃花目中端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便这样看着林氏。直把林氏看得别过了头, 她才接过玉竹递来的热茶喝下一口, 跟着才拧了头与林老夫人笑说道:“侧妃所言倒也合乎情理, 我终归才管家不久, 自然是比不得侧妃能干。”
林老夫人闻言却是笑嗔她一句:“你年岁小, 往日又素来不喜这些宴会,初初接管自然手生,可若说能干…”
她说到这却是想起林氏早些做得那些事, 面容忍不住又是低沉了几分,连带着声也跟着生硬了几分:“能干不能干,还得日久才能瞧得见, 若是心不正, 再能干也是无用的…”或许是想到如今霍令章也在屋中坐着,林老夫人便也未再往下说, 只是握着霍令仪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声调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你也不必自谦, 自打你主事后府里头的风气一直都很好, 我瞧着最是满意不过了。”
林老夫人这番夹枪带棒的话, 却是说得林氏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哪里还有先前那股子肆意模样?
偏偏那些都是事实, 她却是一句也辩驳不得,这会也只好坐在底下, 手攥着帕子强忍着气。
霍令仪眼风朝林氏那处轻轻打了一圈, 待瞧见她这幅神色,面上的笑便又深了几分,她任由林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您再这样夸下去,晏晏就该脸红了…”她的声调带着几分难得的女儿娇娇味道。
余后才又端坐了身子朝林氏看去:“二弟中举是喜事,咱们家也许久不曾好好热闹了,既然侧妃先前张了口…那么这回便劳侧妃好生操办一番了。”
这原本是林氏最得意的事…
可如今经由林老夫人和霍令仪一来一回的话,林氏只觉得喉间恍若有根刺噎着,令人觉得难耐至极,到后头还是霍令德私下牵了牵她的袖子才让她回过神来。林氏手攥着帕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便站起身朝位上两人福了一礼,平和了声应了一句“是”。
“这事既然定下了,你便先去安排吧…”林老夫人手握着茶盏,一双眉眼没什么情绪得看着福身的林氏:“到底是一桩大喜事,便也不必拘着银钱。”
林氏闻言总归是松了一口气,就连面上的神色也好了几分,说到底老夫人总归还是疼令章的。她想到这便又跟着福下一礼,就连语调也越发柔和了几分:“媳妇知道了,媳妇这就去安排。”
她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
因着林老夫人有话要和霍令仪说,便让霍令章和霍令德先下去了。
等人尽数走了个全,林老夫人才握着霍令仪的手柔声说道:“晏晏心下可有责怪祖母?”她这话说完未等霍令仪开口,便又跟着哀叹一句:“你素来性子就直,和你父王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得,我知你心里是怪我的。”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
因着今儿个日头不错,两边的窗却是开着的,此时那外头的秋风便顺着日头一道打进屋内,也打乱了霍令仪耳边的几缕头发。她伸手压了压那几缕乱发,却是又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开了口:“我的确怪过祖母,自小到大您就格外宽宥林氏,纵得她一个侧妃却是比正经王妃还要体面几分…如今这燕京城中,还有多少人记得母妃才是那真正的信王妃?”
霍令仪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这都是她头回与祖母说起这些话,或许就是因着这个头回,霍令仪说起这些的时候,无论是心下还是面上都伴着几分难言的意味…“我知您不喜母妃,可祖母,母妃她又何其无辜?”
“这么多年她敬上接下,从未说过一句怪责之话,每每说起您时也是恭谨有加,还时常教导我和令君要恭顺不要惹您生气。”
霍令仪说到这终于还是抬起了头,她看着眼前人,喉间却是漾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祖母,您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即便心里再不舒服却也不该怪责于您…这是晏晏的过。”她这话说完便朝人深深福了一礼,是为辞别。
只是在临走之前——
霍令仪却还是转身看了人一眼,话已到嘴边她便也未再咽下:“祖母,这么多年,您…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母妃吗?”
