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在回到宫里的第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踩着鲜红如血的花,从白骨荒原上走过,穿行在有倒悬之塔的群山中,潜入有雪白孤火的水底,然后,梦境破碎了。
梦境的碎片是飞鸟的痕迹、叶片的新绿、星子的灰烬、以及此世间所有之物。
整个世界化为梦境的碎片,穿过她的身体,流淌而去,汇入永不停留、永不回头的时间之河,在那里虚无归为有,有归为虚无。
她被卷入巨大的金色洪流,“历史”、“因果”、“过去”、“现在”与“未来”全部席卷其中,然后,她看到了金色洪流的全貌——巨大的,金色的十方之星。
十方星变得既远又近,似乎有无限大,她只不过是其中一滴水;极小的一滴,在她指尖盘旋。
海棠看到了“自己”,六七岁,极小的自己。
她深切地知道,那就是她自己,不是被林海棠也不是被杜笑儿这个名字所束缚的自己。
那个孩子站在金色十方星的正中,她头顶也有一个十方星,她先是愣愣地看,然后试探性地朝外走,却像是被透明墙壁阻挡了一样,她走不出去,她开始哭,先是小声地哭,接着便声嘶力竭地大哭。她叫爹,不停地唤,声音从大到小,到嘴唇边出现血沫,最后叫都叫不出来,可伏在地上的孩子还是无声地唤着爹。
头顶的十方星,正慢慢降下。
周围忽然嘈杂起来,笑声、争论、轻叹、低语——十方星外一刹那出现了无数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看着十方星阵中小小的孩子,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物品。
海棠在其中看到了苏荷。
年轻的,二十岁上下的美丽女子。她站在第一排,用冰冷又狂热的眼神,看着阵中的小小孩童。
头顶的金色十方星终于完全降下。
什么都不见了。
雪白,雪白,雪白,连空间和时间都全部消失,一片雪白之间,只有海棠和年幼的她。
小孩伏在地上,似乎死了。海棠慢慢走过去,矮下身,有些迟疑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年幼的自己。
她触到了自己指尖。
小女孩的指尖轻轻颤动,有一点点温度。
雪白刹那褪去,依旧是十方星阵,却不再人声嘈杂,只有浓郁的血气。
十方星阵内小女孩倒卧在地,星阵之外,血肉狼藉,而海棠就在星阵与*之间。
刚才那些围着星阵的人几乎全倒在地上,身下汩汩地流出血来。苏荷也是一脸血污,头皮被削了一块,发髻飞乱。她勉强站着,身旁挂着一只不知是谁的手,她却全不在乎,一双眼睛狂热地发着亮,透过海棠的身体,看向她身后,她忽然疯了一样大笑出声。
一股寒意涌了上来,海棠僵硬地慢慢转头——她身后,年幼的自己,慢慢地,以一种极怪异的姿态,站了起来。
那就像是一个坏了的提线人偶,或者像是别的什么怪物进入了人体。
海棠移不开视线,但是她知道,那不是自己了,那不是她了。
小女孩的脚踝怪异地朝前扭着,她摔倒在地,又慢慢站起,扶着那道看不见的墙,抓着自己的脚用力一扭,终于复位,她呼出一口气,极其妩媚地,以一种成年美艳女子的姿态,轻轻顺了一下飞乱的长发。
六七岁的*以手掩唇,风情万种地对苏荷一笑——金色洪流再度席卷而来。
海棠一下子沉到水底。
水的颜色变深,从金到蓝,最后终至深黑。海棠继续往下,往下,却发现原来不是水,而是天空。
她从漆黑寒冷的天幕降下,她看到与她落下的天幕同样漆黑的水,里面浸满了各色各样华丽的锦缎,锦缎上全是乳燕投林、如意云纹、百合莲蔓、折枝牡丹等吉祥花纹。
而这些华美的锦缎中央,是随着水波微微荡漾的、睁着眼睛载沉载浮的、苍白的少女的脸。那是她,那是杜笑儿。
黑色的气息从水中的少女周身逸开,那股黑气试图重新凝聚,回归身体,却越来越薄,最终散去。她飞快降下,伸手,去碰触自己。水中的少女不知是僵硬了,还是被水波推动,一只雪白的手指微微露出水面。
海棠终于碰到了自己。
指尖与指尖相触刹那,海棠睁开了眼。
她眼前是柔软垂下的帐顶。
海棠没有立刻坐起来,她拢了一下头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那不是梦,那是她的记忆。
她是杜笑儿,她不是林海棠。
她全都想起来了——她从一开始就是杜笑儿,而不是林海棠。
她站在窗前,慢慢闭上眼睛,所有的记忆宛如开闸的洪水,疯狂涌来——所有的,七岁以前的,七岁以后的,以及现在的。
她记得自己父亲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入白玉京中明石学宫,将她放入十方星阵。
