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这样的低位嫔妃进宫第一步，要先在温仪殿学习进退礼仪。

　　当今圣上在女色上不甚在意，登基至今，这是头次采选。此次入选的嫔妃，有品级的一共有八位，无品秩的宫女则有一百多人。海棠是正六品，位列第三，被安置在了永巷温仪殿的西院。

　　配给她的两个宫女，年纪大的叫白瑟，小的叫碧琴，看上去都还挺本分规矩的。

　　海棠刚在榻上坐定，两个宫女便盈盈下跪，被她笑容满面地搀了起来——后宫生存要术之一：谁都不能得罪，包括自己的宫女。

　　两个宫女受宠若惊，心底却也踏实了几分：能在这后宫遇到一个怜下的主子，可比什么都不容易。

　　海棠拉着她们，要先了解一下阖宫上下的情况，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不害人也得先了解情况，别让人害了她不是？

　　这两个宫女倒也口齿伶俐，将宫里和这次新选妃子的情况讲得清清爽爽。

　　吃完中饭，海棠决定去永巷溜溜，熟悉熟悉环境，刚带着宫女走出院子，忽然前面有仪仗款款而来。海棠不晓得是谁，揣着手踮脚朝远处看去。碧琴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贵人，前面来的是方贵妃和于淑妃，您该去问个安的。”

　　德熙帝元后在他即位之初就香消玉殒，中宫之位虚悬至今，这后宫中位分最尊贵的就是身为三夫人之首的方贵妃。她是太后的侄女，又为德熙帝诞下了唯一的皇子，入主中宫是早晚的事。

　　白瑟说起方贵妃的时候，言语十分婉转，但是话里话外那点吞吐的意思，就是这位方贵妃挺跋扈的，最好离远点。

　　海棠立刻就心领神会。

　　今天新选的嫔妃进宫，方氏带了于淑妃过来查看，一听贵妃来，一干人一窝蜂地就挤上去了。

　　海棠问安之后，话还没说就被挤到一边，她心说反正自己礼节做到了，马屁也不差她这一个，就蹭到一边，趁着谁都没注意，偷偷摸摸沿着墙根溜了。

　　方贵妃矜贵惯了，含笑周旋之间，压根就没注意一个小小的宝林，于淑妃倒是注意到了悄悄跑走的海棠。

　　有意思！于淑妃眯起一双美目，勾画着淡淡烟绿的眼角闪过一丝玩味，她掩袖轻笑，眼波流转，笑意温婉。

　　查看完毕，于淑妃转回自己宫院，她喝了会儿茶，悠悠然地在禅香里出了会儿神，轻轻吩咐了一句，片刻之后，宫人恭敬地奉上这次入宫所有妃子的名册，于淑妃随意翻动，翻了几页，书页间便飘过“杜笑儿”三个字。

　　轻轻拈着那页，于淑妃暖暖一笑，温柔慈悲。

　　于淑妃查档的时候，海棠正准备睡觉。

　　宫里有规矩，皇后之下，只有正一品的三夫人和正二品的九嫔可以称为娘娘，二品以下到九品的选侍都称为贵人。海棠睡前，白瑟低声问了一句：“贵人明天要怎样梳妆，不妨先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准备准备。”

　　“明天？”海棠愣了愣，明天怎么了？

　　白瑟道：“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教导贵人礼节，用过午膳之后，这次新选的贵人们都要去拜见太后。贵人总要梳妆打理一下才是。”

　　啥，这么早就要见正主儿了？太后啊……等她想想。

　　看海棠一副老僧入定的表情，白瑟规规矩矩站在一边，过了片刻，海棠转头看她，很严肃地问了一句：“那皇……啊不，陛下也在吗？”

　　看她一脸小心求证的样子，白瑟和碧琴立刻掩面轻笑：“贵人就这样着急要见陛下？”

　　不，不，我一点都不着急，要是一辈子都能不见他，我才开心呢。

　　心里这么想，但是嘴上还是要娇羞下的：“我怕有陛下在，有所失仪……那就……不好了。”这话说出来连海棠自己都觉得胃里泛酸。

　　白瑟一副不能更懂的表情：“陛下也会去向太后请安的，如无意外，贵人应该能见到陛下。”

　　完了……海棠在心里壮烈地闭了闭眼，强自笑道：“那不知陛下喜欢女子怎样的打扮？”

　　白瑟想了想，答道：“陛下喜欢二八女子娇艳动人，贵人可以在这方面多动动脑筋。”她是宫里的老宫人，话说得滴水不漏。

　　哼，喜欢嫩的全是老色鬼，海棠对这样的人特别有偏见，直接把还没见过面的皇帝就这么在心里定了位。

　　让两个宫女退下，她摸出纸笔，把刚才知道的情况通通记下。虽说她醒来之后，脑子不记事的毛病好了，但是保不齐哪天又犯，所以她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天的东西都要记下来，以备失忆。今天的信息太多，她足足写了一个时辰，写到手腕酸疼。

