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心头一跳, 他总觉得父皇说这话里有什么玄机。
几位王叔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着那个面相威严的男人, 他刚想起身告退, 就听见那人缓缓道, “也罢, 既然如此, 那朕就说了。”
“这几天, 朕时常听人说起诸位王兄在封地上勤勉尽责,清正务实。这是好事,想必父皇在天之灵见到你们如此, 也一定会满怀欣慰。”
“然而在夜里,朕之所梦,却是紫微星黯淡无光, 朕心实在不安, 你们说这是不是上天的示警,谴让朕不堪为君, 大邺气数将尽?还是说……”
萧昱连忙起身, 身子匍匐下来, 跪倒在地。
几位藩王也一骨碌地依次跪下, 以额触地, 连声道,“微臣惶恐。”
萧琮爽朗一笑, 将离自己最近的敬王扶起来,“朕早就说了, 这事儿不能说出来, 你们却非要为朕分忧,看吧,这下可是吓着你们了?”
敬王却迟迟不肯起身,他低着头,里衣已经被涔涔冷汗浸湿。
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了,今日他们走这一遭,可是实打实的鸿门宴啊!
这萧琮也是愈发奸诈了,先将他们挨个夸了一通,最后却又说夜里惊梦,这不是摆明了把他们放在刀尖上吗!
他说这些话只差没有明晃晃地说,正是因为他们,他才寝不安席!
什么紫微星暗,气数将尽!无非是想让他们放权罢了!
他又想到自己王妃儿女全在坤宁宫,今日若是他不识好歹,恐怕他的妻儿难逃毒手。
萧珏眸光暗了下来,垂眸拱手,“皇上乃真龙天子,身负大邺气数。有您在,大邺必能瓜瓞绵延,昌盛腾飞!紫微星暗,许是有小人作祟,请皇上勿要加诸于己身。”
萧琮点头,“朕明白敬王兄的意思,朕一定焚膏继晷,勤政爱民,不辜负先帝,以及诸位王兄对朕的信任。”
萧珏又拱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承蒙皇上厚爱,臣身兼山东总督一职,然而臣资质驽钝,虽殚精竭虑,亦觉无法胜任。还请皇上另选贤能,微臣只做个闲散王爷便知足了。”
萧琮扶着他的手颤了颤,眉头微皱,“敬王兄何出此言?如果是因为先前朕之所言,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山东多贼寇,如果没有王兄在那里替朕坐镇,朕如何能放心?”
“皇上说笑了,有虎威将军方颐良把守山东,那些贼寇定然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如果真有那一天,微臣愿为皇上蹈锋饮血!”
萧琮眉头舒展开来,他拍了拍萧珏的肩膀,“好!这既然是敬王兄的真心话,那朕也就不勉强王兄了。”
萧珏忙低下头,“是真心话。”
一旁的诚王有些不明白事情的展开,可是他平素与萧珏关系最好,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见萧珏如此,他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如果他身上也有一官半职,他也会效仿兄长。可偏偏他正是兄长口中的闲散王爷。
恭谨的低着头的平王,恪王也抬起头,自请离职。一人用的理由是年岁愈高,愈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另一人的理由则是如今儿子已经成才,他只想在王府里颐养天年,还请皇上成全。
萧琮自然又是一番推辞,最后却拗不过他们,抹了把泪,升了几个王府里庶子的官位,又将几个正经的世子调离了所在的封地。
最后只剩下萧昱。
他不甘心的拱手,头重重地垂下,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儿臣……儿臣近来旧疾复发,骠骑将军一职恐难再胜任,辜负了父皇对儿臣的看重,请父皇恕罪!”
从敬王萧珏之后,这些人说的话,萧琮一个也没答应,他冷下脸色,凝重开口,“你们……是不是以为朕今日叫你们回来,就是为了你们手上的官权?你们……敬王,诚王,恪王,平王,你们都是朕的亲兄长,而昱儿,你是朕的亲儿子,朕就是算计天下人,也不会算计到你们头上!”
