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玉京江卫接近容城的瞬间,苏荷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白玉京战船刚一接近,还尚未开始接战,火箭流矢从容城城头像流星雨一般向白玉京的铁甲江船飞来——容城明显早有准备。
苏荷何等聪明,她略略一想,立刻明白前因后果。
萧羌这次就是冲着白玉京来的。
攻方以为自己是偷袭,守方却早有防备,就算白玉京江卫天下无双,迅速集结的也全是最精锐的部队,但是也就是因为全是精锐,所以数量不多。双方接战,激战一日一夜,虽然大越水军折损过半,白玉京却也啃不下容城这块骨头。
三月初五,双方一直鏖战到将近下午时分,白玉京水军退后,双方各自稍作修整,而与此同时,一份密报同时递到了苏荷和萧羌的手中——沉国水军已抵,向沉国域内白玉京主城进军。
图穷匕见。
至此,萧羌所布下的这局棋,终于完全展开——萧羌先用自己拖住了白玉京精锐与苏荷,再联合沉国攻打白玉京。
当晚,有使者从白玉京军中过来,带来一支沉寒的发簪和一把萧远的佩剑,彬彬有礼地告知萧羌,沉寒、萧远都被抓住了,如果萧羌还爱惜自己的妻子、儿子,就请立刻撤军。
萧羌也十分有礼地回答使者:“抱歉,做不到。”
一身素衣的男人含着微笑对使者说:“请将小儿人头置于阵前,朕乐于见到此幕。”
他说话的时候温文尔雅,语如春风,却偏偏让人生寒。使臣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即便萧羌拒绝也是自己胜了,哪知萧羌这句话说完,他却觉得自己在这个温和的皇帝面前,生生矮了一头。
使臣回归的时候,苏荷正和萧远在舱内远眺容城,她听了消息,轻轻一笑,问萧远:“你有这样的父亲可否心寒?”
萧远一听,便白了一张小脸,他沉吟片刻,脸色依旧苍白,却非常有礼貌地回答:“以父亲而言,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我不敢怨;以君主界分,父亲决定正确,我不能怨。”
他这句说完,苏荷面上玩味一样的笑容去了些,她重新上下打量了片刻萧远,低声说了一句“真可惜”。
这一句语焉不详,萧远却觉得浑身恶寒,他勉强撑着,用力仰起头看她,用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道:“此乃萧氏皇族的本分。”
苏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萧远,回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三月初五晚,沉国攻向白玉京最小的主城玄滋,容城水军与白玉京精锐江卫再度开战,白玉京腹背受敌。
终于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苏荷站在舱内,看着远方战场,一双被火光映出灿烂金红的眼瞳一凛。
女子面上所有情绪慢慢沉下,到面无表情的时候,她忽然就毫无预兆地一弯唇,显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来。
她确实是中了萧羌的计,意外虏来的萧远又没有派上用场,容城久攻不下,而玄滋陷落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萧羌一定觉得,她已无路可走。
萧羌算她算得准,却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根本没法想象,她给自己留了一条怎样的路。
女子掌中悄然浮现一个不停旋转的小小的金色十方星,她凝视着十方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它捏碎。十方星粉碎刹那,一道道普通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金色光柱从白玉京舰群中轰然升起!