待这话落下,她未再看人也未再说话,只深深福下一礼便往外退去。
林老夫人眼看着那块尚还有些起伏的布帘,手撑在案几上却是头一回拧着眉心细细想了一回,她是真的不喜欢许氏吗?大抵也是喜欢过的。
这些前尘旧事虽然因着岁月的流逝已有些记不清了,可在当初知晓安北要娶许氏的时候,她的确是高兴的。
彼时的霍家在燕京城中根本排不上名号,只是因着安北在英国公的手底下当差,她待这位英国公府的嫡小姐却也是了解过几分…出生名门却性子柔婉、不骄不奢,但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是夸赞的。
那会她就想啊,若是安北能娶这样的姑娘,那该多好…
后来安北真得就娶了许氏。
许氏进门的头一年,她是真的开心,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能嫁进他们霍家,她自然是开心的,那会她常常会握着许氏的手与她笑着说“若是安北欺负了你,你可一定要与我说…”而许氏呢?她每每听到这些,总会不好意思得低下头,而后是轻声回道“母亲,夫君待我很好”。
语调温和,却是半分士族小姐的娇气都没有。
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大抵是燕京城中的流言实在太多了,那一年许氏进门,安北的功勋也越发卓越,连带着品级也升了不少,偏偏外头的人却总说安北是占了英国公女婿的名声,一来二回,她听得多了心下自然便觉得烦了。
而后——
英国公去世,安北因从龙之功被天子封为异姓王,她心气高了,便也越发看不起许氏了。
林老夫人想到这些逝去岁月里的陈年旧事,想到先前晏晏离去时的那一眼,却是过了许久,喉间才漾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
霍令仪辞别林老夫人往外走去,因着先前说得那些话,她的面色一直都未怎么见好…等步子迈出昆仑斋,杜若便在身边低声说道:“郡主,是李嬷嬷。”
霍令仪闻言倒是止住了步子,她抬眼看去,便瞧见李嬷嬷往这处走来…
李嬷嬷自然也瞧见了霍令仪,她忙紧着脚跟朝人走去,待至人跟前便恭恭敬敬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郡主。”她近来因着家中喜事缠绕,自然满面红光,即便此时刻意压制着却还是能瞧见她眉眼之间那一副遮不住的喜意。
“嬷嬷快起来吧…”
霍令仪见人过来,面上也挂着一道温和的笑,她伸手扶了人一把,等人起身才开口问道:“我听说连翘有身孕了?”
李嬷嬷闻言面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几分,她半躬着身子轻轻应了一声“是”,口中是跟着道:“才一个月,因着身子骨还不稳便也未曾说,等到那小儿落了地,老奴再给您带些红鸡蛋来尝尝…”
这事若不是有郡主在其中帮衬着,还不知她那个儿子何时才能成家呢?
她想到这忙又真心实意得谢了回人。
霍令仪听闻这番话,眉眼仍旧挂着笑,声音也很是温和:“这都是嬷嬷自己的福缘,我也不过张口说了几句话罢了,不值得嬷嬷这一番谢意的…”待这话说完,她眼瞧着那周边的光景,却是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李嬷嬷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声叹息…
她抬眼看了回人,待瞧见霍令仪眉宇之间的几许愁绪,心下转了一回便明白了。
她朝人又靠近了些,半弯着腰身,低声说道:“郡主可是因为侧妃的事担心?老夫人虽然碍着二少爷的面宽恕了侧妃往昔的过错,可这到底已经成了根刺埋进了喉间…何况老夫人待您的好,却是谁都越不过去的。”
“我知道祖母待我的好…”霍令仪话是这般说,可眉宇之间却仍旧带着几分哀愁,她眼看着四面的秋意,却也未再继续往下说,只是在临走之际说了句似是而非、不着边际的话:“二叔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
李嬷嬷眼看着离去的两人,思及先前郡主留下的那句话,脊背还是忍不住一僵。
她自然是听明白了,郡主这哪里是在担心林氏?
