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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朝小官人 罗青梅 4397 2021-04-02 19:49

  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脸,慢两下,快两下,周而复始。

  拍得李绮节心头火起,睁开眼睛,怒瞪对方:“谁打我?”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盛满狂喜的眼眸。

  长发披散,胡子拉碴,眼圈青黑,额头上有数道擦痕,血迹斑斑。

  李绮节差点认不出他:“天佑?”

  孙天佑喉头甜腥,沉声哽咽,紧紧揽住她,额头挨着她的额头,温柔厮磨:“是我。”

  两人还在洪水中漂浮,李绮节靠在孙天佑怀里,能感觉到他冰凉紧绷的肌肤。

  举目四望,洪水泛滥,波浪起伏,浊白的水花在江面上打着旋儿。

  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李绮节微微一叹,伸手搂住孙天佑的胳膊,把苍白如纸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这一刻,虽然还没脱险,她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平静。

  水势仍然没有减缓,孙天佑几次试图游向浅水处,都被浪头重新打回江心。

  人在洪流中,只能听天由命。

  李绮节知道自己在水中是累赘,轻轻叹口气,“你先放开我,游到岸边去,再回头想办法救我。”

  孙天佑深深地看她一眼,看得她脸颊火烧一样,“现在放开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抓住你,我不想冒险。”

  一放手,可能就是咫尺天涯,天人永隔。

  李绮节当然知道洪水的厉害,所以才更不想拖累孙天佑。

  孙天佑看出她的心思,把她揽得更紧。

  肆虐的洪水继续奔腾。

  眨眼间半个白天过去,日暮西山,连绵起伏的峦峰披着万丈霞光,俯视着脚下如猛兽一般怒吼的浊浪。

  命牵一线,生死未卜。

  孙天佑忽然低笑一声,指着天边淡似一袅轻烟的山峦:“三娘,你看,这是我当年唱情歌给你听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李绮节愣了一下,抬起头,眼前只有起伏的黄浊江水。

  记得那时湖光山色好,云树笼纱,落英缤纷。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头,放声歌唱。

  歌声美,人更俏。

  她斜倚船舷,春风扑面,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听着清朗缱绻的情歌,心境霍然开朗,于无言的沉默中,向他许下一个心照不宣的允诺。

  不久之后,他离开杨家,他们订下婚约,他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直到如今。

  彼时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草长莺飞,花木葱茏。

  现在展目环视,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初的田连阡陌、桃红柳绿?

  唯余翠微青山,依旧环抱江流,无言矗立。

  李绮节没想笑,但笑容不自觉绽放在眼角眉梢,“那时候我想,九表哥怎么这么难缠呢?赶又赶不走,吓又吓不退,真烦人,我才不要嫁他呢!”

  孙天佑闷声笑,“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们家的女婿茶,我吃定了。怎么会被你随便糊弄几下,就轻易放弃?”

  他低头亲吻李绮节的眉眼,“小时候,那恶妇不许人让我吃饱,我天天饿肚子。有一次我实在饿坏了,偷偷跑进灶房,胡乱抓了几块烧得香喷喷的跑油肉往嘴里塞。管家胡子都气歪了,让人把我按在地上,抄起门闩劈头就打。我死也不松口,想着就算被他打死,也要把烧肉咽下肚。”

  他的语调轻而慢,像水浪翻腾间扬起的清风,“后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不敢翻身,起床喝口水都全身疼。”

  李绮节嗓子发紧,忍不住抱紧他。

  孙天佑洒然一笑,“可那又怎么样?我终于吃饱了一次!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想要什么东西,必须自己想办法争取,得到以后,一定要牢牢抓住,哪怕被人乱棍打死,也不能松手。”

  他看一眼李绮节,目光戏谑,“所以,你那些轻飘飘的劝说警告,根本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里揉捏,酸甜苦辣,诸般滋味,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其他。

  李绮节拥着孙天佑,默然良久。

  忽然一扬眉,额头轻轻撞在孙天佑下巴上:“你竟然把我和几块猪肉相提并论!”

  孙天佑放声大笑:“娘子莫要着恼,你比烧肉好吃多了,又香,又软,又嫩,又滑……”

  生死关头,夫妻两人竟然还有闲情打趣调笑。

  又往东漂了几里,水势仍然汹涌澎湃。

  孙天佑尝试抱住浮木支撑,水势太急,两人连着浮木一起,被水流卷回浪中。

  一个浪头当头浇下来,耳边一片喧哗的水浪声。

  李绮节心口一窒,忽然一阵悚然。

  她记得,在堤岸不远处,山脚拐弯的地方,往东几里处,横亘着一道小瀑布!

  往年风平浪静时,上流顺流而下的千盏河灯、枝叶浮萍漂浮到小瀑布前,无一例外会被瀑布下的漩涡绞得粉碎。

  如今洪水袭来,江面比平时更加宽阔,瀑布的落差更大,顺溜漂下去,只会更危险!

  孙天佑显然也想到了那道瀑布,神情一凛,抱着李绮节,在浪花中间寻找生机。

  他在江水中泡了大半天,为了找到李绮节的身影,中途逆着水流上下沉浮,四处搜寻,已然精疲力尽,还被洪水中的浮木撞了几下,头上身上全是擦伤,腰腹间还有道撕裂的伤口,现在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李绮节看出孙天佑的力不从心,推他的胳膊:“天佑,放手!”

