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省了宫里晨昏定省这些一大早就要起来的麻烦事,海棠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沉寒虽然还是恹恹的,看着也还好,她们便和萧羌一起出去游玩。
萧羌赁了一艘极大的画舫游江,沉寒精神不济,吃过饭就去舱中休息,萧远从未坐过这么大的画舫,饶是他再老成也是个孩子,禀过萧羌就跑去玩了。
海棠和萧羌在二层甲板上远眺,萧羌给她指点前方风景,只见晴空之下江面澄练,微澜如皱,一眼无边,如果不是云气里影影绰绰能看到对岸巍峨高山,几乎就是一片浩瀚大海了。
男人在她耳边清润细语,她面前是秀丽山河,海棠觉得自己的心胸从未如此开阔舒朗。
他们沿江而上,在接近中午时分,眼前江道一收,远处江中渐渐显出一线灰青。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身旁男子低声轻吟,清越的语声中有一股骄矜之意,海棠明白,前面,便是白玉京了。
那里是数百年来,东陆最富庶的地方。
白玉京下有五城,所辖之地不及一州,但是它一城赋税,已是小国半壁之和。
萧羌声音清越,海棠却顾不得听了,她双手牢牢抓住扶杆,一双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看着面前的宏大景色。
她刚才看到的江道中一线青灰,终于显出了真容——那是一个高达十数丈,由青灰条石砌成的,横跨整个江面的巨大水坝。
水门洞开,船密如织,坝顶高不可望,只能隐约听到其上人声鼎沸,车马辚辚。
她知道那是什么。
玉京堤。
白玉京一力所修,分隔东陆诸多强国,历一百二十年方成。
堤成之日,随即暴雨,云林江上游暴涨数丈,巨浪轰然,却奈何不得这条拦江大堤。
此堤一成,为白玉京拓下良田万顷,下游诸国不再受水患之苦,堤顶可并行大车十架,使得两岸运输便捷一倍。
百年来,玉京堤阻隔洪水,同时也阻隔了东陆列强的野心。
海棠被玉京堤的雄伟震慑住了,她听到身畔的帝王说,玉京堤开造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笑话,但是当一百二十年后玉京堤落成的那一天,东陆为之静默。
如此丰饶之地,在大越卧榻之畔,却不属大越,真是让人想想都觉得可惜。
海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某种残酷的意味,她敛了一下心神,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卿似乎不以为意?”
她本该掩袖,娇声说一句“臣妾不懂”,但大概是这景色太过于壮阔,也可能是身边男人身上的气息太过于好闻,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一般低声道:“若只因他地富庶丰饶,君主便起投鞭之意,那天下大概无处不火海,无处不战乱吧。”
这话让萧羌有些惊讶,他认认真真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唇边忽然绽开一丝微笑:“……笑儿,你又让朕惊讶了。”
萧羌环住她的腰,低低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笑儿,卿如果是男人就好了。”
是男人干吗,陪你断袖吗?海棠腹诽着,却不自觉地抬头,她看到的是虽然弯着,却没有笑意的一双桃花眼。
萧羌的眼里一旦没有笑意,就变得如深潭一般,会让被他凝视的人有种灵魂都被吸走的错觉。
海棠不知怎的,忽然一凛,就听到萧羌柔软的声音从她耳畔滑过:“……如果你是男子,你就可以立于朝堂之上。笑儿,后宫这种地方,不适合你。”
海棠听了这话,仔细思忖片刻,很正经地对萧羌说:“不行啊,陛下,臣妾做不到啊,我要是男的,肯定好吃懒做,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官,然后就穷困潦倒,倒毙街头,这不太好。”
她说得特别诚恳认真,萧羌被她逗笑了,又和她调笑几句,白衣帝王才微微转身,远远眺望逐渐接近的城市。
阳光宛若流金,而在远处慢慢显现出轮廓的白玉京,仿佛是一座虚幻的黄金之城。
他说:“笑儿,无论如何,这白玉京与这天下,都会是我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凝视着远方,没有看向身旁的少女。
