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巷从头到尾有三四里深,从巷口一直往里,都是临街的二层青砖大房,住的大半是些商户人家和瑶江县的殷实乡绅。
因为葫芦巷和县里最热闹的东大街离得不远,人流繁华,巷头许多人家都搬到楼上居住,在楼下挂上布幡,开个正经铺子,经营些大小买卖。
这里茶坊、酒肆、彩帛、油酱、饭庄、面点香烛、腊味等店随处可见,铺子林立,应有尽有。
巷尾幽深僻静,巷子里遍植笔直茂盛的木樨桂树。有一种是月月都能开花的,现下正值初秋,油绿枝叶下已藏了千朵万朵桂花细蕊。花朵细密,虽然靠近了,也能嗅到一股子淡香,不过及不上十月才开的丹桂那般馥郁香浓。
李家院子里种的是一年一开的金桂。
入秋之后,一连七八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桂花树矗立在烈日底下,叶子闪闪发亮,像抹了一层蜡油。
李家人在桂树下吃早饭。
早饭是一大锅清粥,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碟子凉拌孔明菜,一碟子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并一碟子风干咸鱼块。
进宝和宝珠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蹲在桂花树下,一边淅淅沥沥喝清粥,一边啃胡麻饼,姐弟俩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面食。
风干咸鱼太咸,李绮节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发干。
孔明菜又脆又嫩,特别下饭,拌茄子微微发酸,口感润滑,倒是很对她的胃口。
李乙拿起一半腌蛋,挖出油滋滋的蛋黄,拨到李绮节的粥碗里,又拿起另一半,照样挖出蛋黄,拨到李子恒碗里,然后几口吃掉剩下的蛋白:“今天要去乡下贩货,大郎跟我出门。三娘留在家,进宝和宝珠留在家陪你,夜里我就回来,明天好腾出空预备中秋回乡下的行李包袱。”
李家老宅在瑶江对岸的李家村,回去要坐渡船。行李包袱通常得提前收拾好,托相熟的货郎带回李宅,他们走的是山路,要价便宜些,能省几十个铜板,路上也稳当。
正吃着,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接一阵高亢、悠长的调子,接着便听到葫芦巷各家各户开门唤那叫卖的师傅上前。
李乙侧耳听了片刻,道:“是卖豆腐崽的老刘,咱们也买几碗,粥饭不吃了,留着发米糟,过几天好吃米酒。”
豆腐崽就是豆腐脑,瑶江县人喜欢用桂花卤子和红豆蜜水拌着吃。爱吃甜的李子恒尤其喜欢豆腐脑,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大碗。
听到熟悉的调子,李子恒第一个摔下碗筷,捧着一个大海碗欢欢喜喜奔出门去。
李绮节有些矜持,仍然坐着没动。
李乙起身去灶间拿了几个干净大碗,摸摸李绮节头上梳的小辫子,牵着她走出门。
老刘正蹲在自家担子前,手里拿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匙子,刮下大木桶里雪白细嫩的豆腐脑,倒在一个白瓷碗里,再小心翼翼撒上一小撮桂花卤子和绵白糖,递到一个穿石榴红绢裙的小娘子手里。
红裙小娘子数出两枚铜钱,丢到旁边一个竹篾编的框子里,端着热腾腾的豆腐脑转身回屋。
迎面看到李子恒,红裙小娘子冷哼一声,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自从李绮节搅合了李乙和周桃姑的亲事,周家两个小娘子开始对他们兄妹俩横眉竖眼,看他们的眼神厌恶里带着不屑。
可李子恒压根没注意到周家小娘子,见轮到自己,连忙把手里的大海碗举到老刘跟前,眼巴巴盯着老刘替他打满一大碗豆腐脑。等撒上糖接到手里,也不嫌烫,拿起汤匙就舀了一勺,直往嘴里送。
然后一边喊烫,一边七手八脚跑进屋去。
李乙付过钱,又买了几碗豆腐脑,其中一大碗让李绮节自己端着。
他一个人端三大碗,回房给进宝和宝珠一人一碗。
进宝和宝珠愁眉苦脸,两人偏偏和李子恒相反,不爱吃甜的豆腐脑。
李绮节递了把匙子给宝珠:“把绵白糖舀出来,灶上有剩下的肉汤,用肉汤当卤子。”
宝珠答应一声,一点一点刮下碗沿上的一层白糖,倒了温在炉子上的肉汤,姐弟俩这才唏哩呼噜把两碗豆腐脑吃完。
李子恒端着海碗,凑到灶台边,把宝珠刮下来的白糖全都一股脑倒进去。
白糖可是金贵东西,县里人家平时待客煮鸡蛋茶时才舍得搁一小把的,不能浪费了。
吃过早饭,李子恒和进宝在院子里收拾箱笼。
桂花树旁系了一头老牛,老牛神态悠然,低头吃草料。
李乙要带李子恒去县城周围的乡间贩货,留下李绮节看家。因李绮节年纪小,李乙想托间壁周桃姑过来照看。
李绮节连忙道:“我又不出门,等阿爷和哥哥走了,我就关门闭户,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进宝和宝珠都在家陪我,何必麻烦人家?”
