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寅时平旦, 穹顶鸦青, 天边孤月似冰团, 沁寒月华照着黎明之前最后一段冷夜。
积雪数日的雁鸣山万籁俱寂。
雁鸣山东面一条干枯的排水渠中, 并排蹲坐了二十余人。
他们在这条排水渠中已躲藏了将近一个时辰, 夜雪在他们肩头层层堆叠, 细碎雪花轻轻挂在他们平日飞扬的眉梢上。
一张张红润的唇早已因寒冷而发乌, 又因干涸而翘起浅白唇皮。
他们手脚早已冻到麻木发僵,一个个抵肩相靠,专注无声地齐齐仰望苍穹, 极力将自己的气息控制到最浅清。
随着月影渐淡,天边隐隐现出一丝薄冰似的光亮,一颗颗少年心开始鼓噪出万马奔腾的气势, 每双明亮的眸子里都闪着璀璨倔强的热烈光芒。
又静候片刻, 旭日从山后探出小小一弧,将白茫茫的山头烫出绯色。
当林深处若有似无响起第一声鸣金锣时, 排水渠中最前头的那人慢慢抬起冻僵的手, 轻轻抖去一臂积雪, 露出青色的武官袍衣袖。
纤长的五指张开合拢数回, 最终紧紧握成拳, 振臂一挥,扬起漫天飞絮。
“收队。”沙哑嗓音里带着一点雀跃欣喜的淡甜。
二十几个小雪人立刻拍地而起, 抖落满身的积雪,相互搀扶着出了排水渠。
连日躲藏带来的疲惫、饥饿、寒冷, 使他们站得歪歪倒倒, 可从心底涌起的炙烫骄傲使一张张被冻僵的年轻面庞瞬间绽出如花笑靥。
“凯旋!”
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第一次冬季长休前的考核,长达八日的山林躲避实兵演练,随着骤停的大雪圆满收官。
当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带着三队学子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下山道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手,向山道入口处的公主仪仗行了齐眉礼。
齐眉礼是军中凯旋报捷的惯例,指尖划过笑意飞扬的眉梢,恣肆、骄傲、坚定,还有对将来更多胜利的期许。
山道入口处的赵絮含笑望着这一幕,眼中浮起薄薄水光。
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她亲历了太多的牺牲,太清楚这片山河是如何伤痕累累,有太多人曾用齐眉礼向她报捷,也向她传达了过无言期许。
忠烈祠里供奉的许多人,曾与眼前这些学子一样年轻,一样热血。到最后,他们永远年轻,永远定格在以身许国的那个瞬间。
收复故土河山、艰难整顿内乱,这一路走来,赵絮从不敢回头去看去想,却也从不曾忘记那些倒下的身影。
虽她从不回头,却绝不会忘记那些人是为了什么倒下,更不会忘记,他们曾希望她带领这广袤国土上的万众黎民,走向什么样的明天。
前路还长,她希望自己终其一生都能牢记那些慷慨豪迈的牺牲,牢记那些牺牲最初是为了争回怎样锦绣的天明。
如今,她亲自挑出的四位典正没有辜负她,四位典正亲自挑出的百名学子也没有辜负他们的师长。
长达八日的山林躲避实兵演练,这些小家伙们熬过了大雪长夜,以一把把积雪和着苦涩草根扛过了饥饿与干渴,最终有四十七人在规定时限内成功躲过了十倍于己的假拟敌方围追堵截。
不过才短短半年就有了如此成效,等到三年后,这一百棵年轻稚嫩的小苗苗,会长成何等顶天立地的模样?
