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我不该去名剑山庄。
听到异动时我正藏匿在暗处,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从眼前急掠而过,我下意识就低喝出声,并尾随而上出掌而击。
蒙面黑衣,身形略小,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而当面巾被我扯下时,有那么一瞬我失神了,她当不属惊世脱俗之美貌,可是那双眼睛生动的彷如天空中会说话的星子。
在那会,我只觉有趣。她中了我一掌,却转眼就撒腿而跑了,速度之快连我都没追上。不过寻到她的踪迹并不难,我与她在荆州城里前后相追了好几圈,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这丫头显然是初出茅庐的雏鸟,除了武功不错外,对世事都懵懂不知,还透着一些傻气。可没来由的,我就参与进了凶案中想要帮她洗清罪名。
早年入中原江湖闯名声皆是为成就大业而布局,我步步为营,极少有放松的时刻。可是就在认识这丫头后,心渐渐变得柔软,目光时常停驻在她脸上。
喜欢看她古灵精怪的笑容,喜欢她泛着傻气懵懂不知的样子,也喜欢与她斗嘴看她气恼。
绿林之战,原本只是一场戏,是我与江渚一早就商量好灭名剑山庄的计谋。
可是我没有料到自己亲手将这局给打散了,因为看着她不顾性命地在与江渚对打,看着她屡屡涉险也迎头直上,我对她生出了不忍。在意识到自己行为时,已经对江渚出手,那一刻我看到了江渚惊异的眸光。但是我想保住她!
江渚的残忍与手段,我自早就明了。可是当护卫的尸体在深坑里被找到,她那深受打击的样子还是让我感到心疼,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对她不同,为她破了一次又一次的例,而我不知此后为她破的例会更多。
凌子翼成为武林盟主,是我一手促成的。
只是没有料到绿林之行会被宋钰将江渚安设的点也给挖了起来,也将云星恨给放于世。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宋钰这个看似寻常,空有惊世容貌却文弱的人的不简单。
不过我没有太过担心,中原武林除了柳州那一块地盘,基本都已掌握在我手上。即便是云星恨出山,也起不到太大作用。我倒是对云星恨与她的关系有些兴趣,她定然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像一张白纸,所有的情绪几乎都表现在脸上。
只消一查就能得知原来云星恨与她的父亲曾是师兄弟,至于发生过什么纠葛我无意去探知,就是觉着她这般喜怒皆于外的样子好生可爱。去往柳州的路上,我将小小的她搂于身前骑在马上,几度垂眸都看到她安静的睡颜,心底滋生出各种甜软。若不是碍于人前,真想就这么亲她一口。
向她表白是情之所至,我想要她与我一起分享喜悦。甚至那一刻,我没有去考虑什么天下大计,只单纯地想要与她在一起。看着她娇羞的脸,红到耳根的晕红,欣喜万分,她这反应定也是喜欢我的吧。
柳州这块肉,我一直想要吞下,可是它不好咬。
柳氏一脉看似打散了遍布四方,却有着其核心所在,背后有一股力量将看似散乱的柳州凝聚一堂。而这股力量,难以拨动。
在来柳州之前,凌子翼被宋钰剔除在外,荆州已经失守。柳州难动,没道理花太大的力气去与宋钰较劲,不如以韩阳为局,来一招釜底抽薪。
所以柳州武林之争,我坐岸观虎斗,完全听令于宋钰的安排。事实证明,柳州确实是块难啃动的肉,无双楼里精英无数,将我们围困于室内正值胶着之际,她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第一次我尝到了心痛的滋味,在看着她受柳长空一掌而垂倒于地时。
说起来也滑稽,这场本该至死方休的战局因为她而硝烟湮灭了。柳长空当着所有人的面,手指地上的她说她是他的小师妹。到这时,我才惊醒过来宋钰带她来柳州的目的,显然,他早已知她与柳长空关系。
三天,我在那个院子外站了整整三天。
柳长空没有承诺能否救活她,却是下了禁令不准靠近那个院子。我心神大乱,所有该布的局都先搁置一旁,等到她走入视界时,才领悟过来:我已不能失去她。
知道宋钰在这三天里已经说服了柳长空,柳州武林可以说已入荆州板块。不过没关系,韩阳我已设下弥彰,等着所有人走入我瓮中。
但,明明是自己设的伏杀之局,却伤了自己的魂。
她对宋钰与别人不同,这个别人,包括我。
在某种时候,她会为了他不要命。就好比无双楼里的那一掌;就好比她在事后对他无条件的信服;就好比江渚的三支金箭射出,分射向我、荼小刀和宋钰,她毫不犹豫扑向了宋钰;就好比她明明看到我也中箭,却仍然带着宋钰逃逸于黑暗中。
我凝着那黑暗中远去的影,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痛,尤其是心口最甚。
一怒之下,将韩阳陈家一干人尽都杀之。而江渚无需我下令,自会领人去追击他们,但我没想到她会赶回来。心潮澎湃,她其实心里还是惦记我的。只是我的欢欣没能维持一时,她听到秦玉说江渚去向后就意识到宋钰有危险,再一次如夜莺一般消失于我眼前。
