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日子已转入十月。
满园的秋色逐渐褪去, 连带着这天也越渐寒冷了几分。
霍令仪刚从外头盘完账回来, 这会便由红玉扶着走下了马车, 眼瞧着影壁处还停着一辆马车她便止了步子掀了眼帘看去…一道来扶的婆子眼见她这幅模样便恭声回道:“那是二公子的马车, 他今儿个便要出门了。”
霍令仪闻言倒是也记起了几分, 前几日祖母的确与她提起过说是霍令章近些日子便要出门了, 只不过她近来事务繁忙自然也未曾怎么理会。
自然——
即便她当真闲赋在家只怕也是不会多加理会一二的。
霍令仪想到这便也只是在那辆马车轻轻转了一圈便收回了眼, 她重新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只是也未走上几步便被人喊住了。
来人正是霍令章,他依旧穿着一身官绿色长袍, 大抵是这一份气度模糊了他的年岁让他看起来倒也有几分长身玉立的味道。
霍令章看见霍令仪便又快走了几步,待至人前是与她恭恭敬敬拱手行了一道家礼,口中亦跟着温声一句:“长姐回来了。”
霍令仪闻言倒是止了步子。
她轻轻“嗯”了一声, 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一双桃花目倒是在人身上转了一圈才开口问道:“你要离开了?”
“是…”
霍令章站直了身子,他的眉眼带着几分温和意, 闻言面上便又添了几分笑, 口中是答道:“如今距离会试还早, 我留在家中也无事可做, 倒还不如去先生那处——”待这话说完, 他便又朝霍令仪拱手一礼,跟着一句:“祖母年迈、母妃体弱, 家中一切事务还需长姐多劳累几分了。”
霍令仪闻言却未曾说话。
她仍旧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眼前人,看着霍令章面上未加掩饰的那几分担忧。
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 霍令仪其实都猜不透她这位好庶弟的心思, 即便如今他年岁尚幼,可只这一份心性而言却已比得过这世间的许多人,倒也怪不得他能在一年之内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她袖下的手稍稍握紧了几分。
霍令章离开家中也好,虽说上回祖母因为二叔的事待霍令章已不如旧日欢喜,可把这样一个人放置在身边,她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再生出几分事端来。
霍令仪想到这终归还是开口说了话,她的眉眼依旧是一片平淡,就连声音也未有什么情绪:“既然打算走科举这条路便好生跟着先生学习…”她说这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瞧起来还当真有几分长姐的风范:“家中一切事务不必你操劳,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眼界该放得宽广一些,别让这内宅后院里的琐事阻碍了你的脚步。”
霍令章忙应了一声“是…”
他朝霍令仪再次拱手一礼,而后才又继续说道:“天冷风寒,长姐也要多加注意身体。”
霍令仪闻言也只是与人点了点头,她未再多言,跟着便由红玉扶着朝大观斋走去。
等转过影壁的时候,红玉是瞧了眼身后才轻声与她笑说道:“咱们这位二公子可当真是半点都没有传承到王爷的半点风采。”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半弯着一段脖颈扶着霍令仪继续往前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就连世子这么小都敢骑马了,偏偏咱们这位二公子走哪都是用马车,哪有半点气概?”
