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的院子里, 被灯火映得格外的温暖, 赵氏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神色复杂难辨, 她的身体很冷, 透骨冰寒, 可她知道只要一踏进屋子, 就会周身暖和起来,屋子里烧着地龙,还有烧着霜炭的铜炉子。
平日里, 前仆后婢,吃的是精致可口的饭菜,而不是在芦花村时那过风的破屋子, 也不用啃着干硬的饼子, 哆嗦地在外面捡柴火。
这样富贵的日子,她还没有过够, 她再也不想去过苦日子。
除了没有孩子, 她什么都有, 她为了主子, 才失去为人母的权利, 所以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她问心无愧。
是的, 问心无愧,那个孩子早已不存在这世上。
她什么都不用怕。
赵氏觉得血气慢慢回流到身体里, 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拱门处,赵凤娘正焦急地徘徊着。
她身边的黄嬷嬷提着灯笼,主仆俩站在门外。
“凤娘,天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赵凤娘听到她的声音,迎上来,“姑姑,你可回来了,我不放心你。”
赵氏感动,她无儿无女,凤娘是她自小亲自养大的,又长得像她,无异于亲生,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凤娘长得不像她该有多好,所有的一切就完美无暇,主子也不可能生疑。
“傻孩子,不过是进宫,能出什么事?你赶紧回房去。”
赵凤娘乖巧地点头,赵氏目送着她,然后走进自己的屋子。
段大人还未入睡,似乎在等着她,“你最近是怎么了,我看你心神不宁的,这么晚你又进宫去做什么?”
“老爷,我是因为鸿哥儿和燕娘的事情,才急着进宫的。”
“他们?”段大人放下手中的手,“鸿哥儿和燕娘能有什么事?”
赵氏侧坐在塌边上,细声地道,“老爷,你听我说,皇后不知是听何人提起,说鸿哥儿和燕娘在渡古时…还让妾身赶紧给他们办喜事,好让雉娘在年底之前嫁进胥家。”
“什么?燕娘?”段大人急得坐起来,赵燕娘哪里能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可是皇后开了口,此事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最后叹出长长的一口气,颓然地靠在塌上。
“罢了,让他们尽快成亲吧。”
“谢老爷,妾身明日去和大哥商议,年前要连嫁三女,也不知大哥能不能应付得来。”
第二天,常远侯府的人来送聘礼,满满当当的几十个大箱子,齐刷刷是摆在段府的院子里。
领头的是侯府的管家,首先说是和赵家通过气,赵家宅子窄小,放不下这些聘礼,赵凤娘自小长在段府,从段府出嫁,一来面子上好看,二来也不用搬来搬去。
赵氏着婆子们将聘礼登记造册,一边派人去通知赵家,顺便提了赵燕娘和段鸿渐的亲事,接到消息的赵书才倒是没什么好惊讶的,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妹妹真是贴心,他正愁着燕娘难嫁人,妹妹就让燕娘家给继子。
可与他的开心不同,赵燕娘和段鸿渐都十分的抗拒。
赵燕娘急冲冲地去找赵氏,她出门得急,连妆都未化,露出原本的真面目,黑皮大脸,细眼塌鼻,赵氏皱了皱眉,这么一看,和董氏还真像。
“燕娘,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以后可不能这般素着脸出门。”
赵燕娘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平家送来的聘礼,又气又恨。
“姑姑,既然你也嫌我丑,那干嘛还要让我嫁给段表哥。”
赵氏头有些疼,要不是赵燕娘还有用,皇后要鸿哥儿娶她,她哪会同意让这蠢货进段家的门,不知好歹的东西,就她这个长相,鸿哥儿还委屈呢。
“燕娘,我是你姑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以后记得要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否则惹下祸事,赵家和段府都要陪你一起倒霉。”
“哼,怎么会倒霉,要说倒霉,也是我倒霉,你也不看看凤娘嫁的可是侯府公子,雉娘嫁的是胥家大公子,就只有我,姑姑,说句难听的,段表哥现在还是个吃白饭的,段姑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
赵氏死死地按着自己想起来掐死她的手,“你说的是什么浑话,鸿哥儿哪里配不上你,你姑父可是四品大员,到你口中就是不知名的小官,你口气怎么这般的大,也不想想,你父亲是几品,赵家在京中是什么样的人家?”