几人忙不迭应是,恪王又道,“臣等所言,句句属实。正因为是一家人,臣等才没有与皇上见外,直言不讳说出原因。还请皇上成全。”
他说完,头重重碰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剩下四人也有样学样,一个个抬起头来,额头上是青紫一片,甚至敬王的额头已经隐隐见红。
萧琮走过去,将敬王搀起来,“你们……你们这又是何必!朕答应就是。还有昱儿,你既然旧疾复发,那便回王都来吧,正好,你在西北的时候,良妃时常惦记着你,如今回来,她也能松一口气了”
萧昱闭眼,沉声应好。
“你们都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会儿。”萧琮回到座椅上,捏着眉心道。
“是,微臣告退。”几人异口同声答道。
眼见着几人的衣角消失在大殿门口,过了会儿,萧琮低声道,“苏卿,出来吧。”
苏宴从偏殿出来,闲庭信步一般走到萧琮面前,微微弯腰,“皇上。”
“今日之事,全是苏卿的功劳。有什么想要的奖赏,苏卿开口便是。”
“不敢。微臣不过忠君之事耳。”
萧琮眸子里泛满笑意,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他知道苏宴为他出这样的主意,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顾昭。
顾昭是晔儿的表姐,只有晔儿好了,顾家才能好,顾昭才能好。
他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一方面,将权力从几个王兄手中收回来,是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有的人闲着闲着,心就大了。为了避免祸起萧墙,同室操戈,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而另一方面,他并不贪恋权势,甚至他也想早早把皇位让给晔儿,前提是,前路的障碍被肃清了,晔儿也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了。
苏宴做的事情,可谓是深得他心。
大殿内角落里的掐丝珐琅双龙捧寿纹璃耳熏炉正袅袅升起烟雾,略带木质味的龙涎香缓缓盈满大殿,萧琮舒适地闭上眼。
此时,苏宴正走在长长的游廊下,再走一小段,便可以到御花园。
可是下一刻,他的手腕却冷不丁被人攥住。
待看清是谁后,他缓缓一笑,理了理衣袍,随后颔首,道,“恭亲王。”
萧昱冷哼一声,“别在这里假惺惺了!苏宴,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你撺掇父皇夺了我们的权,究竟,意欲何为?”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质问的话说出口,仿佛掷地有声。
苏宴将他攥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苏某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萧昱一听,大为光火,“你果然在!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你不可能不了解,我为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努力。”他缓缓逼近苏宴,“凭什么,凭什么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我这些年来的辛苦就全都白费了?苏宴,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匕首,搁在苏宴颈上,“当年的情谊,全都不作数了吗!还是说你真的像他们所说那样,为了一个女人,弃兄弟情义于不顾!”
因为顾忌着前方有站岗的侍卫,萧昱将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更多了一份凶狠。
然而苏宴浑然不放在心上。
“第一,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顾昭。”
“第二,我们之间,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兄弟情义?”
他气定神闲地将脖子上的匕首拿开,“最后,刀剑无眼,在这里,伤了谁都不划算,恭王小心些。”
“当年我不过是一时听信他人谗言,你就要与我生分到如今吗!”萧昱无力地垂下手,轻声问他,“别忘了当初你初来王都,是谁为你引荐,又是谁为你奔波!”
“所以你的命到现在还留着。”苏宴说完,不再理会他,往前走着,不多时,便下了石阶,进了御花园。
萧昱靠着苍红的廊柱,匕首已经被他收回鞘中。
从他的位置,可以看见那个穿玄衣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在御花园里的鹅卵石小道上,如同当年一点一点淡出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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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等在宫门口,她打了个哈欠,心想要是再看不到苏宴,她就要回去补觉了。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前方,正缓缓朝她走来的人,不是苏宴又是谁?
