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百姓之家,并没有正式的加冠礼或者及笄礼,男子成婚,便默认算是成年,小娘子出嫁前一天,是约定俗成的及笄仪式。
李绮节并不忸怩,“不知表哥的表字是什么?”
孙天佑走到桌前,收起折扇,蘸取茶水,带了薄茧的指腹在桌上写下两个字,一撇一捺,写得一丝不苟。
他早年也是上过学的,字迹工整,笔画间自成一股潇洒走势。
“桐章,我的表字是桐章。我没有师长,和父兄断绝关系,从此孤家寡人一个,表字是请庙里的大和尚取的,以后,只有三娘能这么唤我。”
他扬起一张笑脸,笑涡里满溢着甜蜜的情意。
李绮节心下了然,这么说,孙天佑是挂到孙家木字一辈上的。
宝珠重新筛茶进房,莲花瓣小连环茶盘里盛着两只官窑白地红彩盖碗,茶杯金贵,但里头却是普普通通的泡橘茶。
孙天佑看到茶水里的果子蜜饯,面不改色,几口饮尽。前几天他已经以孙九郎的身份,郑重其事拜访李乙,吃过李家的女婿茶,此刻正是志得意满、欣喜若狂的时候,别说是一碗泡橘茶,就算宝珠呈上来一碗涮锅水,他也甘之如饴。
宝珠朝李绮节使眼色,她故意不上好茶,倒不是要让孙天佑难堪,而是想试探他的态度。
孙天佑的反应显然还算合格,因为宝珠一脸窃笑,目带诙谐。
李绮节示意宝珠退下,孙天佑现在是她的未婚小官人,还是个愿意纵容她所有不容于世的举动和想法的开明人士,那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卸下在外人面前的心防,自自在在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李三娘,不必像之前那样对他冷淡疏离。反正要和他相濡以沫一辈子,与其若即若离,相互防备,不如索性大方自然一点,正好可以多培养一下感情,免得成亲后还得磕磕绊绊磨合沟通。
她自小心大,想对谁好,就不会故意保留。幼时她能包容杨天保的种种,现在对孙天佑,自然只有好上加好。
孙天佑最会察言观色,李绮节的态度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他已经隐隐约约窥出她的软化,当下更是喜不自胜,然后开始得寸进尺,狐狸眼轻轻一挑,有种说不出的风流魅惑:“三娘,你叫我一声桐章试试。”
诱哄的语气,怎么听这么腻歪,李绮节头皮发麻,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随手把五谷丰登纹八宝攒盒往孙天佑跟前一推,冷哼一声,“孙天佑,我请你吃果子罢!”
她的口气凶巴巴的,孙天佑却觉浑身舒畅,轻笑一声,酒窝皱起,拈了一枚鲜菱角,剥出雪白的菱果,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子里,很快积了满满一大碟,推到李绮节跟前,搭讪着道:“金家最近大批购置香料、纸扎、布匹、油蜡,金小姐忙里忙外,等闲不出门,今天她特意约你见面,有没有为难你?”
李绮节眉心微皱,眯起眼睛,觑眼看向孙天佑,对方满脸担忧,表情诚挚,等着她回答的同时,手里还在继续给她剥菱角。
装什么相?你刚才明明都偷听到了好么!
孙天佑眼巴巴盯着她,耐心等候。
李绮节眼波流转,很快回过味来,孙天佑旁敲侧击,无非是想听她亲口承认,她心有所属的对象正是他孙天佑。
想通这一关节,她不由莞尔,把孙天佑剥好的菱角米扔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浸润开来,“那倒没有,金姐姐只是和我说了些家常话而已,我们小娘子之间嚼舌头的私房话,就不说给你听了。”
孙天佑哪会轻易放弃,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迂回道:“金小姐咄咄逼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我看她还会卷土重来。”
李绮节默然不语:呵呵。
想诈我,没门。
毕竟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即使双方业已订亲,也得注意避嫌,不能关起门拉小手说情话。撒花帘子卷起半边,挂在缀了流苏的铜勾上,站在帘下,厅堂内外一目了然,花娘子始终没走。宝珠还时不时进房添茶水、送点心。
人多眼杂的,孙天佑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但不好照实说出,只得拖拖拉拉说了些闲话家常,试图多留李绮节一会儿。
意中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光明正大和她亲近,他心里愈发焦躁,想着是不是该以自己自立门户、急需成家立业为借口,暗示未来岳父早日送三娘出阁。
在那之前,得先解决大舅哥李子恒的婚事。
孙天佑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暗暗做了个决定:半年之内,必须把大舅哥的终身大事给包圆了!