女子吐出无声的两个字:“开阵。”
十方厉祀之阵开。
白玉京孕育了千年的欲望,在这一刻破壳而出。
百里之外,玉京堤没在江水中的底基上,金色的十方星法阵一个一个浮起,而浮起法阵的底基就像是溶在水里的雪花一样崩塌——费时一百二十年方成的巨大堤坝,轰然崩碎。
苏荷面上只有一线又冷酷又满足的微笑。
她极轻地,接近于无声地说:“萧羌,你输了。”
三月初五,玉京大堤崩,容城覆灭。
洪水冲破容城城墙,把海棠卷走的一刹那,时间似乎一下静止了。
她看到巨浪是青黑色的,只在浪尖泛着一点雪白,像是一张网一样在她头顶就这么凝住,她想着自己要做点什么。不知怎的,她就执拗地想着得抱紧萧羌。
海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念头,她就是这么想。
然后在她碰到萧羌的一瞬间,凝固的时间重新奔涌,她一下被卷进水里——无数破碎的画面雪花一样在她脑海里散开。
——巨大的金色十方星。
——哭泣着的幼儿。
——血。
——还有,苏荷。
然后,她失去了意识。
海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六的正午了。
她伏在江岸边,风很冷,她浑身湿透,冻得都快僵了。
她周围有几具尸体,腿上也有一具,尸体冷透了,已经开始发硬。
那尸体看上去挺年轻,张着手,背上插着一段铁管,铁管从他胸口透出来,差点扎在她腿上。
在海棠蒙眬的意识里,似乎是有人抱住她,努力把她推到了岸上,大概,就是他吧。
这是海棠第一次看到尸体,望着对方已然黑紫的脸,她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荡荡的。
她低头看着青年满是血污的脸,愣愣地坐了片刻,终于拉回了点神志,她木然又费力地拖着青年的尸体,把他藏到了一块礁石下面。
这个死去的年轻人应该是日卫的一员吧,她不认得他是谁。
他多半也不认得她,他只会记得海棠的身份:大越皇帝的三品婕妤,位在后宫第五等。
海棠不自觉地做了个仰头的动作,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哭出来,可她眼里干干的,眼睛沙沙地疼着。
仰头的动作牵扯到了不知哪处伤口,脊背上剧痛起来,终于又拉回一点神志,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抖。
萧羌呢,萧羌呢?
他在哪里?她明明记得落水的时候,她抓住了他。
她开始翻检尸体,每翻过一具,发现不是萧羌,她就会安心一点,可心也又悬起来一点。她心里只想,萧羌在哪儿?他还好不好?他受没受伤?他要是受伤了可怎么办?要是很长时间没找到他,他死了怎么办?
海棠越想越害怕,又累又疼又难过,手抖得几乎快翻不开尸体了,她不知道翻了多少个人,就在她整个人都快虚脱在滩涂上时,她忽然嗅到一线木叶香气——那是萧羌的熏香!
她顾不得浑身都在疼,疾步向香气而去,看到一块礁石后有一个人伏在那里,她把那人翻过来,一张清雅苍白的面容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萧羌。
她找到萧羌了!
她脱力一般跌坐在萧羌身旁,指头颤抖着轻轻凑到他鼻下,她感觉到一丝微弱但尚算平稳的呼吸,她又慢慢地俯身,把耳朵贴上他的胸口。
萧羌一身白衣脏污不堪,身上还缠着水草,她全然不管,只专心致志地贴在他心口听他心跳。
扑通、扑通,一声一声。
他活着,萧羌还活着。
她也活着。
她果然是在水里握住了他的手,她没有弄丢他,她找到了他,他还活着。
她那么喜欢他。
海棠眼里的泪水终于滴落,落在萧羌胸口,泪水一下就渗进衣衫里去,片刻就湿了一大片。
她想用力抱着萧羌,又不知他受伤没有,她不敢妄动,却又不肯放手,就牢牢握住他的手。
海棠累极了,寻找萧羌把她最后的一点体力和精神都榨干了,她动弹不得,坐在原地,向四下张望,只见洪水漫漫,下游容城那边看不到一艘船,上游还隐约能看到一些船的影子,船远远的,看起来也小小的,像一盏又一盏的灯,浮动着。让她不期然地想起去年宫里七月十四盂兰盆会的时候,满御河漂着的,装在小纸船里的灯。
彼时月光宁静,河面上到处是顺水流灯。那些深宫少女期待纸船可以带走自己对亡人的思念,也可以把一颗少女心带到白衣帝王那里。
那时候她顺着灯看,看到很多认识或熟悉的人,有如花,有史飘零、于淑妃,还有那个被她们围绕着的男人。
可是现在呢,前是水远,后是远水,天地苍茫,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在这样的绝境,她终于知道,她喜欢他。
被卷入洪水的一刹那,萧羌其实并不觉得冷。
水软软漾了过来,温柔地托住他的身体。
萧羌在水下睁着眼,水面轻轻晃动,月光和一切便都碎了。
这一瞬也许长也许短,长不过弹指,短不过千年。
安静和静谧仅仅是刹那,他在一片朦胧中看到数条黑影向自己急扑而来,有人抓住了他,他看到了一团金色的光,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等萧羌醒过来的时候,最早的知觉,是有人轻轻拍他的脸,接着他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小声数着数。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五……”
脸上的感觉逐渐清晰,萧羌不禁伸手一抓,刚一动手腕,立刻感受到钻心一样的疼。他轻哼一声,手又垂了下去。
看他指尖动了动,那人立刻停了手,把黏在脸边的头发撩了撩,凑过来,一脸黑黄,脏得快看不出来了。
……为何他对这一幕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啊,对了,他确实看到过。
萧羌想到自己在冷梅殿和她的相遇,对着面前的人模糊一笑,低声道:“……能在这里看到卿,朕很高兴,笑儿。”
海棠一愣,心里可不高兴,心想萧羌怎么不选在自己救他的时候醒,非要选自己拍他脸的时候醒。
不对,她拍他就是为了拍醒他……
想想才这么一会儿,她居然又有了腹诽的劲头,果然自己真是没心没肺啊。
萧羌慢慢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冷汗就出来了,海棠瞥他一眼问:“你怎么样?”