他们如今还年轻还稚嫩,可他们终将强大。
赵絮一瞬不瞬地望着渐行渐近的那群孩子,缓缓抬手按住鼓噪的心口。
有沸腾热血翻滚,仍是她年少跃马时那般炙烈赤忱。
山间道上,年轻的学子们在三名师长的带领下渐行渐近,在他们身后的山峦与天相接处,朝阳破空而出,漫天霞光映红白雪。
有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番外二
雁鸣山武科讲堂是有冬季长休的,今年长休原该自十一月廿一起,但因实兵演练成效超出预期,亲自到场观摩的赵絮欣喜大为满意,庆功宴之后大开金口,特准提前自即时起放休。
这突如其来的提前放休令一下,沐青霜想也不想,立刻就打马回城。
为了那八日的实兵演练,无论四位典正还是百名学子都在专心“备战”,整个雁鸣山讲武堂提前半个月就闭门谢客。算起来,沐青霜已有二十几天没有见到贺征了。
这是他俩成婚以来分隔最久的一次。
想起贺征每次送她往雁鸣山时那种强自隐忍的眷恋不舍,她心中立刻酸软,却又泛甜。
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份差事,哪怕他心中再不愿分开,也从未扯过她后腿。他是真的很惯着她。
想到这些,心有歉疚的沐青霜急催了马缰。
到将军府门口已是正戌时。
冬日里天黑的早,府门口的灯笼已然点亮。
将马匹交给门房后,沐青霜搓着发僵的两手踏进抄手游廊,行到半途便与闻讯而来的桃红相遇。
成婚后沐青霜在雁鸣山的时日多些,贺征也是个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的,两人都无暇照应后院琐事,索性让桃红做了后院管事。
“大小姐怎的提前回了?”桃红迎上来,将一个精巧的小手炉塞到她的手中。
“差事办得好,汾阳公主让我们提前放休啦!”沐青霜捂着小手炉笑得开怀,“我征哥还在前头府衙么?”
平日里她不在家时,贺征总是忙到很晚才会回后院来歇息,这事她是知道的。
桃红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大将军去滢江办差,据说是落水染了风寒,好几日没出寝房了。”
头几日那样大的雪,滢江是个什么情形可想而知,不风寒才怪。
沐青霜心中起急:“这几日都谁在他近前照顾?怎么没人给我……”
话说一半,她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贺征知道她要准备实兵演练的事,当然不会派人送消息去雁鸣山叫她分心。
“大将军不让旁人进寝房,还让护卫守在主院门口,”桃红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替她挡着廊檐下灌进来的夜风,“这几日送去的吃食也没怎么动,家医说是因为风寒败了胃口。”
****
主院门口的护卫当然是不敢拦沐青霜的。
沐青霜小心翼翼端着粥碗进了寝房,才踏进外间,就听内间传来虚弱但冷厉的呵斥:“谁?”
她脚下并不停步,只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病猫喵喵喵,凶咧。
绕过屏风的瞬间,床榻上传来隐怒的气声:“我说……”
“我说你该起来吃点东西。”沐青霜截下他的话头,鼓着两腮走过去。
看到他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颊边因高热泛着异样红晕,沐青霜一颗心立刻揪得酸疼。
听到熟悉的声音,贺征有气无力地撇过脸来,张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她。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欣喜亮光,但只瞬间便黯淡下去。
“又做梦。”
落寞的嘟囔着闭上眼,似乎还撇了撇嘴。不过先前那极力绷起来的防备气势倒是瞬间撤了去,像只慵懒仰躺的大猫。
沐青霜眨了眨眼中心疼的水气,将手中的药碗放在床头小柜上,软声轻笑:“没做梦,我提前回来了。快起来吃点东西。”
说着,她倾身去扶他。
他口齿含糊地顽抗:“萱儿乖乖的,别闹,我没胃口。”
那碗粥还有些烫,沐青霜倒也不急着催他起来,顺势蹲在床畔与他的脸齐平。
“你才给我乖乖的,”沐青霜好笑地伸手轻轻揪了揪他发顶翘起的一撮头发,柔声哄道,“起来,我喂你。好不好?”