她提起裙角,慢慢往苏宴所在的方向小跑过去。
“等很久了?”苏宴自然地牵起顾昭的手,问道。
顾昭摇摇头,微喘着说,“才从姑姑宫里出来一会儿,没等很久。”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问,“几位王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从姑姑宫里出来的时候,恰巧遇上他们,一个赛一个的面色凝重,形容也有些狼狈。”
“也没什么,只是没了官职,作为补偿,府上的庶子升了官,世子虽然调离封地,但也没有被贬。”苏宴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却又不愿意搪塞她,故此只捡了重要的说。
顾昭惊呼,“这还没什么?那他们现在不就成了光杆王爷?没了官职,那他们平素再与什么官员有来往,不就没了遮掩的借口?不过这样也好,倒是可以减去陛下的猜忌。”
“可是,这庶出的儿子升官,正而八紧的嫡子却被调离封地,这样真的不会让他们后院起火吗?我方才见了几位王妃,可都不是吃素的。难道这王妃的眼皮子底下生下儿子,想必那几位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苏宴没想到顾昭这么聪明,竟然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用意。
他捏了捏顾昭的手,“没这么复杂。在坤宁宫里有没有受欺负?”
“怎么可能会有人欺负得了我?她们那点小伎俩,我还不放在眼里。姑姑唤我过去,想必也正是因为我这个性子吧?事后肯定会有人把在坤宁宫里发生的这些事儿,添油加醋的说给陛下听,到时候陛下就更有借口指摘几位王爷了,是不是?让姑姑把我唤过去的人,其实也是你吧,是不是?”
“算了,都不重要。反正我也没吃亏。”不等苏宴开口,顾昭又道。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两人坐上马车,顾昭又和苏宴说宋婵娟的事情,说她站在假山后面想要偷听她和宋问渔说话,结果却被她看到了她的裙子。因此她就在那里和宋问渔拉拉扯扯了半个时辰,想必宋婵娟经过这次,得小半个月不想出门了。
说完,她又问苏宴和宋婵娟的关系,“我都没叫过你苏哥哥,凭什么让她先叫了?”
苏宴于是哭笑不得的和她解释,两人不过是有同门之谊而已,让顾昭不要多想。
而他纠结了一路,还是没有把沈厉行的事说给顾昭听。
这样的人,他自己解决就是了。免得说出来,平白脏了她的耳朵。
翌日。
顾昭听说有人等在国公府门口要见她,以为是苏宴,便稍稍打扮了一番,便到了门口。
谁知竟不是苏宴,而是昨天才见过的沈厉行,她唇角慢慢下压,转身正要走,就听见沈厉行道,“虽然知道你与苏丞相有了婚约,但是只要你们没成亲,我就还有机会。马上我就要走了,只是想临行来见见你。不会做什么,你何必对我如此戒备?”
顾昭背对着他,面容微动。
认真说起来,沈厉行是唯一一个上一世站在她的对立面,她却恨不起来的人。
自始至终,沈厉行没有伤害过她,伤害过顾家。若说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那便是选择了与萧暄为伍。
可他最后也没有善终,而是落得个战死沙场的下场。
可她也不会爱上他。
她与林溪薇,沈老夫人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如果没有苏宴,只这两个人,她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她又何必给他希望呢?
思及此,将要脱口而出的“保重”二字在她口中滚了一圈,终究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的进了府,沈厉行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最终被找到他的兵士拉了回去。今天下午,他们就要启程去边河郡了。
有不少人都在暗暗揣测,沈厉行是不是得罪了谁,否则他怎么会从汴西被调到了边河郡。
须知边河郡可是大邺最苦寒的地方,没有之一。
不过也有人在想,这沈厉行,怕是得了上头的青眼,边河郡虽然苦寒,但一向是为君者最看重的地方。大邺与邻国的商贸往来,从来是走边河郡一地。
虽说农为邦本,本固邦宁,可是自古帝王最看重的还是钱财,没有钱财,赈灾的银两从何而来,官员的俸禄从何而来?