霍令仪听得这话却也未说什么,只是心中倒是也跟着细细想了一回。
她印象中好似真得从未见霍令章骑过马,更别说舞刀弄枪或是射箭了…只是她明明记得,以往每回她与父王出门骑射的时候,霍令章眼中是闪过几分钦羡的。
彼时她和霍令章的关系还没有到如此僵持的地步,私下倒也曾邀请他一道骑马射箭,那个时候霍令章是怎么说得呢?霍令仪拧着眉心细细想了一遭,却是过了好一会才记起了几分。她记得那会霍令章听得这话也只是温温与她笑道:“令章不会骑射也不喜骑射,就不扰长姐和父王的雅兴了。”
却是断然拒绝了。
这样历了一、两回后,霍令仪自然也就未再开口了。
身边的红玉还在轻声说着话,霍令仪的步子未曾停下,身子倒是微微转了几分朝那影壁处看去,此时霍令章已经上了马车,车帘也已经落了下来,她便也只是这般看了一瞬便收回了眼。
…
马车已开始缓缓往前行驶起来。
霍令章背靠着车厢坐着,他的手中握着一本书此时正低头翻阅着,待看到手腕上的那处伤口,翻着书页的手却是停了下来。他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这道伤口,指腹缓缓在上头拂过,这是早年跟着父王学习骑射时所留下来的伤口。
伤口并不算深,经了年岁也早就结疤脱痂了,此时这手腕上头所遗留的也不过是浅浅一道痕迹罢了。
只是伤口可以脱痂,记忆却不容易忘却。
马车已出了信王府也驶出了乌衣巷,越往前,那外头的人声便也随着风穿过布帘一道打了进来。霍令章仍是如先前那般端坐着,他的手放在那道痕迹上,指腹拂过一回又一回,而后他才缓缓合上了这一双眼睛。
霍令章的面上未起什么波澜,心下思绪却翻转着。
他记得幼时的时候,那个时候父王还时常待在府中,而他最喜欢做得便是教授他们骑马、射箭…父王一直都认为霍家的孩子,无论是儿是女,都该骑得了马、握得了箭,可偏偏他却最不喜欢这些。
或许并不是不喜欢,而是害怕…
他害怕父王严厉的责骂,更害怕从他的眼中看到失望。
起初他被母亲逼着和父王学习骑射的时候,父王便会拧着眉心责骂他:“连弓箭都拉不开,你怎么配做我霍家的孩子?”可到了后来,父王却不再责骂于他,他只是看着他唉声叹气,眼中显露出未曾遮掩的失望,余后却是半句话也不曾多说。
霍令章想到这些,覆在伤口上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松了开来…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他私下也曾偷偷练过几回弓箭。
他心中着敬佩父王,自然不想让他失望,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弄伤了手腕。
彼时他也不过稚儿年岁,眼瞧着鲜血流了一地自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可父王瞧见他这幅模样却是越发失望,他记得那会父王就站在他的身前,看着他摇头叹息道:“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伤都受不住,哪有我霍家子弟的半点风范?”
霍令章以为父王就是这样的性子,严厉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见过父王的温柔,也见过父王耐心劝人时的模样。他会亲自教导长姐骑射,即便她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多加责备一句,反而会耐着性子柔声劝着人。
那个时候,霍令章才知道父王其实并不喜欢他,即便他是家中的长子。即使他真得样样比过长姐,父王最多也只是与他说一声“不错”,可他却绝对不会像对待长姐那样对待他…从那之后,他便再未握过弓箭,甚至就连每回出门也只是行坐马车。
霍令章想到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唇边也跟着溢出一道笑来,这抹笑不过转瞬即逝自然也瞧不出有个什么意味。
而后,霍令章合了一双眼睛,却是记起早年时长姐跟着父王学习骑射时那副艳丽多姿的模样。那是他年幼时曾瞧见过得最美丽的光景,她一身红衣坐在马上,手持弓箭的样子,仿佛这天地之间的光彩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让人睁不开眼也移不开目。
他曾羡慕过——
羡慕长姐可以和父王撒娇说笑,羡慕她可以露出那样肆意的笑容,那些都是他这一生之中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霍令章想到这便又睁开了双目,他的眼中恍若闪过一时的暗涌,可也不过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的指腹终于从那伤口上移了开,羡慕?他的面容一如素日,唇角却是弯了几分,其实又何止是一个羡慕呢?