其实这会儿他没多大力气,她要硬拉他起来是完全没问题的。不过
平日里都是他惯着她哄着她,这回换她来哄着他些。
贺征眯着眼觑她片刻,像只虚弱的大猫,主动偎过来些,头顶在她掌心来回轻蹭。
“亲一下才能起来。”
他的口齿并不太清晰,软绵绵叽叽咕咕的,可爱得叫沐青霜忍不住想给他呼噜呼噜毛。
沐青霜双臂横撑着床沿,倾身去过在他唇上亲了亲。
他的身上发着烫,唇上自然比她要热些,她的红唇印上去,使他像被沁着似的颤了颤。
片刻后,贺征疑惑地掀起眼帘看向她:“你又不是真的,怎么这么凉?”
合着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沐青霜噗嗤笑出声:“我是真的。快别赖皮,我都亲了,你就该起来吃东西。”
贺征有气无力地抬起右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骨哨放到口中吹了吹。
想是病中中气不足,那骨哨其实并没有被吹响,自然也不会听到该有的铮铮嗡然。
“骗人的,是做梦,”他失望地嘟囔着,闭上了眼,“不吃。”
沐青霜有点想哭。
她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低头从荷囊中取出自己随身的那枚骨哨放进齿间。
骨哨被吹响的瞬间,贺征手中的那一枚便铮铮嗡嗡地回应起来。
他倏地张大双眼,懵懵地看了看自己掌心,再看了看床畔的妻子。
沐青霜站起来,弯腰去扶他,这回他没有再作怪,乖乖地任由她将自己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她斜身坐在床畔,端过碗来,拿小匙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唔,不烫了。”
贺征有些别扭地垂眸看了看那勺粥:“苦。”
那粥里添了清热的苦菜碎,闻着就苦。
弱声弱气,蔫头耷脑,仿佛身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无力地扫来扫去。
“堂堂一个大将军,手起刀落杀人如麻都不怕,居然怕苦菜粥?”她满脸好笑地将小匙轻抵在他唇间,“张嘴。”
“不是怕,”贺征艰难咽下那口粥,浅声纠正道,“只是不喜欢。”
她笑着又喂一勺过去:“那你喜欢什么?”
“你。”
沐青霜心尖一颤,愣愣看着他满脸痛苦地再度咽了一口粥。
“哦,”好半晌后,她才抿了抿笑唇,红着脸哄人,“若你好好将这碗粥吃完,那我也喜欢你。”
他这会儿脑子大约不是特别清醒,她这么诓人,自己都觉得胜之不武,不脸红才怪。
贺征有点不满地斜睨她,哑声含混:“不吃就不喜欢?”
“我是说,若你吃了,我就喜欢你更多一点,”她倾身过去在他唇上又亲一下,舌尖轻轻扫过他那被药粥浸过的薄唇,“唔,是有些苦。”
他僵身盯着她看了半晌,喉头紧了紧。
当沐青霜喂他第三勺时,他没有再拖延,很爽快地吃了。只是那对氤氲着淡红水气的桃花眸一直眼巴巴望着她,似乎在期许什么。
沐青霜不解地歪了歪头,又喂了一勺过去,他却不肯再张口,就那么执拗地觑着她。
不知为何,沐青霜瞧着他那神情,总觉得他身后那条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已经撒着娇扫到她心尖儿上来了。
在夫妻之间的某些事上,贺征素来是很积极的,这就将沐青霜惯得懒惰了些,只管贪图“享乐”,甚少有主动的时候。
他此刻这般眼巴巴无声撒娇索讨的模样,终于让她领悟到,原来他也会偷偷期许她的主动亲近。
于是,病歪歪的贺大将军就在喝一口粥换一个亲吻的“公道”中,将那碗清苦菜粥吃出了蜜味。
****
吃完粥后,贺征任由沐青霜将他裹在厚厚棉被中睡了过去。
待他再睁开眼,房中长烛已燃过大半。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察觉前两日那种油煎火炙的难受之感已散去泰半,只是四肢仍旧无力,想试着握掌成拳都很艰难。
蓦地,怀中暖呼呼的软玉温香使他心中一动,没什么力气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摩挲了两下。
娇嫩光滑的触感立刻让他僵住了周身。
弱弱烛火中,他一垂眸,就见怀中的妻子眯着惺忪睡眼,笑意慵懒道:“醒了。”
她的周身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淡淡幽香。最重要的是……
“我问了府中家医,家医得让你暖和些才好。”沐青霜嗓音软糯糯地咕哝着,环住他腰身的双臂更紧了些。
她那正正合宜的体热透过他身上那层薄薄衣衫,熨帖着他的周身,使他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暖。
贺征喉头滚了滚,手掌无力且缓慢地顺着她后背美好的曲线滑了下去,同时有些绝望地闭起了眼:“过分了啊。”
特意挑了个他能看不能“吃”的悲情时刻,不!着!寸!缕!