当萧羌和海棠在甲板上谈人生谈理想,顺带让皇帝陛下抒发了一下对海棠错误的职业规划的感慨时,沉寒紧闭舱门,坐在榻上,一双明明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正凝视着丢在榻上的一个小小手镯。
那是一个极华丽的掐丝金镯,纤若发丝的金丝盘绕曲环,颤巍巍坠出一朵千叶牡丹,中间含着一朵细巧珍珠攒成的珠花,正衬她肤白若雪,娇弱不胜。
那本应是她的爱物,但是沉寒看着它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她很清楚这个手镯有什么用。
这镯子上金丝勾出的花叶纹路内有玄机,乃是沉国皇室内专门传递情报用的暗文。
而手镯上那攒成一朵珠花的数十颗珍珠,每一颗都是毒药,无色无味,溶于沸水,沉于名香。
溶水可让人立死,沉于香则能让人立睡,三天之内无法醒转。
这是她的同母兄长沉冰在昨晚派人送给她的。
那些暗文只组成了一个消息:拖住萧羌,伺机杀之。
这八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她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冷,如堕冰窟。
她想把这个手镯扔出去,但是又不敢,就只能瞪着那个她看不到的手镯,仿佛这样它就会消失一样。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她猛地一抖,飞快捡起镯子套在腕上,哑着声音道:“……进来……”
进来的人却是萧远。
粉雕玉琢,金童一般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比他手掌略大的琉璃盏,慢慢走了进来。
琉璃盏清透无瑕,里面盛满了水,水底是几块圆润的鹅卵石,上面缀着一点极鲜嫩的绿萍,几尾针一样细小的鱼儿穿梭其中,煞是好看。
萧远在船上玩,侍从讨他的好,特意用极细的网子捞了几条细小银鱼给他,他一看就喜欢,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捧来给沉寒。
萧远有些害羞地走了过来,不去看少女绝色面孔,只轻轻把琉璃盏放在小几上,轻声问道:“母妃,你怕鱼吗?”
沉寒敛了敛心神,说她喜欢鱼,在沉国的时候,她殿内就有一个小池,养了满池的小鱼,她经常捏着鱼食伸手下去,小鱼儿就从她指缝游过,轻轻巧巧地衔走鱼饵。
萧远点点头,随即想到她看不见,便应了一声,就用锦帕垫了手,引着她指头轻轻触上水盏。
春日晴朗,一捧琉璃盏内嫩萍雪鱼,净水素石,俊秀的少年掌中放着一张白帕,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引着她的指尖轻轻触上水面。
刹那流金惊破。
沉寒只觉得指尖微微的凉,有什么东西飞快蹭了过去,她轻轻侧头,簪上珊瑚坠脚的米珠流苏扑簌簌落下,沉寒轻轻拨弄,感觉到涟漪一圈圈荡开,心中那股铅块一样的郁郁化开稍许,朱色的唇轻轻一弯,雪白细巧的颊上有了个小小的酒窝。
那一瞬间,萧远只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花儿都开了,粉白嫣红,娇嫩甜美。
萧远心里朦朦胧胧地想着,他有那么多的母妃,没有一个及得上沉寒好看,她怎么这么好看。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她,是自己回宫的第二个早晨,他去向祖母问过安,便被一时兴起的父亲牵着,去沉寒那里用早膳。
那时极早,他还有点困,一路心不在焉。朱廊静默,池水微冰,天色尚青,假山庭木上落着白色的霜,雾气菲薄,如烟一般轻。
他便看见了沉寒。
她站在一树绯红梅花之下,一身素色衣衫,披帛是下浓上淡的青色,乱柳纹样,有一端垂到地上,漆黑的发随意一绾,额前华胜是一只雪白琉璃凤鸟,踏着翡翠碧草,衔着一块流火一样的晶石,但晶石的颜色却不及她唇上朱色娇嫩。
忽然有风,花瓣纷飞,落在她眼角眉梢,指畔发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还那么小,忽然就在这个瞬间想起了这一句夫子教的古诗。
她那么美。
他就想这么看她笑,想她一直这么笑着,永无烦忧。
但是他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想,他慢慢抽回手,看着兀自拨弄水面的沉寒,想要说话,却张口结舌,平日里哄得母亲、祖母团团转的舌头在打结,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远好一会儿才干巴巴挤出一句:“母妃,你饿吗?”