告诉自己,无碍,韩阳城就是结束,她终会属于我。
事实上韩阳城确实就是结束,却是我和她的结束。在我慢慢将武林之势吞并,而宋钰无能为力之时,我没料到与下属的一番对话会被她给听了去。看到她出现在黑暗中,有那么一瞬我慌乱得身体轻颤,但转而就镇定下来了。事已至此,那就顺其自然吧。即便隐瞒,也不可能瞒得一世,终是要让她知道的,只是我必须防范于未然。
将她囚禁于暗室,并非是怕她将我秘密告之于世,而是不能让她就此离开我。
另外,我必须攻破她的心防,揪出宋钰之谜,让她对那人能够死心。
关于宋钰,我一开始就说过这人不简单。事实上也是,他的不简单不单单在于他那足智多谋,而是他的身份。我怀疑他根本就不是宋逸的儿子,而是冒充的,至于目的,想来也不会太过纯粹。
她从密室醒来后就用冷漠的眸光看我,早已认清,信任在我与她之间土崩瓦解了。
而她却在问我:你觉得我还能相信你吗?
我心头沉了沉,给了她最真的答案:只要你愿意,就能信。
没道出口的是:无悔,只要你愿意信我,那么一切都能回到起点,甚至,我可以为你割舍一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但是显然不可能了,她觉得我不再是本来的那个江浔。可是她不知道根本就是她从未了解过我,而我自认识她的那天起,就是这样一个人了。
那日我踏着台阶一步步向上,就好像我与她的距离在越见拉远,当走到最后一阶时,我回首看她,问:你对子渊那般信任,可假如他不是真正的宋钰呢?
这时我还不能确定,但传回来的消息基本上已经八九不离十,缺的只是个人证罢了。
隔日,江渚就把那个自称宋逸儿子的奴仆给带回来了。可是听完他所述,我发现我犯了个原则性的错误,就是始终纠结在宋钰的真假上。可现实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宋钰,宋逸的儿子也不叫这个名字,甚至早在很多年前就死了。所以这个在众人视界里的人,他可以不是宋逸的儿子,但他确确实实名叫宋钰。
最主要的是,在我囚禁她的第二天,就发现宋钰带着荼小刀不知所踪了。
此人心机之深沉,早已料到我会有所行动,先一步已经避藏了起来。
她那边必须要有个切实的证据才会相信,我不能功亏一篑,只能让这个证人改口唤他口中的公子叫宋钰,也将一部分事实改掉一些。
当她听完仆人所述后,震惊的表情让我感到满意,终于可以让宋钰从她心里划去了。
只是不过一个转身,她就不见了。
部下来报时我还正在与人议事,抛下所有人冲进密室,却只剩一屋空寂。我坐在她曾睡过的榻上整整一夜,各方得来的消息都是查无踪影,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了。
是隔了将近半年,才从江渚那得到关于她的讯息。包括宋钰的。
原来果真如我所料,她在密室离奇失踪是被宋钰给救走,只是未料及他们会隐匿避居到我南越在中原武林投放的另一个基点。等到江渚传回消息时,已经事发,诸多年暗藏的秘密武器被一尽消灭,而她,又一次不知所踪。
再得讯息是江渚亲自向我汇报的,他在形容时有着从未有过的困惑,他说看到的金无悔与以前很不同,她就像变成了一把杀人的修罗刀,没了理智和神智。问刀法却惊人的厉害,甚至连他都难与之硬拼。
我听着觉得陌生,明明无悔是擅长剑术,刀法根本一窍不通的,何为江渚说她刀法绝伦?她被柳长空带来了韩阳,有了前车之鉴,我不敢轻举妄动吓跑了她。只能一点点悄无声息的铺网,收线,然后将她网住。
时隔大半年,再看到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只是她那形敛于外的病态和虚弱,让我心惊,路百川为她诊脉后的一番话让我下了决心,不管时局如何,都要带她回青灵山,与她父母相商医治之理。因为路百川私底下告知我,她身上的寒已成毒,早年必然是为人所治才能得以保存,必须寻到那一味药方能根治。她从未离开过青灵山,自然救她的人是她父母了。
青灵山下,我与她走在树林间,心情很平静。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与她初相识时。心里突的萌生一念,假如一切重头来过,可好?我拉住她,对她说愿意为她舍了韩阳武林,只求她回来我身边。那一刻,我甚至是愿意割舍这江山天下,等医治好她就带着她过鲜衣怒马、闯荡江湖的生活,那一定无比的快活。
可这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在我费尽心血斩除山道阻碍,赶到青灵山上时,不但发现宋钰已早我一步先到,而且他不知在对她使什么术法。
剑出鞘的霎那,注定了这一夜是永殇。
断剑由她亲手推入我的心窝,将我所有的爱念、希望统统覆灭,也将我推入了地狱。
再生,是宿命的又一次开启。
在我一次次将心口的伤撕裂时,爱意变成了恨念。爱曾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所以当五年后我举军进攻汉室王朝,在军营里第一眼就认出刺客是她时,没有犹豫将断了的坚韧插进了她右肩,没有一点不忍与心疼。这当该是她还我的!