　　海棠揉了揉手腕，把纸笔丢到一边，倒在榻上摊成了个“大”字，又想起了今天的晚膳。

　　今晚五菜一汤，最好吃的是胡饼，金黄酥脆，上面撒了点芝麻和胡椒，配上羌煮里雪白雪白的羊肉汤，入口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佐餐的是一碗酥酪，素盏里是用银刀剖开的石榴，虽是去年就储下的，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薄薄的皮下，石榴子颗颗剔透，红色水晶雕成的一般。

　　她就这么看着屋顶，眨了眨眼。

　　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她不记得之前的事了，但是她记得，她已经那么久那么久没有吃到过食物了。

　　所以杜家那个小丫鬟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苦的药，那么简单的饭菜，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药是苦的，糖是甜的，盐是咸的，醋是酸的，茱萸是辣的，椒是麻的——她到了现在才慢慢弄清楚，什么是“味道”，那些“味道”又是怎样的“味道”。

　　海棠呼出一口气，抱住被子，从榻上一边滚到另外一边，熊一样滚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她陷在被子堆里，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她有脚了，能走路，也有了手，又长又细，还白，挺好看的。不过这双手还没什么力气，而且现在手腕还有些疼，但是，这是一双摸得着、有温度，属于她的手啊。

　　她是真的真的活过来了。她可以吃到东西喝到水，能自己穿衣服，用两条腿走路。

　　林海棠，你要好好地、好好地过。

　　她对自己说。

　　第二天天气晴好，从窗棂上蒙的绛烟纱望出去，天色是一抹极淡的烟红，若流霞抹空。

　　今天上午要去学习礼仪，下午要去拜见太后并后宫尊位，白瑟一早就摇醒了海棠。

　　杜家清贫，海棠带进宫来的东西没几样，连衣裳也都是身上这一套，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幸亏宫里早有规矩，新入宫的妃子都各自有一套簇新的衣饰，才算救了海棠的急，不然她连可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按照她的品级，配给她的是一套厚丝无纹的衣裳，配色和大葱颇为神似。

　　在她伸手把这套衣服拎起来的时候，白瑟委婉地表示，这衣服可能是现在的皇上他爷爷的妃子剩下的，品位距今大概三十年，真的，宫里所有人领了都当摆设，没人穿，因为它实在是太土了。

　　海棠很想说：“哦？真的吗？原来是真的啊！那就太好了！”

　　土就对了。没品位才是她的追求。

　　白瑟有心救美，奈何无力回天，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家贵人义无反顾地套好了那套大葱一样、皇家新进宫妃子的专用制服……

　　穿好衣服，绾好头发，海棠也没化妆，素面朝天，带着白瑟和碧琴向温仪殿去了。

　　到了正殿，负责教导她的内侍早就在门口候着，看着海棠走过来，笑容逐渐从内侍脸上一层层地风干、剥落，最后掉在地上碎成渣渣……

　　她这么多年从没看过这么守规矩，真穿制服来的吧？海棠心想。

　　她毅然决然地抬脚入殿，就在她跨进去的一瞬间，就觉得数十股香气各异的劲风扑面而来，无数名贵香料集合在一起的味道，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差点一个趔趄晕倒在地。

　　她刚醒过来，闻的味少，有点不太适应。

　　靠在柱子后面抹了把脸，缓了好一会儿，海棠才从香味里捡回条命来，有力气向四下看去。

　　入宫之前她就知道德熙帝算是本朝开朝以来，数得着的不好女色的皇帝了。但就这样，如今也有满满一屋子莺声燕语，那要是个好色的，这妃子们估计得摞着放才站得下。

　　看着一群争美斗艳的各色美人，海棠觉得自己比皇上那老色鬼都满意：每一个都这么美，她就放心了……

　　不过这么多美人，这皇上消受得起？这还只是新选的妃子呢，就这架势啥样的铁杵都得磨成针啊……等等，说不定已经成针了？要真是这皇上有点什么隐疾，那可就太好了。

　　就在海棠陷入恶意猜测之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不屑轻语道：“……连环髻、垂云髻、倭堕髻、椎髻……俗气，这帮女人到底知不知道美字怎么写啊？”

　　这话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太突兀了，海棠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听到，总之她是听到了。她立刻转头，视线一扫，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少女，少女娥眉轻蹙，一脸鄙薄之色。

　　那少女生得极美，一双眼轻轻一扫，海棠便觉得自己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明眸善睐，一顾倾城。

　　少女也恰好一眼扫到她，看到她的一瞬，少女眼神一震，面孔上的鄙薄之色全敛，神色里隐隐有了几分敬重之色。然后海棠听到她轻启朱唇，语气凝重却又极轻地说了句：“……土得真有想法……”