他摇摇头道:“还好,应该只是肋骨断了,手脚没事。”他看了一眼海棠,“卿呢?”
“背上大概掉块肉还是皮的,头皮被扯掉了一块。”海棠答道,“我扶着你,我们赶紧走。”
萧羌点头,伸手让她把自己扶起来,他四下看了看,发现现在已快到下午,就是说距离自己被冲到岸上的时间已经至少过了一夜。
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萧羌苦笑一下说:“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荣阳境内。”
海棠背上一抽一抽地疼,努力撑着萧羌:“现在要往哪边走?”
“往上走,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她记得长昭和大越也是狠狠掐了几次的:“荣阳和大越也有仇吧?”
“虽然有仇,但总比白玉京好些,荣阳皇帝庸懦无能,怎么也比苏荷好对付。”
“……落在苏荷手里会如何?”先奸后杀?好吧,她最想说的其实是貌似她的鞋底磨穿了……脚踩在礁石上好疼,她不是山羊啊……
萧羌的声音淡淡的:“抓了我在手里,苏荷会想如何拿我威胁大越,若在荣阳,脱身就容易得多。”
海棠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她觉得有滚烫的液体从脚底流了出来,然后立刻冰冷,黏黏地黏在脚上。
脚上流血了,但是她不太想管。
反倒是萧羌看出了不对,两人已经远离河岸,走到一个背风又隐蔽的土坡下,他拍拍海棠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一个树墩上,柔声说道:“把脚包扎一下再走,伤口耽搁了只怕走得更慢。”
海棠点点头,伸手到长裙里撕下还比较干净的布条,刚要扯开包扎,萧羌制止了她,费力地拉了一下襟口,没有拉动,反而疼得额头一阵虚汗,他喘口气,声音有些哑:“笑儿,药在我怀袋里,一个小鲨鱼皮包,应该还在。”
海棠沉默着伸手到萧羌的怀里去拿东西。
之前几次身体接触,萧羌的身上总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带着点凉薄的温度,现在隔着几层薄薄的衣衫,男人的体温却高得厉害,她冰冷的指尖碰到的一瞬,竟然有被灼伤的错觉。可她又觉得暖和舒服。
于是她就慢慢地摸,最后整个人抱了过去,下巴抵在男人的颈窝。
萧羌漆黑的长发如今也湿淋淋,带着水的腥味,并不好闻,可她偏偏把头埋了进去。
似乎是在撒娇?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算了,这样类似撒娇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那次她被冤枉,被丢到掖庭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
何况,她喜欢他。
那时他抱她入怀,和她说话,柔软的声音安抚了她。
她本以为这次萧羌也会安慰她,没想到大越的皇帝却推开了她。
看着面前有些受伤又难堪的少女,萧羌摸摸她的头,道:“先上药再说其他的,安全了随便你抱。”
随便你抱……随便你抱……
海棠觉得这四个字哪里不太对,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太对,她取出药包,萧羌翻出急用伤药,告诉她怎么用,又倒出一撮参须,分了一份给海棠,道:“这老山参的须子,吊命提神的,压在舌下,不要咽下去。”
海棠吞到嘴里,山参的浓郁味道盖过了周围的水腥味,她立刻觉得舒服了不少。
稍事包扎,两人慢慢继续向里走去,走到快黄昏的时候,他们已然看不到云林江了。
海棠觉得他们得找个过夜的地方,她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只见前面一片黄澄澄的沙土地半掩着一个废弃的小村落,她看了看萧羌,萧羌点点头,两人朝那边走去。