赵燕娘被她说得心头火起,一个小小的四品家的公子,就想娶她这个金枝玉叶,姑姑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她可是仔细地探过刘嬷嬷的话,刘嬷嬷都听出不对劲,也认定自己是贵人,现在对自己千依百顺,赵凤娘还以为刘嬷嬷是监视她的,恐怕也想不到刘嬷嬷会叛变吧。
自古以来,人往高处走,刘嬷嬷和黄嬷嬷同是皇后赐给凤娘的人,凤娘只偏信黄嬷嬷,视黄嬷嬷为心腹,刘嬷嬷哪里甘心,早就存了攀比之心,现在是自己的心腹。
“姑姑,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屋子里只有我们姑侄二人,咱们不妨说个明白话,凤娘为什么得皇后娘娘另眼相看,这原因你知我知,可凤娘长得和你相似,被皇后发现,训斥你了吧。”
赵氏大惊失色,惶恐地望着门外,确定无人,赶紧将门关好,压低声音喝道,“你乱什么?你娘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我娘说过什么,姑姑你在怕吗?”
赵氏稳住心神,暗骂自己方才失了方寸,董氏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可以告诉燕娘的,一定是燕娘看出端倪在诈她。
“姑姑什么也不怕,你们的婚事,是皇后赐下的,我也做不了主。”
赵燕娘叫起来,“你撒谎,是你想用我来谋富贵,不想我嫁给别人,所以才会求皇后娘娘将我许给段表哥。”
赵氏慢悠悠地坐下,喝了一口茶水,压压心神,“燕娘,你魔怔了。”
赵燕娘急得一掌拍在桌子,“我说的都是事实,姑姑心知肚明,段家表哥配不上我,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燕娘,真是皇后的意思,你要相信我,皇后说你挡了雉娘的道,你要不赶紧出嫁,雉娘就不好先嫁出去,姑姑也是没有办法。”
什么?赵燕娘气得又拍一下桌子,那个小贱人才是挡她道的人,要不是她占了大公子,自己又怎么会和大公子错过。
这笔账她一定要算清楚。
她气呼呼地开门,正巧碰到举手敲门的段鸿渐。
赵氏叫住她,“正好,鸿哥儿也来了,你们是未婚夫妻,关于婚事我再与你们好好说说。”
“母亲,孩儿也不同意这门亲事。”段鸿渐立马开口,他转头和赵燕娘对个正着,眼底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门亲事,可是皇后开口的,推不掉的。”赵氏脸有倦色,昨日失了觉,一夜未眠。
“什么?皇后怎么会突然指婚?”
指婚?赵氏无力地扯了一下嘴角,皇后并没有指婚,而是命令他们。
赵氏懒得和他们多说,让他们出去,段鸿渐还想再辩,赵燕娘对他使个眼色,他便告辞退出来。
两人出门后,段鸿渐看也不看赵燕娘一眼,转身欲走,赵燕娘在后面叫住他。
“段表哥,不如我们商量一个对策吧。”
段鸿渐停住脚,默许转身,两人走到园子里,赵燕娘道,“段表哥,我知道你喜欢雉娘,可是雉娘就要嫁进胥家,表哥难道你就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吗?”
“那你有什么办法。”段鸿渐当然不甘心,在他心中,原来他是一直想让雉娘当妾室的,进京后,雉娘又变成皇后的亲外甥女,他肠子都悔得发青,如果在渡古时,他求娶雉娘,那么现在他就是皇后的外甥女婿。
赵燕娘看着他的表情,讥笑一声,“表哥,你想想看,如果她婚前失贞,那么哪有资格进胥家的门,到时候你再求娶,她肯定会同意的。”
“这不妥。”段鸿渐断口否定。
“这有什么不妥的,我来安排,到时候你只管享受美人恩就行。”
“你的事情我管不了,随你便吧。”
段鸿渐拂袖离去,赵燕娘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背影,露出更加讽刺的笑。
德昌宫内,皇后听到常远侯府已经将聘礼送到段府,嗯了一声,琴嬷嬷又道,“娘娘,段夫人为自己的继子求娶赵二小姐,应该是要赶在赵三小姐前面出嫁。”
皇后又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杯子,“赵家底薄,怜秀又没有什么悌己,雉娘的嫁妆本宫来出,你去库房挑选,就按嫁县主的品级来置办。”
“是。”
琴嬷嬷下去安排,门口正好碰见西阁的宫人。
宫人进到殿内后,将信鸽腿上取下的纸条交给皇后,皇后伸手接过,转到内殿。
算日子,芳姑应该已经起程回京,不知走到哪里。
她打开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
董家已除,县衙后遇故人,赵家三小姐身世恐有隐情,奴将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不日归京。
皇后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赵三小姐,雉娘?