…
大抵是因为已经入了冬日的缘故,这夜来得便格外早些。
霍令仪吃过晚膳在院子里方走了一圈步,这天便已尽数黑沉了下来。
这会不拘是这屋中还是那院外的烛火都已点了起来,而她便披着一件外衣坐在这临窗的贵妃榻上清算着账目,她的手中握着一支朱笔,这会正半弯着一段脖颈在那账册上标注着,暖色烛火打在她的身上显露出几分白日里瞧不见的风流来。
杜若手捧一盏热茶奉到人的案几前,眼看着她这幅模样,口中是跟着轻声劝说道:“夜里伤眼,您不若还是明儿个再看吧。”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抬头,她是又翻了一页才开口说道:“无妨,也就这几页了。”
她这话刚落,外头红玉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红玉是先朝霍令仪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郡主,王妃遣了人过来传您过去。”
这个时候?
霍令仪拧着眉心朝窗外看了一眼,往日这个时候母妃差不多就该歇下了,只是她既然遣人来传唤想来必定是有事…霍令仪便也未曾多想,她搁落了手中的朱笔与红玉说道:“你让她稍候一会。”
等这话说完她便披着外衣站起了身,待又接过杜若奉来的帕子擦拭了回手才往外头走去。
此时外头已是星河一片,来传话的锦瑟斋的二等丫鬟,见她出来便恭恭敬敬朝她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郡主。”
霍令仪点了点头,她由杜若扶着朝锦瑟斋走去,临来路上倒是问了人一句:“母妃可曾有说是什么事?”
那丫鬟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她仍弯着一段脖颈,口中是轻声答道:“知夏姐姐出来传得话,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她这话说完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不过今儿个傍晚时分,门房那处送来了一份帖子,奴看了眼名字是打文远侯府传来的。”
文远侯府…
霍令仪的步子跟着一顿,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杜若自然也听出了那话中的几分意思,见她停下便也跟着止了步子,口中是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说话,她低垂了一双眉眼,月色与灯火照映下的脸庞瞧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却是又过了有一瞬的功夫,她才开了口说道:“无事,我们走吧…”她知道母妃喜欢柳予安,也知道母妃是真的想把她嫁到柳家。
在母妃的心中——
无论是冯氏还是柳予安那都是一等一的大好人,若是她嫁过去日后一定会幸福美满。
因此即便上回她已在母妃面前表露了心迹,可在母妃的心中只怕也只是以为她是小孩子脾气胡乱说道罢了。
大观斋和锦瑟斋相距并不算远,走了约莫一刻有余的样子便也到了。
外头的丫鬟、婆子见她过来纷纷打了礼,霍令仪也未说什么,等进了屋子至第二道帘外她方停下了步子,只隔了一道布帘,里头的声响自然清晰得传了过来。
霍令仪听着母妃与知夏说话时未加掩饰的欢喜意,她的心下忍不住是又叹了一口气。
却是又过了一会,霍令仪才伸手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屋中烛火通明,许氏就坐在那软塌上头,她的面前摆着一堆珠翠金玉和锦绣华服,待听到声响便抬了眼朝霍令仪看来。等瞧见霍令仪,许氏素来柔和的面上便又泛开了一道笑,她放下了手中握着的珠翠,一面是朝霍令仪招了招手,一面是跟着一句:“晏晏来了,快过来。”
霍令仪看着她面上的笑,终归是什么都未曾说。
她落下了手中的布帘,面上也跟着挂了个素日里的笑,一面是朝人走去,一面是娇娇说道:“母妃这是要做什么?”