这话一说完萧远就懊恼不已,沉寒一听这句,就直接想起了现在正扣在自己腕上的毒药,她浑身一颤,琉璃盏失手坠地。
萧远大惊,一迭声地喊人,正从甲板上下来的海棠旋风一样冲进来,刚要伸手去扶沉寒,沉寒已经脚一软,被身旁的少年一把捞入怀中。
萧羌是第二个进来的,他一进来就发现沉寒在听到他的脚步声之后,浑身一机灵,把自己往萧远怀里埋得更深,白衣帝王眉头一皱,却什么都没说。
等她冷静下来,略通医术的萧羌为她把了一下脉,得出她是惊恐过度的结论。
海棠哄着沉寒睡了,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沉寒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船舱内一片寂静。
萧羌坐在沉寒床边,开始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
首先是沉寒。在萧羌的认知里,沉寒并不是一个像她外表一般柔弱的少女。自小在宫廷长大,又经历过宫廷政变,数次暗杀,她没有道理遇到个穿窗的小贼就被吓成这样。这其中必有隐情。
其次,就是杜笑儿。杜笑儿手里的那瓶药他很熟悉,因为他手里也有一瓶。那是现任长昭虎龙骑元帅赵亭亲手炼制的解毒圣药“大司命”。“大司命”几乎可解天下所有毒,他在看到杜笑儿手中的药瓶的时候,便知道她这次毒发未死,是靠“大司命”减缓了“荷带衣”的毒性,撑到今日。
赵亭酷爱丹药之学,又醉心古籍,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大司命”就是他殚精竭虑重新研究出配方,炼制出来的。如此圣药之所以默默无闻,就在于赵亭实在是大越的一道旧伤。
赵亭早年出仕,官至风神军左卫将军,一代军神,战无不胜,后来奉诏入京,成了萧逐的老师。可他却在萧羌祖父驾崩前夕,因为功高震主,被担心自己懦弱的儿子无法驾驭他的老皇帝和儿媳妇一诏灭门。
赵家二十一口,仅有赵亭得以幸免,一代名将在逃亡途中冻坏了膝盖,再不能站立。
后来,他逃到长昭,官拜元帅,数年来针对大越的几次挑衅,莫不是为了报仇二字。
赵亭在叛离大越之前,一共炼制出两瓶“大司命”,他全数送给了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萧逐。萧逐在拿到的当天,就把一瓶贡给萧羌,而现在,另外一瓶,他给了杜笑儿。
这其中就有蹊跷。如果说是按照身份贵重区分,当时沉寒和杜笑儿同时中毒,萧逐就应该把“大司命”贡给沉寒清毒,可是,现在“大司命”却在杜笑儿的手里。
这其中的原因便只有两个,第一,杜笑儿身份特殊,不能死——例如她是萧逐送入宫的密探细作;第二,萧逐不愿她死——比如两人在入宫之前就有纠葛。
片刻之后,萧羌摇摇头,否定了第一个判断,萧逐做不出来这样的事;第二……倒是很有可能。
萧逐虽然常年戴着面具,但依然年轻俊美,且兼为近支皇族,这样男人本就会让女孩子倾心的。杜笑儿虽然不是绝色,却别有一番让人心动的韵味,杜笑儿的父亲又是萧逐的属下,正当年纪的男女,有些什么纠葛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萧羌眉毛微拧,修长的指头在桌上轻轻一叩。
如果真是后者——后者的可能性看来几乎已经确定——那他要怎么做呢?