海棠一边走,一边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见有人来追?”就算大堤崩塌事出突然,此时也应该有探子了啊。
萧羌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道:“哦,我们现在大概已经进了长昭的范围。长昭是东陆第一军事强国,白玉京和沉国确实没胆子越境来追。不过昨天晚上闹成那样,长昭肯定也要沿岸戒备追查,只是他们水军不利,没有这么快而已。”
海棠点头,扶着萧羌到了小村,仔细选了一间已经半被黄沙掩埋在地下,从地表几乎看不出来,但是还很结实的房子。
屋子里不进一点光,萧羌摸了片刻,找到了什么,他单手轻柔掩住海棠的眼睛,低低吩咐了一句:“闭上眼睛。”
海棠耳边噌的一声响,视界里就有一团暖融融的光亮起来,萧羌拢在她脸上的手掌透着光,颜色温暖。
海棠知道,在黑暗里骤然接触光线对眼睛不好,于是她安静地在萧羌掌下睁了睁眼。
片刻之后,萧羌松手,两人眼前是一间卧房,有半边塌了的土炕,萧羌用火折子点了一堆破席子取火,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费力弯身,把还裹在身上的裘皮铺在炕上。
他坐回破炕,环视四周一眼,忽然一弯唇,再看向海棠,眼睛里居然又恢复了一贯的春水温柔。他向海棠伸出手,说:“卿刚才不是想抱朕吗?朕现在就在这里哪。”
男人微笑着,嘴唇的颜色很淡,细细的桃花眼眯了起来。
在暖黄火光里,海棠对面那男人眼波流转,居然魅惑。
三月初五,玉京堤崩,大越皇帝并婕妤杜氏失踪,白玉京、大越、长昭、沉国、荣阳、塑月并沿岸诸国,全力搜救萧羌。
而与此同时,云林江上暗潮汹涌,数方对峙,一触即发。
玉京堤决堤连毁下游六国三十一城,经此一役,大越重镇容城尽毁,白玉京江卫折损,退守到最近的主城明石。
这次决堤,把正在攻打白玉京的沉国也卷了进去,沉国水军折损大半,军港也被冲毁,直到初六正午,沉国水军都无法重新集结成阵。
这一役中,沉烈重伤,已经无法指挥,而此时本应已到阵前的沉冰也音信全无,群龙无首,沉国军队人心惶惶。
一时之间,云林江上沉国蓄势待发,白玉京按兵不动,唯有萧逐让所有人都看不懂。
容城被毁,永州已无水军,陆军则尚在齐州,玉京堤决堤,漫了官道,军队什么时候赶过来都不得而知,就算有萧逐,无兵可用的炳城也是一锅无米之炊。
萧逐在等什么。
苏荷与沉烈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他们却看不透萧逐到底在等什么。
与此同时,在长昭岸边某个不起眼的废村里,一男一女也在对峙。
简单描述一下现在的情况:萧羌肋骨断了,海棠要出去给他找固定的东西,还得去弄点水,萧羌表示不行:“你得留下来陪我,我一个人孤单寂寞冷,我告诉你……我快不能呼吸了,我快被你的残酷杀了。”
海棠说:“……您这是无理取闹。”
萧羌说:“那你就是冷酷无情。”
海棠觉得把时间浪费在和萧羌对着说“你冷酷无情”“你无理取闹”上实在太蠢了……
她看着萧羌,萧羌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萧羌自己笑出声,他说:“你去吧。”说完他顿了顿,海棠正要出门,他看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悄声道,“我是怕你和远儿一样……”
他话说了一半,就自悔失言一样顿住,海棠却知道他后半句想说什么。
他想说,怕她出去就回不来了。
海棠回头对他微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怎么会不回来呢。
她走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是昏暗的天色,眼前是几乎被沙子掩埋了的房间,那个男人身在其中,她若走了,他便可能活不下去。
她怎么会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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