许氏握着霍令仪的手让人坐在了自己的身边,闻言是轻轻笑了下:“你柳家伯母今儿个送来了一道折子,邀咱们明儿个去家中用膳,我已应下了…”她这话说完是跟着稍稍一顿,一双柔和的眼眸朝身边人看了过去。
即便上回晏晏已与她说过了和信芳的事…
可许氏私心总觉得晏晏和信芳是再好不过的一对了,若真有什么矛盾倒不如趁早说开…因此冯氏送来了这么一道折子,她是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
许氏想到这便抬了抬手,却是让知夏领着其他丫鬟先往外头去,等屋中人走了干净,她才握着霍令仪的手柔声说道:“不管如何,你与信芳也是一道长大的,冯氏更是自幼看着你长大的…她既送来了折子,咱们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她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之间却还有几分小心翼翼,一双眼睛更是一错不错地看着霍令仪,生怕霍令仪不肯答应。
霍令仪闻言却未曾说话,她只是掀了一双眉眼朝许氏看去。
自打父王去后,这还是她头回见到母妃这般,她心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即便她再不喜欢冯氏和柳予安,却也不忍让母妃失望,这说到底终归是母妃的一场心意。霍令仪想到这,眉眼便又泛开了几许笑,她任由人握着手,口中是跟着一句:“自然是该的,我也许久不曾去柳家探望伯母了。”
许氏听得这话终于是松了口气,连带着面上的担忧和踌躇也尽数消散。
她仍旧握着霍令仪的手,一面是指着面前的这些东西与霍令仪柔声说道:“这些衣裳是前些日子给你做得,原本是念着你下个月生辰可以穿,左右离你生辰还有段日子倒也不必着急…”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些首饰都是我的嫁妆,如今我年岁大了倒也不适合戴了,我选了一副头面正好配你的衣裳。”
许氏说到这是拧头朝霍令仪看去,眉眼温和,声音轻柔:“晏晏,你瞧着如何?”
霍令仪难得见母妃这般有兴致,闻言便也笑跟着点了点头,口中是道:“母妃选得自然都是好的。”她口中这般说着,面上也是带着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只是心下的思绪却又跟着转了一回。
她透过烛火朝母妃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欢喜意,袖下的手忍不住是又收紧了几分——必须得让母妃早点认清那两人的真面目了,若不然就凭母妃待那两人的信任,日后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
…
夜色已深。
大观斋中,杜若和红玉正在拾掇明儿个出门要穿得衣裳和首饰…霍令仪耳听着她们在外间细声细语说着“这幅头面真好看”、“这件衣裳真精致”,眉心便又紧拧了几分,手中握着的书也跟着放了下来。
书册落在脚凳上撞出沉重的声响,大抵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外头的声音终归是消了个干净。
没过多久,杜若便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她是先把那香炉中的香料换了一遭,而后才迈步朝霍令仪走去。
待至霍令仪跟前,杜若便弯腰把那本书捡了起来,她伸手轻轻拍了一拍书面而后是重新放到了案几上,跟着才又温声问道:“您看起来并不开心。”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说话,她仍旧拧头看着那覆着茜纱红锦纱的窗棂。香炉里的香重新燃了起来,正是一抹凝神静气的檀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平了心下这番紊乱的思绪才合了眼,喉间却是漾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屋中一片静谧,唯有那外头的风打着树枝传来几许呜咽声响。
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
霍令仪才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双手交握放于微蜷的膝上,低垂着一双眉眼未曾显露什么情绪,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你明儿个替我去做一件事。”她这话说完便朝杜若看去,而后是附在她耳边说下一句话。
“这…”
杜若听着耳边的清冷之音止不住便抬了头,她的脸上是未加掩饰的疑惑,红唇翕动着却是想问些什么,只是眼看着郡主面上的神色便又止住了话。
她重新低垂了这一双眉眼,轻轻应了一声,是道:“奴知道了。”
…
翌日清晨。
霍令仪梳妆打扮了一回便去昆仑斋和林老夫人请安。
玉竹见她过来一面是笑盈盈得迎了她进去,一面是柔声与她说着话:“王妃已经到了,这会正陪着老夫人说话呢。”
霍令仪闻言面上的笑倒是浓厚了几分,自打上回她和祖母说了那番话后,祖母明面上虽然未曾显露什么,可私下待母妃倒也不像旧日那般严苛了。平日请安的时候祖母也会与母妃说上几句话,有时候还会请人过去一道参念佛经,相处得倒也融洽。
