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吓坏了!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被沉冰抱起来往外去。她心说,自己说不定真能被他劫走!
她该怎么办?她知道自己落在沉冰手里就完了!
萧羌喝的药里本就有帮助入眠的药材,大半夜的,他睡得正香,断然不会出来,沉冰假扮的萧羌惟妙惟肖,这么抱着她出去,有谁敢拦?
眼看着沉冰抱着自己走到了甲板上,周围侍卫看到他们出来,都是一脸暧昧,低头屈膝,恭恭敬敬放行。
海棠心里叫苦,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在沉冰走向船尾的时候,船尾一堆烂木头里晃荡着站起一个人——正是花竹意。
这家伙似乎真的打算把所有压舱的木料全部翻一遍找蘑菇来加餐,看到这不靠谱的小子,海棠心里那点指望立刻没有了。
看着“萧羌”抱着海棠从容走来,花竹意愣了一下之后,也屈膝行礼,沉冰只略点了点头,就继续走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等等,海棠心里一紧,希望又燃了起来。她转不了头,只能听到身后青年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陛下,杜婕妤现在并不情愿,可否请您不要强迫她?”
当海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不是自己有可能获救,而是五味陈杂。
她和花竹意错身而过,就这一瞬间,连话都没说,眼神也未曾交会,他就看出了她的不情不愿,然后说出那句话来。
他对皇帝说,她不愿意,请把她放下来。
这一刻海棠心里流过的情感非常复杂,无法形容。
而且现实也不容她细想,就在花竹意发问,沉冰略停顿的一瞬间,只见眼前青影一动,海棠来不及反应,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却又在瞬间拉远,就在这刹那,沉冰已和天枢交了数回手。
“……又是你!”沉冰冷喝一声。
论武功,天枢远在沉冰之上,但沉冰怀里抱着海棠,天枢投鼠忌器,居然打成平手。沉冰见机不妙,迅速退开,两人距离拉远,他当机立断,抱着海棠向船下跃去!
就在沉冰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正好在他近处的花竹意见机立刻扑过来,像八爪鱼一样抱住海棠的脚踝,天枢长袖绕住花竹意的手腕——结果就是,海棠挂沉冰,花竹意抓海棠,天枢又抓花竹意——即便是武林高手,在身负这样的“重任”之下,也坚持不住啊。
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人肉粽子串以花竹意作为节点,前半截以非常优雅的姿势落入三月冰冷的江水之中,后半截磕在了甲板上。
落水的瞬间,海棠脑子里第一想法是,一个月摔两次江我也是蛮厉害的!
第二想法比第一想法重要多了,那就是:啊,对了,我不会游泳啊啊啊啊啊!
天枢和“萧羌”打起来了这件事自然惊动了赵亭,等赵亭上到甲板的时候,正好看到海棠和沉冰落水,天枢和花竹意摔在了甲板上。
根本不用赵亭说话,早有侍从跳下水去救人,晃了几下,花竹意爬了起来,天枢单膝点地,紧紧看着下方,却没有动作。
难道是受伤了不成?赵亭转动轮椅向前,刚要开口询问,他听到天枢低低叹息一声,声音不再是男女莫辨,而是轻柔婉转的女音。
“……瞒不了了……”
赵亭有所警觉,他手指微动,周围侍从立刻把他围在中心。这时,天枢也慢慢站起,慢慢回头,瞬间,发如流泉,衣若蝴蝶,月色下,站起来的少女,面容如玉,竟然如同白玉雕就,有种不可逼视的美丽。
赵亭在看到她脸孔的一瞬间,一双眼睛猛地瞪大,本就无色的嘴唇翕动两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他身后响起了一个清雅的男音。
“……史美人?”
听到这三个字,赵亭猛地转头,握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身后披着一件外衣就匆匆跑出来的大越皇帝,瞳孔一点点收缩,渗出仿佛带着剧毒一般的怨憎愤怒。
即便是萧羌,也在这样怨毒的眼神下陡然一凛。
“萧——羌!”赵亭低喝一声,手指在轮椅上一弹,数把飞刃激射而出!