而是…
…
等夜里,李嬷嬷一面伺候林老夫人洗漱,一面是笑着与人说道:“咱们的二公子如今当真是越发出息了,几千人里才挑了这么些人,二公子还能排在第三,当真是给咱们王府长脸呢。”
林老夫人闻言,面上的笑意也是越发深了几分…
她任由李嬷嬷拭着她的手,口中也是温和一句:“令章的确是不错的。”
李嬷嬷仍旧弯着一段脖颈细细替林老夫人擦拭着手,她想着早间郡主的那番话,心下却还是有几分踌躇…只是想着郡主近些月来做得那些事,件件桩桩哪里像是一个小丫头能做得出来的?林氏到底已经废了,二公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庶子…
这内宅后院从来没有什么明哲保身,有的只是选对了人做对了事。
李嬷嬷想到这,心中那番踌躇便也消了个干净,跟着是一句:“只是如今的二少爷,却让老奴想起了一个人…”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稍稍抬了眼看着林老夫人,待瞧见她眉心的折痕才又低声说道:“早年二爷也是有出息的。”
她这话刚落,屋中便跟着一静…
李嬷嬷眼看着林老夫人骤然沉下的脸色忙屈膝跪了下来:“是老奴多嘴了。”
林老夫人垂着眉眼看着伏跪在地上的李嬷嬷,却又像是在透过她想着什么事,屋中除了李嬷嬷的求饶声,唯有那晚风打过珠帘传来的声音…却是过了许久,林老夫人才看着那晦暗不明的灯火淡淡发了话:“起来吧。”
她旁话虽然未说什么,可是面上的神色却早已不见先前的喜意。
…
宴会定在九月下旬。
林氏近些日子一直在操持着这些,这其中自然有为令章好生恭贺一番的意思,却也有让别人看看她林氏如今还安安稳稳得站着…即便没了那中馈,可那个小贱蹄子也奈何不得她。
她近来忙于这桩宴会就连给林老夫人请安的功夫也没有,自然也就未曾察觉到她的异常。
等到了宴会这日——
林氏去请林老夫人的时候才察觉到了这份异常。
“你说什么?母亲她…”林氏紧拧着眉心看着眼前的玉竹,却是又过了一瞬才开口说道:“可着人去请大夫了?我去瞧瞧母亲。”
玉竹闻言便柔声回道:“回侧妃的话,老夫人只是昨儿夜里未曾睡好,等今儿个好生歇息一回便没事了…”她说得极为得体,就连面上的笑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身子却是未动半分,另又跟着一句:“这会老夫人已经睡下,侧妃若要请安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林氏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帕子,她心中自然是有几分疑惑的…
林老夫人素来讲究养生,从未有睡不好的时候,怎得偏偏今儿个日子就传出“未曾睡好,需好生歇息”了?她先前来时心情高扬,只等着今儿个那圈贵妇人一来便能知晓她仍旧和以往一样没什么不同。
可若是缺了林老夫人,没了她在身后撑着,这效果却是要大减几分了。
她想到这握着帕子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哪有这样巧的事?莫不是又是那个小贱蹄子生出来的事?
可眼前的人都这样说了,她自然不能再进去探一回究竟…因此林氏即便心中再是不愿却还是朝着那道布帘打了个礼,而后是与玉竹说道:“既如此你便好生在母亲跟前伺候着,等母亲醒了,我再过来。”
“是。”
…
此时已是日头高升之际,宴请的客人也来的差不多了。
信王府中丫鬟、小厮行来走往,或是引客、或是端茶端帕,一片忙碌景象…不过这番热闹却未曾传到锦瑟斋中,这儿仍旧与往日一样,就连底下的丫鬟也依旧甚是闲适得做着手头上的事。
霍令仪便陪着许氏在后院慢慢散着步,母女两人时不时说上几句趣话,倒也是一副温馨之景。
等转上两圈,许氏便握着霍令仪的手柔声说道:“如今时辰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在这陪着我了…”她这话说完便又伸手笑抚着霍令仪的脸,继续说道:“如今你才是这信王府的主子,于情于理都该出去看看。”
霍令仪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她今儿个的确是有这番打算的,因此等把许氏送回屋子,她便由杜若扶着朝花厅走去…去的路上,杜若便低声说道:“先前侧妃去了趟昆仑斋,不过没能见到老夫人。”
“林氏一世聪明,却是怎么也想不到…”
霍令仪的步子迈得很慢,她眼看着那片浓浓秋意,跟着是一句:“祖母虽然纵她,也由着她把那一双儿女按着嫡出的教养,可这嫡庶嫡庶哪里又是如此简单的?祖母心中啊,对于这庶出其实最是耿耿于怀了。”
当初祖父宠信妾氏,连带着对那个妾氏所出的儿子也颇为疼爱。