很快他就知道,还有更悲情的事在等着他。
他的小姑娘是个混账兮兮的小姑娘,这件事并没有因为她成了他的夫人而有所改变。
“你……的手,在做什么……”
他的混账夫人隐了个呵欠,慵懒带笑的语气无辜得很:“看看你退热没啊。”
贺征闭眼忍半晌,才艰难颤声:“别、别闹……”
天,他沙哑的嗓抖得个七零八落,都说不出句整话来了。
探体热不是该摸摸额头手心什么就好?把手伸进人家的衣襟算怎么回事?
混账夫人笑出了声:“唔,怎么还有些烫呢。”
废话,你这么瞎摸,不烫才出鬼了。没什么力气的贺征分外无助。
好在他的混账夫人并没有想当场要了他的命,娇声笑喃:“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这会儿有甜粥和肉末粥了,你想吃哪种?”
家医说若他高热退下,便能稍稍吃些别的口味了。
贺征有气无力地垂眼瞪人,似嗔似怨:“不吃。”不管咸粥甜粥,此刻都不对他胃口。
他只想吃甜的夫人。然而没力气,吃不着。恨。
就在贺征幽幽望着床帐顶的那排短流苏时,沐青霜笑音绵绵甜,指尖在他的下颌处挠了挠。
“你到底要不要吃东西?”
“吃不下。”贺征轻哑的嗓音有些悒悒不乐。
“那,你是要接着睡?”
“睡不着。”
若早知她会提前回来,他前两日就好好喝药,这时就该生龙活虎“小别胜新婚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恨。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沐青霜在他耳畔低声娇笑:“既你睡不着,那不然就……咦,征哥,你偷偷磨牙做什么?”
馨香甜软的芳息暖暖烫着他的耳廓,使他无力的身躯忍不住颤栗。
“没你这么欺负病人的……”喑哑沉嗓逸出软弱闷哼,那是某种微妙的难受与无助。
明明已褪去高热,他两颊却又起了潮红。
“别冤枉人,我这是在帮你发汗,”沐青霜的手正在锦被下四处煽风点火地使着坏,慵懒含混的笑音贼兮兮的,“家医是这么说的。”
“你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沐青霜在他抬高的下巴上轻咬了一口,“若你往后再把自己整得病歪歪,那我还欺负你。”
“那,能不能等我好了,”贺征双目紧闭,从牙缝中迸出一句沙哑恳求,“再欺负一次?”
“好呀。”
子时的更声隐约透窗,与寝房中凌乱的喘息与羞耻的低吟混做一处。
过了子时,便是十一月十六了。
墙上的黄历隐隐翻起一角,又飞快落下。
下面那一页的黄历上写着,武德元年十一月十六,冬至,宜教牛马、裁衣、合帐,余事勿取。
长夜漫漫,真是“合帐”的黄道吉日,天意如此,那就不必推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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