她记得自己哭得声嘶力竭,却无人理睬。法阵启动,她疼得痛不欲生,一缕神识被生生拉出体外。
她记得自己的神识脱离法阵,阵法失控,当时在场的人几乎死伤殆尽。
她记得自己看到为了维持那具叫杜笑儿的躯壳活着,白玉京招来林海棠一缕怨息,投入她的身体。
她记得十年后她的身体再度陷入死亡绝境,林海棠怨息飘散,她重回自己的身体。
她记得自己飘飘荡荡,远离了“时间”。
“时间”是无边无际的,滴着血的,漆黑而盛大的虚无。
她是赤着脚,从未死去的亡者,就这么凝视着“时间”,从一个荒芜至下一个荒芜。
她看到水底燃烧的火。
她看到倒悬于孤崖上的塔。
她看到嶙峋白骨上怒放的花。
她全想起来了。
海棠,或者杜笑儿慢慢蹲下,她环抱住了自己,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一切的一切,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是白玉京选中的试验品,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甚至不会出生。
她被亲生父亲亲手送入法阵,抽取魂魄,以供试验。结果法阵中途出了问题,她神识与肉体分离,被卷入了另外的空间。白玉京为了不让她的身体死去,召唤了另外一缕适合这个躯体的神识,近百年前的林海棠进入了她的身体,代替她,以杜笑儿之名活了下来。
但是这毕竟不是林海棠自己的身体,“她”刚一进入,便面临魂魄离散的问题。为了保证她能在这个身体里活下去,杜川带她去见萧逐,借助萧逐的上古神器凤鸣枪来为她定魂。
十年后,要重回宫廷的林海棠被沉冰所杀,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不知为何,她的记忆全部消失,却记得之前这个身体里的“林海棠”的名字,并且以为那就是她的名字。
于是,一切的一切就这么走向今日。
海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忽然觉得冷,她慢慢蹲下来,把自己团起来。
她告诉自己,那些都过去了,那些不重要,现在回归的这些记忆,抵不上这近两年来的日日夜夜。
她要重新开始,她有爱的人,也有爱她的人。
就是这样!她不是杜笑儿,也不是林海棠,她就是她自己,海棠。
那些过去和她没有关系,那就不要了,她有自己的命运,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海棠这么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阳光初绽的那一刻,她忍住了,没有哭出来。
萧羌,我想见你。她在心里又难过又欣慰地想。
萧羌,至少我还有你——即便你曾对我下了“荷带衣”的剧毒,即使我快要死去,我也依然,爱着你。
海棠颤抖着闭上眼睛,金色晨光透过来,她睫毛轻颤,却显出了一种黄金一般的颜色。
海棠回宫的第三天,内廷那边有人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她移宫。她才想起来,对,她已经是昭仪了,按制应该住主殿。萧羌之前下令,她正位的主殿是三夫人之一贤妃该主的永春殿。
永春殿离萧羌的寝殿很近,只有一墙之隔而已。虽然海棠东西少得很,但是宫里讲究的是个气派规矩,海棠是个宝林的时候能上午接旨晚上报到,现在她是九嫔之首的昭仪,这宫妃里除了于淑妃之外排行第二的角色,那就得慢。
因为以后她就不和如花住在一起了,临走之前,她格外严肃地拎着如花说了一通,让她千万别去密宫,如花乖乖应下,海棠才不太放心地走人。
等一切全收拾好,移宫完毕,已经是第五天,也就是十月十七。按照计划,三天之后,十月二十,萧羌回京。
而就在萧羌回京的前一天,海棠移宫之后的第二天,十月十九,密宫失火。
火烧起来的时候,海棠刚午睡醒来,院外嘈杂,她并没当回事,披上外袍,正打算去外间找点点心吃,一抬头,就看到宫院中一股浓烟升起——着火了!海棠一点都没愣,立刻冲回房,一边叫白瑟和碧琴,一边从自己床上抖下了一床绒被,扑到殿门口防火用的大缸前,她抖着手,让绒被浸饱了水,又让白瑟和碧琴也照做。于是,赶来查看他们的内侍看到的就是主仆三人站在缸前,一人身上披着一床湿淋淋的绒被……
领头的内侍被她们惊得一趔趄,表示娘娘真没烧到这地步,现在火势已被控制,您这里离火场也挺远的,我们过来只是怕您在这边被惊着。顺带说一句,为了防止连烧,宫内各处已经下钥了,您把殿门关紧就好。
海棠:“……啊?”