眼瞧着祖母和母妃能这样融洽——
霍令仪心下自然是开怀的,连带着因为要去柳家而生出的那股子烦闷情绪也少了许多…她也未说什么,只是与人点了点头,而后便亲自打了布帘走了进去。
林老夫人先前正与许氏说着话,耳听着这一串脚步声便抬了眼往前看去,待瞧见霍令仪一身华服锦衣走了进来,还是忍不住恍了回神。
自从家中出了那遭事后,晏晏便鲜少这样正正经经得打扮过了,如今眼瞧着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竖领偏襟长袄搭雀离笼飘带,底下一条牙白色的马面裙上还用金线绣着一副折枝牡丹。
满头青丝是用一副珍珠头面绾成一个发髻,瞧着清爽却也大气,再配上霍令仪那副明艳的面容,更是越发相得益彰。
林老夫人眼瞧着霍令仪这幅模样,心下便又开怀了几分,她一面是朝人招了招手,一面是与人柔声说道:“今儿个倒是打扮得好看,以后也该这样打扮着,咱们霍家的女儿就该这样好看。”
霍令仪闻言却是轻轻笑了下,她是先朝两人打了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都是母妃替我准备的。”
林老夫人听闻这话便拧头朝许氏看了一眼:“你做得不错…”
话虽平淡,倒也是实打实夸了回人。
许氏闻言面上倒也挂了个笑,口中亦跟着一句:“母亲谬赞了。”
等又说了会子话,林老夫人便开了口:“如今时辰差不多了,你们也该出去了…”只是这话落后,她却又另择了一句是与霍令仪嘱咐道:“冯氏虽是自幼看着你长大的,可如今你年岁长了却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肆意随性了,在人跟前该立的规矩还是要立得。”
与许氏一样…
林老夫人心中也早就是拿柳家当做亲家来看待的,就是因为如此,有些话她还是要和霍令仪嘱咐清楚。冯氏为人虽好,可再好的人成了婆婆总归也免不得要把人挑出个三五六七分来,晏晏以后要嫁到柳家,这性子却还是得改一改,没得日后吃了亏。
霍令仪心下明白,面上却也未曾表露什么,只是装了几分糊涂娇娇说道:“祖母这话怪是冤枉人的,晏晏哪回没规矩了?”
林老夫人看着霍令仪这幅模样便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总归离晏晏出嫁还有几年,她心中倒也舍不得如今就拘着她…她想到这便也未再说什么,只是握着霍令仪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才与许氏说道:“好了,你们去吧。”
许氏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与林老夫人打了一礼才携着霍令仪往外头走去…玉竹亲自打帘送了她们出去,外头的婆子、丫鬟眼瞧着她们皆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声:“恭送王妃,恭送郡主。”
林氏和霍令德刚过来请安,听见这番声响便止了步子。
此时日头正好,林氏立于这树荫之下抬眼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的许氏和霍令仪正被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往这处走来,待又见她们二人今日皆是一副神仙妃子的打扮…林氏袖下的手便又忍不住握紧了几分。
自打她出了那桩事后,府中的风向就变了一通…
原本以为令章中举后会有几分变化,却也不知道那个老虔婆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除了头日露了几分笑颜之后便再未说过一句好话,就连昨儿个令章出门也不曾见她说些什么…反倒是待许氏的态度日渐好了。
如今这府中上下谁不知道她林氏是真得落魄了,那些以往奉承、巴结她的那些人也早就在暗地里转了风向,容安斋的那些人除了云开都是新送进府中的,平日想差她们做些事也是千难万难的。
林氏想到这,袖下的指根便又压了一回皮肉,等到那痛楚散开,她才终于忍下这口气回过神来…她看着越走越近的一行人,拉着霍令德屈膝朝两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给王妃、郡主请安。”
许氏闻言是止了步子,她低垂着一双平静的眉眼看着跟前的林氏,面上没有什么余外的情绪,闻言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都起来吧。”
对待林氏,她早年也是有过几分怨恨的…
说到底女人啊,总归是希望夫君从头到尾就是自己一个人的。可经了这须臾岁月,那些怨恨也早就随着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因此眼见林氏如今这幅模样,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挽着霍令仪的胳膊继续往外头走去。
等到这一行人离开,林氏和霍令德才站起身。
身旁的霍令德眼瞧着这幅模样,心中自是不忿,口中也免不得轻声说上一句:“母亲,我讨厌她。”
她讨厌霍令仪,讨厌她永远这样俯视着她,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傻丫头,你胡说什么!”
