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说的上次是好久以前了,不知道为什么,祖母就让她抄起了《礼记》,当时祖母说的理由她已经忘了,但总之是把她说服了。而且她当时想的是,反正没事干,她就当练字了。后来她一鼓作气抄完整本之后,在堆云馆里萎了五天。而她的字还是没有什么进步,依旧如同狗爬。
顾瑜被她这么一扯,心下火气已经消了大半,但是他知道依顾昭的性子不能惯,你今天惯着她,明天她就能上房揭瓦。
于是只看着她,也不说什么话。
顾昭讪讪缩回了手。
“那个男子是何人?”顾瑜再次问道,他并不担心妹妹和那男子有什么,只是他怕妹妹有什么事瞒着他。
顾昭也在想自己要不要把前世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来。她是一定要说服父兄站在太子这边的,可以不用明面上摆出来,在暗地里支持。只是她还在观望时机。
也许……今天是一个契机?顾昭紧紧抿唇,眼里的光却是越来越亮。但由于低垂着头,顾瑜并不能看见。
久未听到答话,顾瑜稍稍提了声音唤她:“顾昭?”
那就说出来吧。
顾昭抬起头,望了望窗外,“大哥,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她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天青色的冰裂纹茶杯,一颗心高高提起,看起来像是不经意间说起这个话题一样。
顾瑜想训斥她,但是在话刚要出口的时候又停住了,他敏感地发现妹妹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在这个时候,什么陌生男子也开始显得并不那么重要起来。
“梦都是假的,别怕。”他声音低沉,带着奇异的……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顾昭摇摇头,自顾自说了起来:“我一个人走在一条枯草丛生的路上,那条路很黑很黑,仿佛没有尽头,我一走上去,黑暗就吞噬了我的背影。你们,你,爹娘,祖母,没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我不敢停下脚步,但也不敢回去,更不敢往前走。大哥,我害怕。”
梦是假的,这些描述却是真的。上一世在将军府,尤其她油尽灯枯的那些时候,顾昭时常有这样的感受。她想去江南,想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在这冰冷的将军府,疲于应付各色人等。
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泣悲鸣,顾昭就是这么平静地说着,顾瑜却感受到了她身上深沉凝重的悲伤。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不会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她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说,“这时候我面前出现了一盏灯,我想将灯拿在手里,但是你们却又突然出现了,告诉我不行。那盏灯真亮啊,好像提在手里就不会害怕茫茫黑夜与漫漫长路了,但是比起来我更想和你们一起,哪怕——永堕暗夜。”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每说出一个字都重重落在顾瑜心上。
他不知道妹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现在说起这话的时候,眼里竟然有着仿佛看破红尘的沧桑。他的妹妹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谁都不会囿于长夜的,那只是梦,昭儿。”
“那我下次,可以去提那盏灯吗?”
“可以。”顾瑜心疼地回答。
顾昭在这个时候抬起头,一字一顿,缓慢而坚定地说,“大哥,我觉得,太子殿下就是那盏灯。”
窗外的风吹过来,裹挟着微凉的雨丝吹进在两人的脖颈处,寒意将顾瑜猛然惊醒,他敛眸望着顾昭,低声呵斥:“顾昭!你疯了!此后这话休要再提!今天就算了,下一次你若再说我便告诉父亲!”
顾昭叹了口气,她知道大哥也许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但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但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纵使明知道接下来再说下去也许会惹得大哥不快,她也还是要继续。
“大哥!你冷静一点,我知道我们顾家是拥戴皇上从不参与皇子之间的斗争的,可是你想过没有,皇后是顾家人,太子是顾家的外孙,无论在谁眼里我们都只会也只能是太子一派,爹爹年纪大了,跟他说这些他一时听不进去,但你不一样,我相信你是看得清楚的。”
她顿了顿,窗外的风雨声愈发大了起来,搅得人心难安。
“大哥且听我慢慢道来,届时你要是还是觉得我说的不对,这些我以后便再也不提。”她站起来,没听到顾瑜的声音,知道他这是默许了,继续道,“当今膝下只有四位皇子,分别是贵妃,德妃,良妃,皇后所出,良妃德妃父族势小,不足为虑,然而贵妃母家是范阳大儒名门,父族又是手握重兵的将门世家,三皇子看起来也并不安分,还有一众藩王虎视眈眈,大哥,此中之况好比群狼环饲,我们若是不作为顾家便真的……”
顾昭说不下去了。她别过头,不想让自己在兄长面前落泪。
“大哥可曾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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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声渐渐小了下去,此时长安街上的一栋府邸里,有一个小院灯火幽幽,看起来静谧而幽深,很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
着雪青色裙裳的小姑娘将门窗拨开一道小缝,然后低声纳闷道:“这风雨真是不讲究,时大时小的,最讨厌了。”
待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竟然说了出来之后,惊慌地低下头,忙向秉烛夜读的女子赔罪:“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打扰您的。”
那女子抬起头,方额广颐,还未说话威严就已经流露出来,偏又面容秀丽,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只是府里的下人都不敢对她心生亲近就是了。
“无事。下次记得便好。”
丫鬟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瞬便忍不住大着胆子劝道:“姑娘,夜已经深了,您……不若上床歇息吧?仔细眼睛。”
“采萝,你逾越了。”女子对丫鬟的话不置可否,只敲打她守好奴婢的本分。
被唤作采萝的丫鬟立马低头,不敢再多言。
“你若是困了便先下去,早前就说了,我这里不用人守着。”
采萝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抹笑,“奴婢陪着姑娘。”
女子不再说话。
采萝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当时她年岁尚小,老家发了大水,一路跟着乡亲们坎坷行至王都,却被官兵拦在城门外。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依旧心存一丝希望,不肯离去。
尽管时隔多年,想起来当年的事,她仍然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不是坚持留了下来,她也就不会被姑娘捡回府了,更不会有今天。她的一切都是姑娘给的。
“走吧,回去休息。”女子放下书,唤了采萝一声。
采萝立时收起心思,应了声是,便去提了灯笼过来,撑着伞随女子走进了飘着细雨的长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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