她讪讪地把湿淋淋的绒被放下,内侍又笑道:“娘娘莫慌,陛下已经得到信息,正向这边赶来,预计关城门前可以入京。
海棠一听萧羌会立刻回来,心便不慌了。
她应下,回房把湿了的衣服换下,重又出来站在廊下,盯着远处密宫渐渐下去了的一缕浓烟,心里却异常地不安。
有什么异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萧羌接到密宫着火消息的时候,是和海棠差不多的时候。
当时他邀了萧逐过来喝茶,萧逐还未到,他自得其乐悠悠闲闲地洗着茶具,正洗着,他就看到何善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何善从小侍奉他,最老成持重不过,从未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他跑得太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说,进屋之后没煞住脚,一头撞上萧羌面前的桌子,沉重的紫檀木桌都略晃了晃。
萧羌心里一凛,还没等他开口,何善就不顾礼仪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惨叫出声:“陛、陛、陛下!大事不妙了!内庭着火了!烧、烧着、烧着的是密宫!”
萧羌整个人一怔,随即走出殿外看向禁城方向,却因为离得太远,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边天色略微暗沉。
萧羌的平静出乎何善的意料,他负着手,慢慢踱回殿内,甚至于还颇为余裕地亲手倒了杯茶水,推给说话都不利索的何善,然后朝他颔首,示意他别着急,慢慢说。
看着面前一脸淡然的皇帝,何善定了定神,陡然就想明白了,恐怕这一把火在萧羌心里早就有数,也安排好了人手,已有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他略放了心,喘了口气,向萧羌禀报宫中的事情。
密宫起火,立刻就有宫内的内侍启用了紧急的焰信传书,何善接到信息吓得魂都快掉了,飞奔来向萧羌禀报。详细的消息恐怕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他则在信焰到达的时候,就回令立刻彻查。说到这里,何善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窥视着皇帝的表情,道:“关于彻查着火之事,陛下可有什么谕令?”简言之就是陛下您想在这场火灾里玩什么猫腻就早点说。
萧羌淡淡地说:“该怎么查便怎么查,但所有东西必须先到朕这里来。”
何善心领神会,垂手退开,侍立一旁。萧羌继续慢悠悠地洗着他的茶具,等洗得差不多了,他挽着袖子亲提了一吊水在茶釜上烧着,水刚咕嘟着泛起一层鱼眼泡,何善觉得眼前一花,便看到一个日卫出现在屋内,俯身在萧羌耳边低语数句,随即闪身离开。
那一瞬间,萧羌刹那面色惨白,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萧逐快步走进宫院的时候,就只有萧羌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殿内。
他刚才就得到了宫内着火的消息,立刻着手安排轻骑回城关防卫戍等事宜,全部忙完之后,他飞奔来见萧羌,却只看到萧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萧逐到他身边,想了想,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萧羌像没有听到一样,垂首坐在那里,萧逐又唤了一声,他还是没应,红衣青年心头一紧,碰了碰他的肩膀。就在萧逐指头碰到他肩膀的一瞬,萧羌浑身剧震,一下站了起来,带翻桌上碎冰裂纹的瓷盏,瓷盏落地,摔得粉碎。
萧羌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像个死人。
他摇摇晃晃,萧逐差点以为他要昏过去,红衣青年眉头微皱,沉声问:“宫里怎么了?”