她的身世有隐情,那她是不是…
握着字条的手有些颤抖,皇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将纸条烧成灰烬,雉娘长得像自己,若她的身世有隐情,那她就不是怜秀的孩子,不是怜秀的孩子,只能是那个孩子。
她的心一会上一会儿下,如起伏的波涛,一遍遍地回想着自己初见雉娘时的模样,雉娘像怜秀,可更像自己。
皇后在殿内走来走去,思虑半晌,将琴嬷嬷叫进来,“你去召赵夫人进京,本宫要和她商议雉娘的嫁妆。”
琴嬷嬷让人去赵家通传。
赵宅里,赵书才和巩氏在商量着女儿们的嫁妆,连嫁三女,长女不用操心,但燕娘和雉娘挤在一块办亲事,银子就有些不够。
宫中的太监来传旨,巩氏收起忧心进宫。
皇后瞧着她走进殿,看着她与自己相似的脸,一阵恍惚。
“臣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走下座,将她扶起,“怜秀,你与本宫何必如此生份,以后进宫就如同回娘家一般,本宫是你嫡亲的姐姐,母亲不在,长姐为母,你千万不要与本宫客套。”
巩氏眼有湿意,“谢娘娘。”
“本宫召你进宫,是为雉娘的婚事,赵家的情况,本宫心知肚明,雉娘要嫁的可是当朝阁老家的大公子,胥家虽清贵,若是嫁妆太过寒酸,也不好看,本宫是她的姨母,她的嫁妆,就由本宫来准备,你们不用操心。”
巩氏大为感动,又要跪下谢恩,皇后哪里肯依,将她按着坐在凳子上。
皇后拉着巩氏的手,“本宫只有永安一个女儿,太子和舜儿虽好,却是皇子,哪有女儿来得贴心,永安脾气大,本宫看着雉娘,就很羡慕你,能有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儿。”
“娘娘,永安公主是皇长女,皇家明珠,脾气大些也是应该的。”
“你还叫本宫娘娘,叫长姐吧。”
巩氏被皇后看得低下头去,嚅嚅出声,“是,长姐。”
皇后欣慰一笑,“这就对了,嫡亲姐妹,何必如此生份,本宫常在想,以前那些艰难的日子 ,你和雉娘是怎么过来的?”
“长姐…”巩氏的眼眶里泪水已经在打转,“怜秀不敢回想,若不是有雉娘,也许怜秀就活不到见长姐。”
皇后站起来,一把抱着巩氏,巩氏坐着,将头埋进她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悲切。
“一切都过去了,董家…”皇后拍着她的背,“别怕,以后有长姐为你做主,谁也不能欺你。”
巩氏好半天才止住哭声,哽咽道,“长姐,怜秀以前不敢哭,连累雉娘也养成胆小的性子,好在现在有所好转,性子也变强不少。”
皇后用帕子替她擦拭泪水,然后重新坐在她的旁边。
“雉娘确实懂事,性子正好,刚柔相济,你有这么个女儿,是你的福气。”
巩氏接过她的帕子,不好意思地抹着眼角,“长姐说得是,她简直就是老天赏赐给怜秀的,从小到大,都十分的孝顺,若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
“本宫看她也是个极为孝顺的孩子,将来必然会孝顺你的,她是你生的,是你的骨血,不孝顺你孝顺谁。”
皇后含着笑看着巩氏,巩氏脸略一僵,低下头去。
她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捏着,似疑惑地问道,“怜秀,可是本宫说得不对,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长姐…”巩氏抬起头,又泪流满面,“实不相瞒,雉娘不是怜秀亲生的,她是在山中捡到的,这么多年,怜秀有时候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她明明长得这般地像我,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皇后“呼”地站起来,抓着她的肩膀,“你说什么?她不是你亲生,那她是谁?你在哪里捡到她的?”