  如果只有孙天佑一个人,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带着她这个大累赘,两人只能落一个葬身鱼腹的下场。

  孙天佑猛然抬起头,双眼血红,目光狠厉,“不,我不放!”

  瀑布越来越近,浪涛席卷着可以碾碎世间一切的可怖力量,卷走江流中的一切生物,活着的,或者死去的。

  洪流奔涌呼啸而至。

  雷霆万钧,万物颤栗,仿佛整座天地都在震动。

  “放开我!”眼看瀑布越来越近,李绮节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别傻了,放开我!”

  “不!”孙天佑把她抓得更紧,“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多么美好的誓言,听别人说时,感动万分。但轮到孙天佑说给自己听,李绮节只觉得痛苦无奈。

  她还想再劝,孙天佑忽然扣紧她的脑袋,低斥一声:“闭嘴!”

  冰凉的唇紧紧咬住她的,唇舌交缠,堵回她的所有言语。

  天旋地转,耳鸣目眩。

  瀑布之下,水声轰隆。

  从上流席卷而下的浪涛在此处汇聚,飞溅的雨幕下皱起一个个幽深漩涡,水浪冲刷着岸边的乱石滩,在光滑的石头上留下水波的痕迹。

  漂出瀑布下的幽潭,水流陡然放缓。

  李绮节抱着一块木板浮出水面,低头间,忽然觉得浮木有些眼熟,暗红的漆层上,雕刻着一个敞肚微笑、慈眉善目的大肚佛。

  “又见面了。”

  她和大肚佛打了个招呼,搂住晕厥过去的孙天佑,把两个人的重量全压在浮木上。

  从瀑布坠落而下的时候,孙天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护在怀中,她方能安然无恙,保持清醒。

  托浮板的福,不会游泳的李绮节也能勉强踩水前行。

  她摸摸孙天佑冰冷的脸,怕他被浪花卷走,脱下紧贴在身上的褙子,拧成细细一条,把两人紧紧系在一起,“不是想吃肉吗?等上了岸,让你吃个够。”

  她抬头张望,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横着一条青黑曲线,觉得大概是南岸,奋力划水。

  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她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简直想高歌一曲。

  忽然听到背后有鼓点声。

  一艘威风凛凛的大船由远及近,从她身边驶过。

  那是一艘起码有三层的大船,船身铁皮加固,船上旗帜飘扬,隐隐约约有甲光闪烁——那是身着铠甲的兵卒。

  船上有人看见她,甲板上的兵卒来回走动,不一会儿,兵卒放下一条系着缆绳的小舟。

  小舟漂到李绮节面前,她费力抓住船舷,先把孙天佑送上小舟,才爬上去。

  想了想,她顺便把大肚佛木板也捞起来。

  捡回两条命,本应该满心欢喜才对。

  可李绮节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头皮发麻。

  耳边乍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一支箭矢闪着雪亮寒芒,如电一般,在烟雾蒸腾的空气中撕开一条口子,疾驰射向小舟。箭镞深深陷进船舷之中,尾羽晃动,铮铮作响。

  这一箭是冲着昏迷不醒的孙天佑来的。

  李绮节霍然抬起头。

  放出冷箭的男人慢慢收起长弓,站在船头的阴影当中,静静俯视着她。

  乌纱帽,绿色小杂花纹官袍,眉眼端正,相貌堂堂。

  是孟云晖。

  一别经年,世事转换。

  当年,李绮节和孟云晖共乘一艘渡船,前往县城。路上碰到金家的楼船,金雪松以势压人,故意让奴仆为难他们,差点掀翻他们的小船。

  那时孟云晖和她一样,只能忍耐。

  如今,孟云晖屹立在船头,以文弱之身,指挥数百军士。李绮节劫后余生,恰逢昔日故人解救。

  故人却手执弯弓,想把她的丈夫当场格杀。

  是的,即使看不清孟云晖的表情,李绮节仍然能感觉到他身上凛冽的杀气。

  杀意锋利,眼神森冷。

  他真的想杀死孙天佑。

  衣袍摩擦,发出簌簌轻响,甲板之上的孟云晖一言不发,从身旁兵卒的箭囊中抽出一支长箭,再次弯弓搭弦,扬手劲射。

  一声脆响,羽箭离弦疾射,划破江上重重薄雾,扎在小舟上。

  这一回,箭尖离孙天佑更近。

  两箭射出,孟云晖不慌不忙,再次搭箭上弦,冰冷的箭尖准确对着孙天佑的面门。

  前两箭只是试手,第三箭才是他的最后目的。

  船头旗帜猎猎作响,兵卒们寂静无言。

  当年那个性情温文、隐忍坚韧的孟四哥,和眼前冷漠狠辣的孟云晖渐渐重叠在一起。

  李绮节一咬牙,拔下箭矢,挡在孙天佑跟前,把箭镞压在自己雪白的脖颈上,颈项一阵刺痛,血珠子顺着她的手腕流淌而下。

  孟云晖看到那一丝血红,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垂下长弓。

  紧绷的弓弦反弹回去,他的掌心立刻多出一条深刻的伤口,鲜血淋漓,溅在甲板上。

  船上的士卒仍然手持弓箭,对准小舟。

  一旦孟云晖发号施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出箭矢,届时万箭齐发,两人根本无处可逃。跳进水中,也会被船上的士卒们抓住。

  李绮节很快做出决断,冷声道:“孟云晖,我和你走,放了九郎。”

  船上的士卒一齐看向孟云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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