萧羌无处可避,只见眼前青影一动,史飘零已落于两人身前,长袖挥动,铮铮几声清响,飞刃落地,赵亭浑身肌肉收紧,定定地看着史飘零,再看着萧羌,眼里的怨毒一点点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空白。
萧羌也察觉到不对了,身为自己妃子之一的史飘零,居然是萧逐的护卫之首天枢,这已经够离谱了,何况现在她和赵亭之间明显还另有隐情。
萧羌用眼角余光看到侍从抱了海棠上岸,听到侍卫说没抓到沉冰,但是海棠没事,他松了一口气,掉转视线,看向背对自己的女子和对面的赵亭。
三个人静默片刻,首先开口的是史飘零。
在跌落甲板时不慎被刮掉面具的女子破罐子破摔地叹了口气,她先转身,对萧羌行了大礼,才转身看向赵亭:“……我真的长得那么像母亲,让您一眼就认出来我来了吗?父亲。”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赵亭浑身一震,萧羌也一愣,花竹意一副鸭子听雷的样子侧着头,只有被抱到萧羌身边,喝了一肚子水,听话也只听了个断断续续的海棠,迷迷糊糊地向这边瞥了一眼。她的结论是:史姑娘,令堂看起来也是大美人啊……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怪结论一直在海棠脑子里绕啊绕,直到喝完驱寒的姜汤,被放入暖乎乎的被窝里,跟着身子一起被寒冷江水冻结的脑子才恢复运转。
史飘零是萧逐的护卫“星卫”的首领。
史飘零叫赵亭“父亲”。
赵亭是长昭的元帅。
萧羌是赵亭的仇人。
萧羌又是史飘零的丈夫。
等等!
把以上等式在脑海里运转一圈,海棠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海棠猛地弹起来,几乎撞到床边。幸好有人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轻轻道了一声:“小心,别撞着。”那是萧羌的声音。
她莫名地就安心了一点,海棠侧头看去,萧羌看她没事,就放开了她。他一手撩着宽大的袖子,一手剔了剔床旁小几上的灯花,烛光一跳,映出他一张雪白淡漠的面孔,这让海棠心里没来由地一悸。
在海棠身后垫了个软枕,萧羌把被角掖了掖,看了看她,却没有说话。
海棠脑子里在纠结刚才罗列的人际关系,有片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一对男女,一个坐在床上,一个靠在床边,彼此相对无言。
看了一会儿发呆的海棠,男人倒了一杯蜜水给她,海棠捧过来喝掉,听到萧羌慢悠悠地道:“史美人是朕的妃子,同时也是王叔的‘星卫’首领。”说完这句,他略顿了顿,望向烛光不及的一片黑暗,声音低沉冰冷,“……我本来以为,这世上总有谁能让我相信,却没想到,王叔也在我身边安插了人。”
听了这话,海棠觉得这男人的思维已经阴暗到了一定程度,她忍不住开口反驳道:“您怎么知道一定是他安插人手到您身边?说不定殿下是为了保护您,才让史美人到您身边的呢?”
听了海棠的辩解,萧羌忽然不说话了,海棠看到男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有些心软,正要说几句打个圆场,萧羌却忽然静静一笑。
“保护我?让赵亭的女儿,最恨大越的人的女儿来保护我?”这句话让海棠语塞了片刻,她正要回答,男人又欺近她,横过来的身子挡住了烛光,海棠的视野内立刻暗淡起来。男人慢慢地,一点点地压覆下来,清雅俊秀的面容,微弯的薄唇带出来的弧度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凉薄。
“然后,笑儿,卿在为平王开脱?”