巩氏脸带悲伤,看着急切的长姐,心里隐有预感,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相似之人,以前她总是想着许是谁养的就像谁,所以雉娘才像自己,可自从和长姐相认后,她就猜想,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当年,她十月怀胎,九死一生地产下女儿,不料女儿十分的体弱,大夫说孩子或许难以养大,她不相信,抱着女儿日夜啼哭。
那时候董氏已经去京城,老爷正忙着读书备考,无暇顾及,许是她生的是个女儿,老爷也不甚在意,只不过是略安慰她几句,说他们以后还会有其它的孩子。
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忍心,于是她不顾月子体虚,抱着孩子偷偷去找另外的大夫,那大夫告诉她,孩子活不了几天,而且她自己因为孕期服过虎狼之药,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就是万幸,将来也不可能再有孩子。
大夫的一席话,如同晴天霹雳。
她被人下过药,还是在怀孩子的时候,究竟是何时,她一点也想不起来,怪不得她总觉得体力不支,还以为是怀孩子辛苦,也没有太过在意,原来竟是药物所致。
除了董氏,谁会给她下药,自她进赵家门,董氏就视她为眼中钉,要不是老爷还算宠她,可能早就被悄悄处置,若是孩子夭折,她以后不能再生养,等年老色衰,老爷情淡,董氏必然会寻法子将她卖出去。
她和兰婆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欲哭无泪,猛然听到有人提起说七峰山的香火灵验,有个常年大病不起的人,喝过七峰山中寺庙的香灰,竟然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已经生龙活虎,如常人一般。
这番话如同救命稻草,主仆二人连夜赶到七峰山,哪知才到山脚下,孩子就咽了气,抱着已经死去的女儿,她哭干了眼泪。
望着高高的七峰山,还有怀中渐渐冰冷的孩子,她突然觉得活得真累,与其以后不知卖到何处,沦为玩物,还不如一死了之。
她和兰婆子在林子里挖了一个坑,将女儿埋葬,小小的土包,隐在山林之中,没有墓铭,她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女儿能再次投个好胎。
她觉得生存无望,正欲支开兰婆子,寻地方自行了断之时,突然听到婴孩的哭声,哭声细如猫仔,断断续续,她大惊,四下张望,循着哭声,在草丛中找到一个襁褓,打开一看,是一个女婴,长得十分的弱小,和自己的孩子竟有些相似。
兰婆子立马将孩子抱起来,凑到她的眼前,小声地道,“小姐,你看,和小小姐还有些像,这是老天开眼哪。”
她看着襁褓中弱小的小女婴,望着那个刚才埋女儿的土包,伸手将女婴抱过来,紧紧地贴在怀中,泪流不止。
这个孩子就是雉娘,从此以后就是她的女儿,没有人发现异样,雉娘和自己的女儿很相似,不仅月份像,瘦弱的样子也像,加上长得也有些像,老爷都没有察觉到不同。
董氏从京中回来,看到雉娘,似是有些惊讶,她猜董氏可能想不到她的孩子还能活着。
许是她们前世真是母女,雉娘越长越像自己,她一直以为是老天的恩赐,如果没有来帝都,也许她还会一直这般以为。
可是望着眼前明显焦急的长姐,她暗自猜测,或许雉娘的身份不一般。
她哽咽道,“长姐,当年我确实生下一个女儿,可是因为董氏给我下过药,所以孩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我将她葬在七峰山脚下,雉娘就是在那里捡到的,不知是谁丢在山里的。”
皇后的身子晃了一下,努力地稳住心神。
“孩子的身上可有什么标记?”
巩氏摇摇头,“襁褓很是普通,并无任何的标记。”
若雉娘是那孩子,又是怎么会出现在渡古的山中,是谁带她去的?
“你捡到孩子时,董氏回渡古了吗?”
“没有,雉娘被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捡到后约一个月多些,董氏才归家,带着凤娘和燕娘。”
皇后紧捏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陷进肉中,努力地压抑着自己满腔的愤怒,是谁将雉娘带走的,她明明安排好柳叶将孩子抱给董氏,又怎么会提前出现在渡古?
只有一个可能,柳叶和董氏,其中有一人扔了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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