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宣现在可是李家的凤凰疙瘩,听说他病了,李大伯立刻放下筷子,正要起身,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瞥了孙天佑一眼。
本地方言把女婿称为“娇客”或是“一哥”,娇客登门,娘家人必须盛情款待。孙天佑和李绮节难得回一趟娘家,饭还没吃,李大伯这个做长辈的先起身离席,对客人是很怠慢的。
孙天佑笑了笑,“病人要紧,大伯请自便。”
周桃姑抓住胖胖的手,不许他抓桌上的竹筷,转过脸朝李绮节道:“三郎心太重了,每天熬油费火,过了子时才困觉,小小年纪,哪里吃得消!”
李绮节蹙眉道:“读书也讲究张弛有度,大伯没劝三哥小心保养吗?”
周桃姑撇撇嘴巴,“谁劝都没有,念经的那个说一句,三郎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她面上露出几丝不屑之色,“你晓得的。”
她说的是张十八娘。
两人同为寡妇,周桃姑泼辣精明,靠操持熟水生意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再嫁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让两个女儿能风风光光嫁人。对她来说,只要两个女儿能好好过日子,让她们姓周还是姓李都无所谓。
而张十八娘守着李相公的遗言,不知变通,李南宣受她影响,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诸在完成父亲遗愿之上,眼瞧着愈发没有烟火气了。
因此周桃姑和张十八娘不大对付。
李南宣天资聪颖,虽然幼时没有正规的启蒙,但他学会诵读佛经后,只需略微记诵两三遍,就能将那些艰涩的经文从头到尾倒背如流。有这种几乎堪称过目不忘的本领和熟读经文的扎实基础在,他学习四书五经可谓一日千里,进步飞快。
从李南宣出孝后,李大伯偶尔会把他的文章、诗作带出去请人品评,孟云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李南宣这个后起之秀,主动登门拜访,此后一直和他书信交流,来往密切。
李绮节听周氏说过,孟云晖对李南宣只有一句评语:三郎的天分比我高。
然而天分奇高的李南宣却在县试、府试、院试上屡屡碰钉子,经过好一场波折后,才取得秀才身份,而且名次并不是很突出。
李大伯和周氏觉得李南宣是压力太大了,又是头一次赴考,才会发挥不理想,劝他不必失落,专心准备下一场乡试。
张十八娘却忧心忡忡,私下里和丫头说:“三郎连考秀才都这么艰难,什么时候才能去京师参加会试?”
丫头们不敢接这个话,读书进举哪是那么简单的?瑶江县一百年只出过几位进士,哪家能供出一个举人,祖辈几代人走出去都脸上有光。县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童生,六七十岁了还在为秀才的功名搏命,三少爷小小年纪已经有功名在身,大官人和太太整天眉开眼笑的,怎么张氏却愁眉苦脸?
张氏的话辗转传到李南宣耳边,他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严格,每天一睁眼,就扑到书案前用功,夜里别人都睡下了,他还在灯下看书,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只差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了。
李大伯顾不上孙天佑,急着去看视李南宣,是因为他知道李南宣像个无欲无求的苦修和尚,如果不是真的病得站不起身了,他绝不会放下书本。
一顿饭吃完,李大伯才匆匆回来,周氏焦急道:“怎么样了?”
