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尚衣局的黄公公，他换下了宫中内侍的官服，穿了一身不起眼的褐色粗布衣服，走在街上就像个跑小买卖的小老头。

　　反正方圆几里都不见人，黄公公就按宫里的惯例大大方方地向越九霄行礼：“越公子怎么来这腌臜地方？”

　　越九霄指指那些棚屋：“因为我知道你每个月初一十五都给这里的人送钱。”

　　严格说起来并不是他知道，是祁王爷手下遍布整个京城的密探知道。无数个像颢天那样的黑衣人收集来大大小小的情报，凡是有官衔的都处于他们的观察之下。就连有影响力的平民百姓，比如姜绮罗，一举一动也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不得不说，身为一个谋士，在祁王麾下是幸福的，祁王殿下会准备最广阔的棋局和最趁手的棋子。

　　黄公公在宫中多年，他身边就藏着来自各处的眼线，所以越九霄知道什么他都不奇怪。“看来越公子是特意等着奴才，有何贵干，还望示下。”

　　越九霄没有回答他，却看着棚屋外那些半截入土的人：“他们都是被赶出皇宫的太监？”

　　黄公公说道：“是奴才的师兄弟。我们当初跟着同一个大太监学徒，师父总共认了不下三十个徒弟。我们之中有的犯错被处置了，有的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更多的像他们，待到老得做不动事了，便被赶出来自生自灭。”

　　“也有像您这般飞黄腾达的。”

　　黄公公苦笑：“奴才不过是老朽一个，哪里说得上飞黄腾达？就算是，三十个里也不过有我这么一个，根本不值一提。”

　　越九霄说了一声“请”，两个人绕着那片破屋子缓步。每经过一间棚屋，黄公公就放下一个小包裹，这时屋内外的老太监们就会一拥而上，从包公里抢银子。他们把银子揣在身上仅有的那件衣服深处，或者牢牢地握在手里。虽然黄公公说这些是他的师兄弟，可看起来这些人已没有一个记得他。

　　越九霄仿佛看到了荒年的景象，真不敢相信这是京城之内。他同黄公公走远，继续说道：“三十个里出你一个已经不错，阖宫里有几千个太监，有品级的太监才一百出头，可见您的师父很会挑苗子。”

　　黄公公点头：“是啊，这就是师父的算盘，从小太监里挑选伶俐的做徒弟，盼着这里面有一个半个能出头的，将来就是个指望。等到他百年之后，这些出头的徒弟能给他送终，即便不是风光大葬，总算有人为他哭两声。”

　　“您便是这个出头的徒弟，于是不仅办了师父的葬礼，还把师兄弟全都养起来了。”越九霄想着这老太监虽然身有残缺，倒比天下不少饭桶更爷们。

　　“毕竟跟过一个师父呀。”黄公公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指指前方：“那就是师父的墓。”

　　黄公公已经快七十，他的师父早在三十年前就入土了，越九霄盯着那块饱受侵蚀的墓碑，过了好久也认不出躺在里头的是杨总管还是汤总管。

　　黄公公无奈道：“师父的墓都破旧成这样了，我也无余钱修葺，让师父受苦了。”

　　既然是位总管，生前肯定颇有地位，可是一朝埋入土中，和田间地头的乱坟也没差别。越九霄心生感慨，折了三根枯枝插在碑前，权当上香。

　　他今天来还是又目的的，听黄公公刚才的话，便接着说：“您缺的是一个钱字，现在就有高升一步的机会，黄公公要不要一试？”

　　黄公公并不信：“奴才已是个七十岁的老骨头，从没听说宫里提拔过了这个岁数的奉御。奴才当年要是争气些，挤到陛下或者皇后身边当差或许还有可能，在尚衣局……唉，了此残生吧！”

　　越九霄抱着胳膊，说得直截了当：“搬到叶朝瑾，您就是唯一的奉御。就算宫里再派一个来，也不可能比得过您的资历。”

　　黄公公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心思，更不理解越九霄好端端的为何向一个女官下手。

　　“没什么，姜绮罗是我没过门的妻子。”

　　黄公公这便明白了，他没想到宰相的公子会喜欢上一个女商人，不过这不是他该置喙的。他在宫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第二件事，是知道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越公子，老朽这把年纪，早就没有往上爬的欲望了。如今的俸禄养活师兄弟们还算够用，更多的不敢奢求。”

　　越九霄知道他是怕惹祸上身，按住老太监的肩膀道：“所以不需要您出手，我要的只是叶朝瑾的把柄。您与她共事多年，多少会知道些外人无从得知的吧？”

　　黄公公摆手：“奴才只对布料略有了解，那些闲事是一概不问的。奴才虽然想帮助越公子，但实在爱莫能助。公子，奴才该回宫了，今日就当我们没有见面吧。”

　　他说完一拱手，急匆匆地走了。

　　越九霄不追也不急，对着他的背影说道：“黄公公，你还能养师兄弟多久？宫里随时会往外驱赶老太监，这儿的人会一天天增加。再说，您怎么敢担保不会变成这里的一员？毕竟叶朝瑾把持着尚衣局，她哪一天觉得您碍事了，随时会对你下手。”

　　黄公公停下了脚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尚衣局里的尴尬地位，也不是不知道叶朝瑾的手段，只是他总想着对叶朝瑾退让几分，那女人会念着他的好放他一马。

　　越九霄慢慢地走上来，淡淡道：“黄公公，你在宫里的年头比我的岁数都大，如果你相信宫中的人会念旧好而留情，那我今日可真是找错人了。”说完，他从呆立住的黄公公身边经过，回到枯树下解了马缰。

　　他跃上马，神情很轻松。他相信黄公公会想明白，在叶朝瑾手下缓慢的死亡，和奋力一搏，究竟哪一样生机更大。

　　“驾！”他轻轻地拍拍马背，青骢马迈出一步，却不走了。他低头一看，一只生满老人斑的枯手抓住了马笼头。

　　“黄公公，您老人家明白得很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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