若不是父王后头自寻门路得了出息,这霍家只怕如今就该由她那位庶出的二叔做主了。
霍令仪这话说完便也未再往下继续,花厅就在不远处,远远便能瞧见霍令德一身华服、满面笑容,这会正在引导着几个贵女参观园子,交头接耳得时不时还能传出一片莺莺笑语声。
她眼瞧着这幅画面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倒还真是把自己当主人了。
杜若见她点了头便朝里头喊了一声:“扶风郡主到——”
这声清脆而又响亮,倒是把先前热闹的花厅惹得一静,一众贵女皆停了声止了步朝外头看来…便见霍令仪着一身素白色折枝牡丹竖领长袄,拖曳着一条雀离笼飘带款步朝里走来,走动之间,隐隐可见那长袍底下的柳黄色裙摆还用银线勾了几朵如意纹。
清冷而又贵气,通透而又凛冽,这便是众人对于霍令仪的印象。
可她们终归也不敢一直这样看着,这花厅之中,身份最高得便是霍令仪…因此即便她们心中再是不愿意,却还是得福下身子朝人打上一礼,口中一并还得带着尊称:“给扶风郡主请安。”
霍令仪眼看着她们,却是等走近了才开口说道:“都起来吧。”
她的声音倒与往日不同,婉婉转转得平添这几分柔和,待众人皆起身,霍令仪才又开口一句:“先前我在忙庶务倒是未曾来得及接待你们,只好让我三妹先帮忙招待着,你们可千万莫见怪。”
众人见惯了往日那个眼高于顶的霍令仪,如今眼瞧着她这般客气一时也有些未曾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才又齐齐说了一声“郡主客气了…”
霍令仪见此也就不再多说,只笑引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去,一面是与众人说起这院中的布景,另有一些典故之类…众人原本只是碍着身份陪人走着,到了后头却也忍不住被她所说的给吸引,还有人时不时问上一句,场面却是比先前还要活络几分。
而这其中自然也有不高兴的…
霍令德眼看着那走在最前面的霍令仪,袖下握着帕子的手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几分,她面上显露出几分难堪,心下自然也有滔天的怒火…霍令仪!又是霍令仪!她就是存心来与她过不去的!
往日家中哪回宴会不是她和母亲接待?哪回霍令仪出现过了?
偏偏这回…
霍令德紧咬着红唇看着霍令仪,清雅的面上是一片黑沉之色,若不是横波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说道:“三姑娘,这儿还有人看着呢…”只怕她就该不管不顾走上前去和霍令仪去闹上一通。
可她终究不是霍令仪…
霍令仪生来就可以肆意就可以张扬,可她却不行。
母亲自幼教她柔顺教她乖巧,她越乖巧,众人便越发会觉得霍令仪张扬傲慢…可是,她明明已经足够乖巧足够柔顺了,为什么众人看到得永远还是霍令仪?
…
等到宴会结束,已是日暮四斜的时候了。
霍令仪忙碌了大半日刚想回去歇息,却有一个丫鬟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拧着眉心打开瞧了一回,字迹熟悉正是柳予安所书,却是他要见她…她并不想去,即便已隔了一个岁月,可她每每见到柳予安却还是恨不得饮他血。
那个男人总是会让她想起那一场悲惨的岁月。
杜若看着她拧着眉心,还是轻轻喊了人一声:“郡主?”
霍令仪未曾应声,却是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说,我该去见他吗?”
这个“他”即便霍令仪未曾明说,杜若却也知晓,她跟着郡主这么多年自然也识得柳世子的笔迹…若按着往先,她自然不会犹豫。可如今,或许是因为郡主这几个月来对柳世子的态度,杜若的心中竟也有了几分踌躇。
她不知道郡主是怎么了?这几个月来的郡主有时候陌生得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可若真要细细说道却又说不上来。
杜若思及此,便把那一份思绪放在心中又想上一回,才开口说道:“郡主想去见柳世子吗?”
“一个该字,一个想字…”
霍令仪的唇边溢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笑,她仍旧仰头看着那片日暮,而后才开口一句:“其实在我问出的时候心中大概便已有了答案,不过…还是去一遭吧。”有些话,不如早些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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