周桃姑现在恨她入骨,估计正躲在家里扎小人诅咒她呢。这时候把周家人招到李家来,不是自讨苦吃嘛!
李乙到底放心不下,让宝珠盛了一篓子蜜枣,自己提了一筒桂花酒,去了间壁孟举人家,请孟娘子帮忙。
孟娘子原本不大情愿,但看李乙带了桂花酒和蜜枣,马上堆起满脸笑容,一口答应下来,“李相公放心,三娘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只要对着墙头喊一声,我立马就能听见。”
李乙出门之前再三交代进宝和宝珠,不管谁来敲门,都推说家里没人,等他夜里回来再作计较。
李绮节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时代就是这点不好。女人必须三从四德,谨言慎行。家中男人不在的话,妇人必须锁好门窗,不能随便出面见客,否则会惹人闲话——哪怕那来客是娘家那边的亲戚,照样得要避嫌。
等李乙和李子恒前脚赶着牛车出去,进宝立刻关上大门,插好门栓。
李绮节让宝珠去烧热水香汤,预备沐浴。这几天发髻有点痒,正好趁着今天洗了。
不然李乙在家又得念叨。
李乙倒不是嫌李绮节费柴费水,而是怕邻里人家看见,会在背地里胡乱编排她。
潭州府的规矩,不管男女,都不能经常洗头,头发油腻也不能洗。
李绮节私下里琢磨:难怪这个时代的男人女人都要戴头巾,簪鲜花呢!不然人人披着一头油腻腻的长发,人还没走近,就一股子味,谁受得了?
头巾和包头造型美观,还能遮住油腻的长发,簪花可以掩饰气味,茉莉刨花水在定型的同时,也能祛除异味。
至于那些簪子、金钗什么的,正好用来挠痒痒,想挠哪里挠哪里,还不会弄乱发型。
李绮节才不管那些老祖宗的忌讳,隔个三五天就洗一次。不管李乙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她都不管。
宝珠却是如临大敌,在院子里烧水的时候,一直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见。
李绮节有点郁闷:不就是洗个头嘛,还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拆掉发髻披散下来时像道泼墨瀑布。洗了之后湿淋淋的垂在肩头,宝珠拿着干布巾费劲绞了干天,都没绞干。
进宝在灶房烧炉子,烧得灶台边热烘烘的。
宝珠手执桃木梳,梳齿上蘸了桂花油,一点一点把李绮节半湿的长发慢慢梳通,挽了个松松的发辫:“三娘去炉边烤烤,才病了一场,吹不得冷风,不能用扇子扇,只能慢慢烘干。”
李绮节踏着一双枹木屐,踢踢踏踏走进灶房,没有吹风机的年代,就是这么麻烦。
她坐在灶台边的小杌子上,尽量靠近炉子,能听到头发上的水汽一点一点被烘干的滋滋声。
她发间腾起一阵阵白色蒸汽,香烟袅袅,仿若仙境。
宝珠看见,笑嘻嘻道:“跟年画上的神仙似的!”
才说说笑笑,忽然听到进宝打开院门,在院子里和人说话的声音,宝珠皱起眉头:“官人不在家,进宝怎么让人进来了?”
支起窗屉子,探出头去看了看,“咦?孟娘子也在。”
回头朝李绮节道:“三娘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李绮节挪到木门后边,听见宝珠在外头和人寒暄,先是孟娘子说话的声音,然后听一个妇人直接道:“三娘在屋里头?客人都来了,怎么不出来相迎!”
宝珠赔笑道:“官人不在家,三娘不敢莽撞。”
那妇人似笑非笑,“这时候倒是晓得规矩了。”
李绮节叹口气,知道避不了,干脆施施然走出房门。
她没来得及换衣裳,只穿着一件家常缥色小紧身儿,底下着一条玄色阔腿绸衫裤,脚下穿枹木屐,一头浓密墨发还未烤干,云鬓松散,挽在肩头。
她原本就生得秀净妍丽,年纪也小,加上前些时日一直卧病在床,又才洗澡,瞧去愈加弱不禁风,眉眼之间,俱是慵懒之态。
妇人一见李绮节这副弱柳扶风的风流模样,便直皱眉头:“三娘,你年纪不小,也该学学规矩了!”
这妇人是李家的远亲,杨家的大少奶奶,因她娘家姓高,亲戚都叫她高大姐。
杨家和李家是世交,祖辈连着亲。李子恒和李绮节管杨老爷叫表叔。
潭州府盛产茶叶和丝绸,县里许多人家都以采茶或是养蚕为生。
杨家既种茶,也养蚕,老家乡下绵延十几里的荷田、茶山,全都是他们杨家的。
李绮节初来乍到时,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那时候李家已经和杨家订亲了。
也就是说,高大姐是李绮节的未来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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