她总是在逃,一次又一次。这次,我会让她插翅都难飞,不妨就用一个景城来作赌注吧。
时隔五年,我终于见识到了江渚口中说的如修罗刀一般杀气弥漫的疯魔了的她,刀刃又一次挥向了我。没有避闪,只漠然看着她,质问她是要再杀我一次吗?
那散乱的眼神闪过慌乱和痛楚,我看着她身后江渚在接近,明知大局在控仍逼她作选择。呵,执念是多么可笑,不过是见证了她又一次将我覆灭的决心。
为了宋钰,她甘愿成魔。
只是看着她垂倒在我脚下,我仍然喝止了周旁冲上来欲保我的长剑。沉沉凝着那具娇小的身体,最终还是下令:“带回去。”
她昏沉多久,我就犹疑沉定了多久。
错失了攻破景城的良机我不懊悔,得知云星恨领军直指我南越都城也不懊悔,唯一懊悔的是:为何我让她伤得这般重?路百川说,她没得救了,除非神医再现。
我带着她离开了军营,去往天山的路途。并且也让人特意传讯给了宋钰,既然我们的纷争从江湖开始,那么也从江湖结束吧。算起来也属一石二鸟之计,我既想带她远离战争政治,又不能任由宋钰把我国土分割,自然只能诱他前来。
只是,我又错了。
算计了所有一切,却没有算计到这环境。雪崩来得猛烈而疯狂,而更疯狂的是她摆脱了我,飞于空中为我谋求生路。看着她一次一次从天而坠砸入冰河,我心如刀割,悔不当初,可又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冰雪将她的身影淹没。
我不甘心,用尽各种方式想要去刨开那积雪,换来的却是雪倾轧而下。黑暗来临的那一瞬,我钝钝地只是想:离无悔近一些。
人总是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我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醒来就看到了宋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冷漠。
我问:无悔呢?
他没有答我,只是移转目光看向那苍茫雪地,顺着他的目光,我也看过去。过了片刻,我又问:“没有找到吗?”他失笑,以无限讽凉的语调反问我:“找到?你觉得我是有能力将这座天山翻过来呢,还是她能自己从那雪堆里爬出来?”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就盛满了怒意,“江浔,一次又一次的,还不够吗?就让她安宁吧。”
还不够吗?我想说不够,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咽喉里。
看到他起身欲走,我唤了他的名字:“子渊。”这是许久以来我念及都觉恨意的名字,轻声问:“为什么要救我?”
他没有回头,只仰起头看苍茫天空,用悲凉的语调缓缓道:“假如无悔在,她会做与我同样的选择,这就是原因。”
他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变淡了,时光似乎在我身上风化,许久许久,我终于承认:宋钰比我更懂她。
并不是完全就没意识到一些事实的,宋钰的态度是最好的证据。这么多年,我们斗着心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方。所以我能看出,他爱无悔,不比我浅。等到回去南越的路上,我就反应过来了,宋钰撒了谎,也或者可以说他用隐晦的方式告诉了我事实。
因为他知道我的心性,在确定无悔真的身死后,会做出很多疯狂的事。
让她安宁吧。
是他对我的请求,也是......她的吧。
我放手了,即使明知她在哪,也放下她了,还她一份安宁。
无悔,这一生认识你,我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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