　　知音！脑海里掠过金闪闪的两个大字，海棠立刻挤开人群，用力“扑腾”过去，少女一惊，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被听见了，脸上立刻漾出可怜又可爱的甜笑，倩倩地福了一福，甜甜地唤了一声“姐姐”。

　　“姐”字只发了一个音，她就被海棠一把攥住了手，海棠深情地看着她，只问了一句话：“这位妹妹，你还能让我更土一点吗？”

　　少女本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被这一下搞得有点懵，张张嘴，不小心就说了真话：“……姐姐，这个……有点难。”

　　说完之后她就后悔了，刚要弥补，还没等开口，负责教引她们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女官在对海棠一身大葱配色的穿戴又抽搐了片刻之后，认命地把她带开了。

　　海棠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身后有道带着奇妙情绪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盘旋，直到她那纤细身影没入重重帷幕之后，才默默收回。

　　“……实在是……和印象中不太一样啊……杜笑儿……”

　　薄薄的嘴唇里无声地吐出这句话，一名身穿淡碧丝衫，姿态娴雅一如莲花的少女转身，向朝自己走来的内侍略一颔首，优雅走去。

　　负责教育海棠的这位，做了很长时间的教引女官，她遇到过各式各样的女子，从温顺的到顽劣的她都遇到过。当她遇到海棠，看着她这一身大葱配色的穿戴，乱绾发髻和不饰铅华的素颜，她毫不犹豫地就把这个六品宝林定位在了愚钝难教这类上了。

　　她已经做好了一个上午*不出来，就算把海棠从背后敲昏也不让她滚到太后那边去丢人现眼的准备，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教导海棠的过程非常简单。

　　准确说来，是海棠在非常认真地学习礼仪，而且学得飞快。

　　海棠的脑子其实是很好使的，她非常清楚，想要在这宫廷里生活得舒服，礼仪应对是必不可少的。她都当了这么多年鬼了，何况应付现在这点进退礼仪。

　　教导完毕，各自用过了午膳，太后那边有旨意传了过来，让新选上的嫔妃去晋见。

　　回到妃嫔的队伍里，海棠特意选了末尾稍靠前的位置。

　　走在前面、走在末尾都容易被注意到，走在队伍末尾靠前一点才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海棠平心静气，低眉敛目，混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中向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走去，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实际上早在暗暗观察周遭情况：哪几个女孩子看起来谦逊，哪几个女孩子看起来骄矜，都一一记在了心里，为日后在这宫里生存，先加个小小的注脚。

　　她不犯人，可未必人不犯她，还是老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太后的长宁殿是后宫三大主殿之一，宏伟可与皇帝居住的翔龙殿、皇后的腾凰殿媲美。

　　到了宫门口，海棠在心里暗自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把柄。

　　太后年老神衰，受不得太多人搅闹，一干人等按照品级高下，陆陆续续被召了进去，海棠算了算，自己大概是第二批，就在外面安静等待。

　　太后徽号庄明，据说是个很慈祥的老人，第一批刚进去不久，便听到殿内有隐约笑声，大概传言不假。

　　第一批在里面待得很久，一干人等在外面枯站，海棠倒没什么，但是显然有人很有点什么。

　　站在她前面的一个紫衣少女在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左右看看，冷笑一声：“前面的姐妹们，大概是*了。”

　　傻瓜。海棠在心里谨慎地翻了个白眼。这姑娘一看就是父母娇宠的，这句话不就是等于在一干同僚的面前说你看那个谁谁谁多不要脸，只知道讨上头欢心。剩下这群人还不赶紧拿本本把这话抄下来，等以后告诉人家，你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不过这姑娘也真挺棒的，这老色鬼的面还没见过呢，怎么就这么有战斗的觉悟呢？哦，想起来了，这姑娘的哥哥是个将军，大概家学渊源。

　　她出局出定了，海棠在脑海里把这个姑娘勾掉，继续静观。

　　虽然这些有品级的姑娘大都出身世家，教养得有几分眼力，但是平常在家宠着惯着，谁不是如珠如宝，这一两个时辰等下来，虽然不是谁都口出不逊，彼此之间却也开始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远远有隐约人声传来，有几个内侍飞跑过来，说陛下快到了。

　　这下子少女们就开了锅了。

　　现在内殿人少，如果皇帝直接去见太后，内殿上那几个妃子就比她们所有人都先见到皇帝，这一来，那几个妃子就比她们多出几分受宠的可能。

　　不过……如果皇帝是先到了这里……

　　彼此之间互看一眼，少女们立刻整理仪容，只有海棠小心地略略弯腰俯身，把自己掩埋在一群生怕自己看起来不够出众的女子里。

　　开玩笑，谁要把自己搭进一个老色鬼的爪子里啊！

　　然后，净鞭三响，帝王已到。

　　远远的，清朗的阳光下，身材修长的青年优雅行来，赤带丝履，腰悬彩绶，雪色华服上银色云纹蒸腾。

　　那便是她们所有人的良人。

　　海棠瞪大眼，呀！居然是英俊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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