把杜笑儿赐给萧逐?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转,他就摇了摇头。不,如果萧逐爱恋这个女子到甘愿把他留以保命的丹药也给她,那么,她实在是个绝好的人质。
然后,他的整个思维轻轻一顿。
初春天短,此时已是夕阳慢斜,白衣帝王背对着满舱阳光,薄唇慢慢地弯出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
原来……他防萧逐,已经防到这个地步。他慢慢伸手,为自己倒了一盏已然温了的茶,没有立刻喝,只是捧在掌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所有的计划。
这次的计划本就冒险到了几乎疯狂地步,现在又出了沉寒和杜笑儿两个变数,变数虽然很小,却莫名地让他有些在意。
萧羌拿定了主意,慢慢喝完冰凉的茶,走出船舱,吩咐侍卫一切不变。
画舫回航,泊在了城外的码头。容城城门虽关,港口却是昼夜不停,有的时候富贵人家在江上玩得晚了回不了城,就会在码头休息,码头上客栈、酒楼、食肆、楚馆也应运而生。
他们今夜原定的便是不回城,而是直接到码头边准备好的一处宅子去歇息。
这处宅子院落极大,中央有一个花园,一泓湖水衬着满园疏落梅花,别有一股清雅。
湖心是个小楼,沉寒他们进了后院歇息,萧羌踏上建在水面上的响廊,转过几道曲折,上了小楼。
夜风寒透骨,萧羌裹紧身上皮裘。登上顶楼的时候,远处云林江上雨雾蒙蒙,耳畔隐约传来不知谁家歌弦,轻轻袅袅。
他在门口略站了站,便推门而入。
屋内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凭窗而立,仪态威严。萧羌深吸一口气,微笑,站在门口颔首为礼:“许久未见,国主风采依旧,料应无恙。”
对方应声转身,露出了一个猛兽般的笑容,向他颔首回礼,道:“陛下安好,风仪更甚。”
那是沉国国主,沉烈。
在萧羌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出使沉国,他对沉烈的评价是:大家最好祈祷他活得短一些,若他长寿,恐怕整个东陆都会变成一片血海。
沉烈是一个猛虎一般的男人。
和自己记忆中的男人相比,眼前的他并没有衰老、羸弱,依旧如一头壮年的猛虎。和十年前相比,唯一的变化就是老虎的爪牙被磨砺得更加锋锐了。
于是萧羌就笑了起来,向他拱手,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托国主的福。”
在容城,他是地主,萧羌举步进了屋,便向沉烈做了个请的手势。
容城位于风情迥异之地,因为水路纵横,建筑多为临水吊脚楼,小楼里有厚厚的裘皮铺地,中间一张小几,四周的低脚矮榻铺着极厚的茵褥,让人坐上去之后如在云里。两人落座,侍者斟了茶,便无声退出。
对于沉烈而言,刚才那两句已算寒暄过了,他举起玉盏略沾了沾唇,便单刀直入道:“陛下,五日后沉国青龙舰便可抵达云林流域。”
“几日可以开战?”
“抵达即可开战。”说完这句,沉烈略顿了顿,问道,“那陛下呢?”
萧羌饮了一口茶,把玩着掌中温润玉盏,对沉烈温和一笑:“齐州已定,平王正率军赶来。”
听到“齐州”二字,沉烈眉峰一挑,萧羌面色如常,挽袖提起旁边泥炉上温着的一吊水,将水注入壶内,又将沉烈面前略凉的茶泼了,重新沏上。他说:“这清茶是大越国内刚刚兴起的,比之煮的茶要清淡得多,不知国主觉得如何,朕倒是颇喜欢这味道。”
沉烈一双眼睛在他脸上看了片刻,看萧羌向他举起茶盏遥祝,品了一口,说:“味道确实清雅,但是太淡,孤不大喜欢。”
萧羌笑出声来,说:“适口者珍,不合口味,再好也没用。”
沉烈略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他看萧羌饮尽了茶,伸手为大越的皇帝斟上,沉声道:“孤那不成器的幼弟,让陛下为难了,孤代他向陛下道歉,陛下胸怀天下,还请不要和一个小子计较。”
萧羌失笑,道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他面上平静,心思却在飞转,联想到昨天沉寒的变故,立刻有了答案。昨天,想必从沉寒屋中出去的那个人,就应该是沉冰的人吧,只是不知道是奉了什么命。但是沉烈这里却干脆把这事挑明,一来磊落,二来反而让他不能借机发作,看似直来直去,实则城府极深,远不是沉冰可比了。
姜还是老的辣,萧羌也不说破,只是悠悠然又喝了一口茶。
沉烈却说:“这小子就因为比别人机灵一点,便处处抖机灵,其实反而比天资平庸的人更容易一跟头摔死,所以纵容不得。在这里是向陛下讨个人情,回去孤自会处罚。”
萧羌想了片刻,笑道:“这点事,也谈不上什么人情不人情,同胞兄妹,有点体己话说,实在平常。”