现在宫内失火,虽然详细情况还没有传回,但是能让萧羌失常的,就只能是这件事了——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没有看过萧羌有如此刻一般可怕的表情。
萧羌摇摇头,慢慢挣开,慢慢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瓷片。
漆黑的长发遮去了萧羌所有的表情,萧逐皱着眉站在一旁。
萧羌沉默着,极其缓慢的,他捡起了地上一块较大的瓷片,再度直起身子的时候,除了依旧面无血色外,萧逐在他脸上再找不到一丝动摇的神色。他看了一眼萧逐,唤来宫女,淡淡吩咐一声:“把地上收拾一下,免得不小心扎了人。”
等宫女出去,他又沉默起来,萧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站着,片刻,萧羌开口,声音居然恢复了一贯的温软:“……没什么事。”
萧逐当然不信,一向寡言的青年追问了数句,萧羌最后甚至笑了出来,反过来安慰他,萧逐看最后实在问不出来,也晓得萧羌不是那种不行还要硬挺的性格,终于沉默,转身要走。
看他要走,萧羌恢复了一贯的雍容温和,他轻笑着叮咛了他一句:“王叔,你不必回京,现在立刻回永州吧。”
萧逐看他,等他解释。
萧羌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萧逐知道这就代表了他绝不会再解释,他思忖一下,最终迟疑着点了点头,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可以立刻启程。”
萧羌笑着应了,萧逐离开时,侍卫们逆着他进来,向帝王躬身,请他移驾,立刻回宫。
萧羌点了点头,随便披了件外袍就上车,他坐进车里,回想起刚才宫里回的消息,那点在萧逐面前的笑意一点点崩碎开来,他整个人开始颤抖。
日卫只传回来一句话:密宫海氏失踪。
失踪,失踪,失踪——他知道这把火是谁放的。他也知道这一次从海棠被下毒到宫内密传巫蛊这一系列阴谋是谁做的,而他放任了这件事。
因为他要利用这些阴谋——他本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酿成这样残酷后果。
不行,不能再想这个问题了。萧羌咬着牙,努力强迫自己脑子放空,什么都不要想。
但是他没法不想,而且越想越乱,他的头像是痉挛一样开始剧烈地疼痛。
萧羌一头撞向车壁,用力捏紧手掌,他面容一凛,似是疼极了,面上却现出一缕轻笑。
他看向自己一直藏在广袖下的手掌,张开指头,从掌心跌落一块被鲜血裹着的瓷片,然后他无所谓地弯起唇。
疼一点好,不用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事情了。
他靠上车壁,闭上眼,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会没事的。
密宫的火灾被扑灭,是在着火后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火是从密宫里着起来的,损失并不算惨重,火势也没怎么蔓延,就是把密宫烧成了一片白地。因为密宫周围都是没什么人居住的宫殿,所以,侍卫只是在密宫内发现了几具烧焦了的中年宫人的尸体,其中一具佩着女官印绶,核对之后,是内府一名司药女官。
而除了烧死的人外,后宫方面唯一的问题,就是还失踪了一个人——居住在后凉殿的御女任如花。
火一着起来,何善就立刻传令着手调查,他从萧羌那里领命之后便飞奔回去,等萧羌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回的时候,关于这场大火,已经有了初步的人证物证,而关于这场宫廷大火目前收集到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了方婕妤。
何善不敢怠慢,萧羌一进殿,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他便一五一十将所有情况跟他说了。
萧羌此时已经表现出一贯的沉稳之态,他沉吟片刻,问何善的看法。何善小心翼翼,异常谨慎地说,他觉得真相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
虽然说最近巫蛊魇镇和抓奸,乃至于这次起火都在指向方婕妤,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背后另有他人。
那个别人是谁,他们两个自然也知道,但是何善这等老辣之人,哪肯自己开口惹火烧身?萧羌也不戳破,只淡淡地让他继续说下去。
当何善说到任御女失踪了的时候,萧羌愣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如花怎么会忽然扯进去,他想了想说,立刻告诉海棠,但是要她宽心,说如花一定没事。
当他说到这句的时候,何善眼里一凛,不自觉地偷偷瞥了一眼萧羌。萧羌看在眼里,他沉沉一笑,柔声道:“阿善,你过来一点。”
何善恨不得刚才就把自己眼睛挖了,他为何要多看那一眼!但是老内侍无法,只能弓着腰,凑近到皇帝身边。萧羌低笑,伸手为他理了理颌下的帽结,又给老人顺了顺领口,才悠然说道:“这次这把火是谁放的,朕的昭仪是谁下的毒,是谁密谋栽赃方婕妤,在宫里传有人玩弄巫蛊,朕一直很清楚,你也清楚。”
豆大的汗珠沿着何善发鬓朝下淌,他不敢应,但又不敢不应,他嘴里唯唯诺诺,腰背弯得越发佝偻,整个人都快折断了一般。
萧羌知道他腰背不好,便拍了拍他的手,让他直起腰,老人诚惶诚恐地直起身体,萧羌从下往上看他,轻轻吐出三个字:“于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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