你、你想作甚?海棠缩了缩,很没骨气地赔笑:“我只是觉得不要随便冤枉人嘛……哈哈哈……哈哈……哈……”
静默,萧羌没有一点声音,只是凝视她。两人之间的暧昧堆积缠绕,如同冰凉的灰烬,缠绕上来。
海棠知道,她应该像刚才一样,低头认输才好,但是不知怎的,刚才她可以赔笑,可现在却从心底生起一股莫名的意气,她就是不愿调转视线,即便头皮发麻,都要硬挺下来。
看着她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男人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却并不说话,海棠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在烛光明灭里模糊,倒影显出一种特别的软弱来。海棠不禁又缩紧了一点,萧羌忽然笑起来,单手撩过她的头发,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轻轻道:“睡吧。”
说完,他吹灭烛火,转身离开。
等萧羌走了,海棠才发现在刚才片刻的对峙中,自己的脊背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冷汗。
她甩甩汗,平复了一下呼吸,过了片刻,她侧耳听着,发现门外没有声音了,就蹑手蹑脚地赤脚下地,轻轻拉开舷窗。
窗外站着一个女子,黑发青衣,面容娇艳一如莲花,正是史飘零。
海棠一点也不意外看到她,甚至说,她就是为了见她,才拉开面前这扇窗的。
她定定神,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星卫”之首:“……史美人,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史飘零盯了她一会儿,低头看去,看到她露出亵衣之外的脚趾,开口道:“……会着凉的。”
呃……好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海棠这人有个好处,她从善如流,立刻跳回床上。史飘零飘然进来,把窗户关好。
她站到海棠面前,看了她一眼,就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头。海棠等着她说话,也不开口。过了半晌,史飘零低低说了一句:“……我的原名叫赵零。”
海棠点头,然后?
史飘零却沉默了起来,她慢慢抬起头,一双秋水一般的眼睛里闪动着冰一般锐利的光彩,她看了海棠半晌,忽然开口道:“你不是杜笑儿。”
海棠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心猛地一跳!她直直地盯着史飘零,那个容颜娇美,犹如莲花的女子没有温度地笑了一下,嘴角锐利犹如刀锋。
海棠瞪大了眼,心里乱哄哄的,她还没从第一句话的打击里恢复过来,第二句话的连击又到,史飘零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是杜笑儿的话,只怕早跟沉冰走了。”
萧羌离开海棠卧室的时候,已经是丑时初刻,大概还有一个时辰,船就会进入白玉京的领域。
想起史飘零就是天枢这件事,他眉毛皱了一下,疲惫地压了一下太阳穴。
他挥手让侍卫退下,自己走上甲板。
今夜无风,军船平稳地在水面劈开一条条波纹,萧羌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觉得肺里都有些微微地疼。
刚才自己似乎是一下子说了不该说的话。萧羌苦笑,想起自己和海棠的对话,他反省了一下,自己居然说出了“王叔也在我身边安插人”这样的话,真是越活越回去,连这点心思都控制不住了。
不过,似乎也只有在这个杜笑儿的面前,他才会失控吧?
想到这里,他唇边的苦笑又加深起来,他仰头望天,看满天星子闪动。
半晌,他转头,看到赵亭摇着轮椅慢慢从船舱的方向而来,片刻,两个男人相对无言,只不过赵亭虽然面色依旧难看,不过好歹没有了之前的怨毒,他盯着萧羌看了一会儿,抬手丢给他一瓶酒,自己仰头灌下手里的另外一瓶,颇有借酒消愁,好让自己不至于宰了萧羌的意思。
“……她确实是我女儿。”在萧羌走后,和史飘零谈过的赵亭面色凝重,说完这句,不禁又狠狠瞪了一眼萧羌。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居然还活着。
赵亭的妻子生下女儿之后,身体虚弱,长年卧病在床,赵亭又经常行军打仗,就很不负责地把襁褓中的女儿甩给了萧逐。反正萧逐家大业大,一个女娃还是照顾得起的。
后来他被抄家灭族,仓皇逃命之中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女儿,他本来以为她早就死了,却没想到她不仅没死,反而成了萧逐的护卫——这也就罢了,她居然还成了萧羌的妃子!
想到这里,赵亭就想起了史飘零对他说话的样子。
那个女子语气冷漠,眼神冰冷,她用自己的态度告诉他,她不把他当父亲,他也不必把她当女儿。
他问她,可曾想过这样是否对得起死去的亲人族眷,她对他说,她是被萧逐养大的,她唯一的亲人是萧逐不是他。
她语气冷淡,说:“他们的死与我有何关系?”