林氏闻言忙握着霍令德的手捏了一捏,眼中也带着几分警告,等霍令德噤了声她才松开手,跟着是半侧了身子朝许氏两人离开的方向看去。她微微半侧的脸颊隐于那树荫之下,恰好遮住了眼中那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岂止是讨厌?
她恨不得让这两个人永永远远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林氏想到这,袖下紧攥的手便又忍不住多用了几分力道。
“母亲?”
霍令德见林氏迟迟不动身便轻轻唤了她一声:“您怎么了?”
林氏闻言总归是回过神来,她松开袖下紧攥着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没什么…”她收回了眼,面上也敛尽了所有情绪,而后才又平声一句:“走吧,我们也该向你祖母请安去了。”
…
柳家位于七远巷,距离乌衣巷还是有段距离。
好在今儿个街道之上并不拥堵,霍家一行人在路上约莫花了半个时辰便也到了。柳家门前早已候着人,瞧见马车停下便忙迎了过来,等到许氏和霍令仪由人扶着走下,那打首的丫鬟便领着人恭恭敬敬朝她们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给王妃、郡主请安,夫人知晓您二位来早早便让奴在这候着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外头天凉,两位贵人且随奴进屋吧。”
许氏闻言是笑着点了点头,她由知夏扶着往前走了几步,临来却发现霍令仪并未跟上便又转了身子朝她看去。待瞧见霍令仪一副怔楞出神的模样,许氏便又折回了身子,她握着霍令仪的手,跟着是又轻轻唤了她一声,等人回过神才问道:“怎么了?”
“没事,许是昨儿夜里未曾睡好…”
霍令仪这话倒也不假,她昨儿夜里的确未曾睡好,只是先前出神却是因为记起了前尘往事罢了。
柳家于她而言大抵是除了信王府以外,最为熟悉的一个地方了…年幼时跟在柳予安的身后满院子乱跑,长大后倒是知晓几分规矩了不再日日跟在人的身后,可这柳家的每一处地方她却都极为熟悉。
这儿的许多地方,都曾有着她和柳予安的记忆。
看着这朱红大门,仿佛还能记起当日她一身婚服坐在喜轿之中被人抬进去时的模样…欢声笑语、宾客晏晏,那声声喜乐之下是她未曾遮掩的欢喜。
霍令仪只要想到这,心下那股子厌恶的情绪却是怎么也遮不住…
许氏闻言,紧蹙的眉心却还是未曾松开。
她仍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霍令仪,问道:“当真没事?”她总觉得晏晏有些不对劲。
霍令仪看着母妃面上的担忧,终于是敛尽了心底那些思绪,她挽着人的胳膊面上重新化开了一个笑,口中是跟着一句:“当真没事,只是记起了些旧日时的一些事罢了。”
许氏闻言是又细细看了霍令仪一回,待瞧见她的面色不似先前才松了一口气,她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继续迈了步子由丫鬟引着往里头走去…文远侯府约莫是三进院落,大抵是经了年岁这宅子也有了几分岁月的光景,不过其中的布景却极为清雅,隐约还透着几分江南的味道。
而府中的下人不拘是主子跟前得脸的,还是洒扫的婆子、丫鬟,也都很知规矩。
许氏终究是出自英国公府,即便近些年不曾出门聚宴,可该有的眼界却还是有的。她瞧着这幅模样心中待柳家和冯氏的好感便又多了几分,连着府中的下人也是这般知礼懂规矩,可见这门第清雅没那些糟乱事。
晏晏日后嫁过来倒也毋需烦心什么。
霍令仪自然也瞧见了母妃面上的神色,她心中大抵也是猜到了几分。
冯氏在打理后宅内院和这些婆子、丫鬟的身上确是花了很大功夫的,因此这文远侯府虽然在燕京城排不上名号,可但凡来过这府上做客的却没有一个是不夸赞的…可即便掩藏得再好、装饰得再得体,这假得终归是假得。
…