在一代又一代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当今自然也重视边河郡,连带着,在边河郡的文官武将,也都能在当今脑海里留个印象。
不过有关于沈厉行是要倒霉了还是发达了,大家对这事也仅仅维持了两天的热情。
转眼到了十二月。
初四这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沉寂已久的王都又沸腾了起来。
——当朝丞相苏宴去端国公府下聘了。
据亲眼看到的人说,只见丞相身着浅绯色菖蒲纹直缀,在他身后,有下人捧着笼子,笼子里关着两只大雁。
紧跟着的,是下人挑着绑着红绸的箱子走在后面,第一个箱子里装着的是金灿灿的黄金,随后依次是聘饼,海味,三牲,四京果,生果,四色糖,茶叶芝麻等物,再往后则是需要四人合力共抬的金玉摆设十六抬,古玩摆件十六抬,木器家具地面上的,梳理用具共四十抬,珠宝首饰二十抬,此外还有绸缎布匹,衣饰被褥,香炮镯金,米面礼金,文房四宝共四十抬,总计一百四十八抬。
“我滴个乖乖,这得多少钱了?”
“这可是丞相!又不是旁的什么人!”
“现在聘礼这么多,那到时候端国公府的嫁妆又得多少啊?”
聘礼队伍随着路人的惊呼声缓慢行进着,终于到了端国公府门口。
站在门口的两个丫鬟今日也穿着喜庆的桃红色掐腰短袄,下身配了石青色的湘裙,一见着苏宴进府,便齐齐福礼,将苏宴请进了淳安堂。
至于这些聘礼,则是由浮槿沉棠,荔辛枝夷四个丫鬟带路,送到了堆云馆。
到了淳安堂,两个丫鬟便候在外面,让苏宴自己进去了。
“仲安给老夫人,伯父,伯母请安。”苏宴拱手作揖。
顾老夫人和姜氏忙不迭让他起身,唯独顾勋轻哼一声。
苏宴无奈地笑笑,只当做没有听到。
姜氏看了眼柳氏,对苏宴道,“我与你娘看过黄历了,明年四月初九,是个好日子。”
这意思就是他们的婚期定下了。
苏宴又是一作揖,真心实意地说,“多谢伯母。”
姜氏拿起绢帕轻拭眼角,“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见外。我与国公爷对昭儿疏于管教,等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成了王都里恶名昭彰的小霸王。所幸她也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我们就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大不了日后招个上门女婿,再让瑜儿对她多照看着点。”
“没想到,她竟然就慢慢懂事了。唉,瞧我,大好的日子里,怎么就说起这些事来了。仲安,别的话我就不说了,只盼你日后能好好待她。”
苏宴自然道是,他又看向顾勋,唤了一声伯父。
顾勋面色稍霁,一张嘴却不肯饶人,“以后你要是让我们家昭儿受了委屈,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旁的苏沉笑了笑,“届时不用蔚章兄动手,我和老爷子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多谢蔚章兄愿意把昭儿这么好的孩子嫁到我们苏家来。我和夫人一定会对她视如己出的。”
顾勋有心顾着儿时玩伴的面子,可是嘴角费了半天还是扯不出一个笑,最后只得作罢。
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他一想到女儿不久就要嫁人了,就觉得心里难受。
顾昭这时还在堆云馆里和几个丫鬟烤着红薯。
本来她一听说苏宴来了就想去淳安堂看看他,可是刚刚打开房门,就听见门口守着的婆子低眉道,“夫人吩咐了,请二姑娘在屋里坐着,以免出去染了风寒。您身子骨弱,须得小心些。”
顾昭烦躁地点了点头。
等过了一会儿打开门仍然是她们。
这套说辞她已经听了□□遍了,每次她想碰碰运气看看外面有没有换人,收获的都只有这套说辞。
说什么怕她染了风寒,其实就是不想让她们见面罢了。依顾昭看,这估计也不是娘亲的吩咐,肯定是她那个小心眼的爹,
可是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有点想哭。
她不想嫁了。
上一世,她匆匆忙忙地就出嫁了,除了悲愤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知道今天是两家商议婚期的日子。一想到从今天开始,她在端国公府就过一天少一天,顾昭的心情就低落下来。
正在这时,荔辛惊喜地唤她,“姑娘,红薯熟了!”
顾昭叹了口气,“你们分吧,我没胃口,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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