李大伯叹口气,“大夫开了药方子,结香在熬药呢,说是要将养一阵子。”
听起来好像只是小毛病,但他的眉头一直紧紧皱着,神情并不像他的语气那样轻松。
孙天佑眼珠一转,笑着道:“小婿前几日刚巧得了几枝上好的紫团参,这就让人取来,给三哥补养身子。”
他的年纪和李南宣相差无几,叫一声三哥,是跟着李绮节称呼,以示尊重客气。
人参因为肖似人形而被古人奉为神药。其实,在明朝以前,人参的地位没有后世人想象的那么高。直到明代,尤其是明中期和明末以后,人参才被世人当成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乃至于能起死回生的仙药,一时之间,人参身价倍增,堪比黄金。
老百姓们争相进山采挖人参,没有节制的开采下,山林间野生的人参数量越来越稀少。加上永乐年迁都北京,需要源源不断砍伐木材送往北方,极大破坏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的生态环境,导致中原境内的人参逐渐灭绝。
但人们对人参的需求仍旧得不到满足,于是商人们把目光转向东北长白山。在巨大的经济利益的催动下,东北女真人靠采集、贩卖人参迅速崛起,女真人中的八旗贵族掌握人参的开采、买卖权,努尔哈赤就是通过人参贸易建起雄厚经济基础的。
万历年间明朝曾有官吏意识到东北女真人的威胁,希望能通过压制人参价格、限制人参贸易的方式打压努尔哈赤,结果努尔哈赤发明可以长期储存人参的方法,根本不惧明朝的贸易围堵。
人参在努尔哈赤建立功业的道路上发挥过重要作用,可以想见,明朝人对人参有多么迷信。
这不,孙天佑说要送人参,李大伯和周氏先吓了一跳,呆愣半天,才想起来要推辞:“紫团参价比千金,是能救命的东西,何必大材小用?九郎留着自家用罢。”
因为孙天佑是自己的女婿,所以李乙这时候不好开口,沉默着站在一边微笑。
孙天佑偷偷朝站在周氏背后的李绮节眨眼睛,“三娘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给三哥用,不就是给自家用么?伯父、伯娘同我这般客气生分,莫非没把九郎当成自己人?”
李大伯知道孙天佑故意用话激自己,笑着摇头道:“你这伢崽!”
孙天佑咧嘴一笑,“人参再贵,也没有三哥的身体重要,何况那几枝紫团参原本就是要送给长辈们享用的,如今不过是提前拿来罢了。”
李大伯和周氏对望一眼,有些犹豫。
周氏一看李大伯的神色,就知道李南宣病得不轻,所以李大伯才会意动,想收下人参。
李绮节插言道:“大伯别推辞了,天佑既然说要送,您这回不收,他下次还是会接着送。”
李乙知道该自己发话了,看一眼孙天佑,赞许地点点头:“等三郎病好了,让他亲自向你道谢。”
李绮节两手一拍,笑嘻嘻道:“不行,怎么能谢他,三哥要谢也是该谢我。”
她自出阁后,不再刻意束缚自己,越来越自然洒脱,和孙天佑相对时尤其自在,但在长辈们面前反而变得沉静起来,少有这样抖机灵的时候。
孙天佑望着她和周氏撒娇,眼里满是柔情,“对,该谢你。”
小夫妻俩一时含情脉脉,很有点旁若无人的意思。
丫头们捂嘴偷笑。
李大伯乐得看李绮节和孙天佑夫妻和睦,李乙则脸色微沉,但眼里并没有一丝怒意。
周桃姑和周氏看着一对你侬我侬的小儿女,面带感慨之意,相视一笑。
唯有李子恒始终在状况外,正拉着李昭节和李九冬说悄悄话。
这么一打岔,李大伯和周氏的神色松快了些。
阿翅腿脚快,人参是他取来的。
大夫打开其中一只云纹锦盒一看,只见里头镶着一枝两指粗细的野参,参形酷似人形,四肢根须俱全,中间有突起,品相极佳,一看便知价值高昂。
李大伯道:“如何,三郎能用参吗?”
大夫捋捋长须,点头笑道:“人参乃大补之物,正乃病者现在所需,府上有此君药,倒是不必老夫费心了。”
李大伯闻言大喜。
下午女眷们在厢房团团坐着抹牌解闷,玩的是一种本地花牌,打法简单,只要记住口诀就能玩。
李绮节自己不打,坐在周氏身后为她算牌,趁丫头洗牌的时候,小声道:“三哥到底是什么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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