冯氏是在自己的院落接待得她们,她早先便得了消息,这会便在那廊下候着,眼瞧着她们走近便笑着迎了过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她这话说完是笑着握了握许氏的手,一面是引着两人往里头走去,一面是柔声与许氏说道:“原本该早请你们过来,只是怕你府中有事这才耽搁了。”
许氏闻言便也跟着笑了一回:“其实该是我请姐姐来家中做客,只是家中事务委实忙乱了些,没得怠慢姐姐。”
“你我相识十余年,哪里需得这般客气…”冯氏这话说完便又朝霍令仪看去,自打上回清平寺一面之后,她也有一段日子未曾瞧见霍令仪了,如今眼瞧着她这幅打扮,即便是素来沉稳的冯氏也忍不住晃了回神。
可也不过这会功夫——
冯氏便回过神来,她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笑,是道:“我依稀还记得几分你小时候的模样,未曾想到这岁月过得这么快,当初还只是一个小豆丁似的丫头如今竟也出落得这般好看了…”她这话说完是又笑跟着一句:“信芳得等散值了才能回来,你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四处去走走?”
霍令仪闻言倒也轻轻笑了一回:“外头天寒地冻的,我也懒得出去,倒不如陪着母妃和您说话。”她这话说完是又轻轻“咦”了一声,眉眼带着几分疑惑:“伯父今儿个又不在家中吗?我已许久不曾拜会他了。”
冯氏听得此话面上的笑却是有一瞬得凝滞,可也不过这会功夫,她便又重新恢复了面色柔声说道:“他近来迷上了字画,这会估摸着是在书房。”她这话说完便又带着几分无奈:“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最喜这些东西,每每寻着一副便欢喜得不行,即便不用饭也得独自好生研究一番。”
许氏闻言是轻轻笑了下,陪着人说着话:“侯爷既有事也就由他去吧,何况咱们说话,他也不方便。”
冯氏听得许氏这话,面上便又挂了个笑,口中是道:“正是如此,咱们女人家说话,他一个大老爷们在,反倒让我们拘束了。”
几人是又说了会子话,丫鬟便奉来刚刚煮开的茶水。冯氏是亲自取了一盏奉于许氏跟前,口中继续说道:“我知你怕冷,这是武夷山那处送来的茶,茶性偏热,吃起来正好可以暖一暖身子。”
两人这厢说着话…
霍令仪是捧着一盏茶,不动声色得朝杜若那处看了一眼。
杜若知意便半弯着腰身与她说了一句。
霍令仪闻言却是落了手中的茶盏,一双远山眉也紧拧着,连带着声也带着几分斥责:“你这丫头,怎得这般失礼?”
冯氏先前正与许氏说着话,闻声便看了过来,待瞧见霍令仪面上的愠色,又瞧了回她身旁丫鬟那副又羞又臊的模样,她心中便已有了几分明白。她笑着把手中的茶盏落于一侧,而后是与身旁的丫鬟说道:“你领那位姑娘出去吧。”
杜若闻言忙朝人谢了一声,又打了个礼才跟着人往外退去。
…
等到杜若回来的时候——
霍令仪正握着一盏茶站在窗外看着外头的光景,眼瞧着杜若过来,她握着茶盏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
杜若依旧低垂着一双眉眼,待至人跟前便又半弯了一段脖颈替人剥着果子,跟着是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奴去查过了,文远侯今日的确在府中,不过不是在书房而是在花园…”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口一句:“您想得不差,这会文远侯正和那位秦氏待在一起。”
霍令仪闻言握着茶盏的手终于松开了几分,她微微掀了一双眼帘朝那木头窗棂外的光景看去,半句话未说,面上却是露出了一道似有若无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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