赵亭只觉得,此刻如果有必要,让她一剑刺入他的心脏,她也必然会毫不犹豫。
有那么一瞬,赵亭呼吸困难,不断咳嗽,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死,而那个和他的妻子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端坐在他前方,手指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就这么看他。
如果不是当时花竹意闯进来,给他倒水端药,史飘零大概会很开心地看着他咳死吧。
于是,现在有些话他就说不出来了,他眯起眼睛看向萧羌,心里本来已经压下去的怨毒又重新扬了起来,只恨不得把面前这男人零剐了再挫骨扬灰。
萧羌眼底波光流转,只当没看见赵亭眼底怨恨,他小小地抿了一口酒,觉得浑身暖和了一点,说:“……元帅放心,朕必然不会薄待令媛的。”
赵亭冷笑,正要说话,身后传来花竹意的声音,他一转头,此时天已快亮了,花竹意走过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赵亭眼睛一细,点点头道:“让他上来。”
花竹意点头下去,赵亭转头。眼神里带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毒,他对萧羌扬了扬下颌:“陛下,有人求见。”
此时,此地,求见?萧羌看了一眼赵亭的表情,沉吟了一下,微笑道:“不知是哪里的哪位?”
赵亭好整以暇地十指交叠,还以同样的微笑:“倒还是陛下的熟人。”
“哦?”挑眉。
“苏荷。”
萧羌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之前因为塑月的斡旋,他已经联络了萧逐,停止进军,也透过塑月,和苏荷谈了几轮条件。现在确实也是苏荷该派使者来的时候了,但是不知为何,苏荷竟然夜半亲自登船,他的心底生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微笑颔首:“那就劳烦元帅安排了。”
过了快半个时辰,苏荷登船,两人在赵亭的房间里见面。
苏荷一身水蓝衣衫,翠色披帛,立在当场,看萧羌进来,对他倩倩折腰,神色中没有一点不虞,两人如多年好友一般平和,就像是他根本没有攻打她的白玉京一样。
萧羌也对她加倍恭敬,一点不摆自己是战胜国皇帝的架子,两人寒暄了几句,才彼此落座。
其实两人要说的就是退兵的事。事已到此,塑月和长昭都表了态,萧羌也不得不撤兵,但是除了黄庭,总要再从苏荷手里落点好处。
这次事情,沉烈重伤,已无力再战,白玉京许了沉国二千万钱的赔偿,此外还一次给付生丝二万匹,熟绢二万匹,小麦、稻谷、黍米各十万石,沉国捞了这些好处,也算满意。
之前苏荷就派过使者来和萧羌谈判,讨价还价之后,最终约定,黄庭归大越,但是从荣阳和大越之间的一段约五百里无主荒地要给她,此外,白玉京再给大越五百万钱与一万匹端绫,而且立刻送还沉寒。
无主荒地说白了就是顺水人情,又不是自己的土地,拿来做人情也不是挺好。萧羌绝口不提萧远,就是怕萧远被苏荷当成筹码,然而苏荷也不提萧远。
今天苏荷亲自来缔约,他以为她总要提萧远,她却还是不提,萧羌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便又浓了几分。
两人说完正事,苏荷说她这次过来的路上,意外获了一尾极好的鱼,就献给萧羌尝尝鲜。
萧羌不置可否,淡淡地道,如果京主说好,那就一定好,朕却之不恭,便厚颜受了这礼。
苏荷掩袖一笑,说这鱼极大,沉国产的,云林江虽大,却也只得这一条。
萧羌立刻明白,坠江的沉冰落在她手里了。
这一手玩得漂亮。
她现在和两国商议退兵,以沉烈虎狼之性,她拿沉冰去要挟沉烈毫无意义,把沉冰给他,一来是送了份礼,二来……
萧羌的眼睛眯了起来。
二来,苏荷算定了萧羌一定会咬这个饵。
是的,他的确会咬这个饵。
萧羌要的是吞并天下,统一东陆,一切可以利用和可以制衡的东西,他都会要。
更何况,沉冰在苏荷手里没用,不一定代表她在萧羌手里没用。
大越帝王手指轻曲,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含笑道:“这鱼虽鲜,却刺多难熟啊。”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条鱼而已,应该难不倒陛下的。”
这句说完,两人对视,相对轻笑,和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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