李绮节浑然不知对面的少年郎不动声色间,已经把她未来大嫂子的人选给定下了,“我听说你把江滩那二十亩地又买回去了?”
说起来,那二十亩地原来是朱家的,后来辗转卖到孙天佑手里,为此孙天佑还和李家嫡支一派起了摩擦。后来李绮节将地买到自己手里,借以利诱李家嫡支。然后借着球场那边的生意,神不知鬼不觉把李家嫡支的几个叔公引进陷阱里,让他们窝里斗,二十亩地来来回回易主,最后竟然又回到杨天佑名下了。
她还是前几天从花庆福的信中看到这个消息的。
孙天佑脸色微沉,他收起笑容时,不止神情冷冽,连周身的气质都随之一变,和方才笑眯眯等着李绮节夸赞的模样判若两人,“那次是我一时失手。”
他说得囫囵,李绮节却明白他话里未尽的深意。
想必他和杨县令已经知道李家嫡支对付杨家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当时他故意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而他的父亲杨县令袖手旁观,并不是
杨家身份敏感,没办法和老百姓当面扯皮,而是刻意示弱,以防打草惊蛇。
所以杨县令才会任凭李绮节出面调停。
她当时就有些纳闷,以孙天佑的心机手段,怎么可能会被李家嫡支轻易算计。他跑前跑后,仿佛真的六神无主,天天任劳任怨地为她奔忙,说不定只是为了麻痹李家嫡支。
又或许,还带着故意接近她的心思。
“三娘,那些事我只知道个大概。”孙天佑目光暗沉,“我不告诉你,不是想故意瞒着你,而是牵涉太大,连我父亲都说不出所以然,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而且,从我离开杨家的那一刻起,那些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不会再和我有什么牵连。”
孙天佑不说,李绮节也能猜出七八分,无非是官场上的事。
杨县令的官职虽然小得可怜,但他早年交游甚广,官位又来得有些蹊跷,上头肯定有人照应。在这个年头,党争虽然不像后面几朝那么严峻,甚至几度闹到发动朝廷政变的地步,但官员们因为出身和师从关系抱团,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谁不抱团,就会被其他党派孤立,沦为丧家之犬,为了自保,也为了有更好的前程,只能选择投靠其中一派。
孟云晖之所以抛弃生父生母,改认孟举人为父,还不是在为将来铺路。他的先生育人无数,子弟和学生有不少在朝中为官,孟云晖想要搭上先生的关系,就必须事事听从先生。一个才刚刚考中功名,并没有在朝堂崭露头角的秀才公,都得提前找好自己的靠山,认清自己的属从。杨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在结交同僚、讨好上峰时,更是免不了常常受到别人的拉拢或是打击,除非选定阵营,否则一时半刻不能消停。
李家嫡支有一支远亲在朝中为官,听说领的是给事中的职位,他们家对杨家下手,必定是那个给事中大人下的指令。瑶江县只是个偏院小县城,和南直隶、北直隶俱都有千里之遥,不知道杨县令怎么会被那位给事中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李绮节双眉一挑,盯着孙天佑看了半晌。
杨县令虽然纵容嫡妻虐待庶子,但不会狠心到真对孙天佑不闻不问的地步。然而孙天佑脱出杨家以来,杨县令却像没生养过这个儿子似的,不仅一毛不拔,丝毫不关心他流落在外能不能自给自足,还勒令府内幕僚、听差,销毁他的户籍文书,真的是因为恼怒儿子触怒金氏吗?
会不会是杨县令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麻烦,所以故意釜底抽薪,和孙天佑联合演一出愿打愿挨的家庭伦理大戏,以保证将来事发,不会牵连到儿子身上?
如果果真如此,那倒是用心良苦了。
孙天佑被李绮节灼灼的目光注视着,以为她对自己情意深厚,不小心真情流露,立即转忧为喜,柔声道:“三娘,我过几天去武昌府一趟,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跟我说一声,我亲自给你买。”
他有满腔情意,但不知道该怎么疏解,除了日思夜想惦记着她之外,只能俗套而粗鲁地给她买这买那,让她不用费一点心思,不用皱一下眉头。他孙天佑的媳妇,就应该无忧无虑,永远都能笑口常开。
虽然被当成小孩一样哄,但有个人时时刻刻惦念着自己,总归不是坏事,何况对方只是个懵里懵懂的毛头小子,拙劣的讨好底下,是一颗赤诚的真心。
李绮节心头一暖,刚才的怀疑如潮水一般,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也许杨县令所谋深远,但孙天佑肯定不知情,他在自己面前,没有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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