说罢,也不等沉烈回答,他拊掌唤来侍从,吩咐两句,片刻之后,沉寒被人搀扶着,慢慢走了进来。
“寒儿。”萧羌唤了一声,起身把她扶了过来,沉寒察觉到对面有人,便向萧羌的方向略侧了侧脸。
“沧海。”沉烈唤她出嫁前的封号,沉寒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之后,一双看不见的明眸猛地睁大,她声调不稳地唤了一声“哥哥”,随即发现自己失仪了,她立刻顿住,只向沉烈的方向行礼,唤了声“皇兄”,便依从萧羌安排,缓缓坐下。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沉烈打量了她一会儿,冷硬语调里终于有了点温度。
沉寒一张绝色容颜毫无一丝血色,她虽然尽力掩饰,可声音却犹自带着一丝颤音:“托陛下与皇兄的福。”
沉烈看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不要管沉冰,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胆大妄为。”
听了这句,沉寒一惊,立刻又一喜。沉寒何等聪明,立刻便想明白前因后果,知道是沉冰派人见自己的事情已然败露,沉烈是在替弟弟收拾摊子,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她不用听沉冰的话,不用将毒药投入萧羌杯中——这实在是太好了!
她雪白面上显出一点喜色,分外娇嫩。她柔声道:“王兄只是担心我,又恐来往书信繁密让人生隙,便私下派人,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她这么说,萧羌笑起来,说:“呀,皇贵妃可是责怪朕不够体贴,连你们兄妹通信都要起疑,朕可真伤心。”
沉寒一凛,正要分辩,沉烈却慢悠悠地道:“小孩子胡说什么,陛下怎么会对兄弟之国心存嫌隙?不过你虽然年纪尚小,但好歹也嫁作人妇了,出嫁从夫,你与娘家再亲厚,也得避嫌。”
沉烈明是教训沉寒,暗地却帮她和沉冰撇得干干净净,萧羌不再多说,只轻轻揉了揉沉寒的一头乌黑长发,就此了事。
沉烈是做事极其干脆利落的人,和沉寒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
萧羌和沉寒一起将沉烈送到院门,就挥退侍从,他牵着沉寒,慢慢走了回去。
月光那样长,人的影子越发短了。
两人谁都没说话,走了一阵,沉寒脚步一伫,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萧羌也停住,等她开口,沉寒咬着嘴唇迟疑片刻,她慢慢跪下,说:“臣妾并不是有意隐瞒您的。”
她对萧羌有所隐瞒,而这件事被生生揭了出来。萧羌怎么对她都不过分。她自幼在皇室长大,一个心向娘家,还隐瞒事情的皇妃,会有怎样的下场她都不稀奇。她觉得恐惧的同时,不知为何,心底却又生起一股奇异的心安。
就好似身上有一个致命的脓疮,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在担心它破了,但真被一针挑破,反而心安了似的。
她非常非常喜欢萧羌,因为萧羌对她好。
萧羌对她是真的好,比她同母同父的哥哥沉冰要好无数倍。
而她曾背负了要谋杀他的任务。
所以,他怎么处置她都不过分。
因了这个念头,她心底彻底安定,不再说话,只是垂下头静待发落。
萧羌看了她片刻,展颜一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为她拍拍膝盖,却也不问她沉冰到底和她说了什么。他声音柔和,低声道:“朕知道你不容易,也知道你实在为难,朕也不是连这点肚量都没有。这次,朕什么都不问,这事就到今晚为止就此揭过,朕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轻轻握住了沉寒的手,继续柔声说道,“不过,寒儿,朕容人,也只容一次。”
这么说的时候,帝王雪裘白衣,玉冠乌发,越发衬出眉目清隽,身影修长。
而这样轻柔说出的话,却隐含着森然的杀意。话语落下的瞬间,沉寒面容上却慢慢扬起了一个笑容。
她仿佛做了一个什么决定,那张绝色却雪白的容颜上,笑容细巧。
她说:“陛下,臣妾再也不会了。”
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萧羌凝视她片刻,一笑,便什么也不说,牵着她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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