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居众人慌了神, 七手八脚地嚷着叫大夫, 罗慕之早被吵醒了, 听见众人呼唤叶绮, 急急穿上一件淡灰色四合如意云纹的中衣, 胡乱扣了一颗核桃钮子, 就跑出来了, 一大片偏襟还摇摇摇欲坠地与衣裳连着,见叶绮昏倒,霎时间如被冰雪, 心口像是一柄薄薄的利刃滑过,他拨开围着的人,高声叫了闰徵进来, 拿他的对牌去西湖下街请回春堂的严大夫过来。
严大夫是驰名江浙的名医, 杭州城的达官贵人有个大病小恙,都喜欢找他, 故而一日之中倒有大半日不在家中, 闰徵见此事非同小可, 万一请不来严大夫, 自己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颤颤地问罗慕之:“万......万一严大夫出......出诊, 怎么......”
罗慕之眼里渗出猩红的血丝来,切齿道:“那你就放把火,把回春堂烧了, 看他家里失火他回不回来。”
闰徵一溜烟儿跑了。
罗慕之看看桌上, 饭菜尚有余温,怒目环视一圈围在一边的丫头们,厉声责问道:“你们给我说实话,刚才你们都给夫人吃什么了?”
琢玉吓得脸色灰败,抖抖索索地捏起方才盛点心的粉彩百花细瓷碟子,吞吞吐吐道:“也......也没吃什么,我才拿了一碟红茶冻糕给夫人。”
“砰”地一声,精美名贵的粉彩碟子应声而落,粉身碎骨,罗慕之正在心急如焚处,也不辨青红皂白,一脚踹过去,就把琢玉踹倒在朱漆团福寿字的长窗下,琢玉没站稳,当即跌在地下,她从小没听罗慕之说过她一句重话,这时当着众人捱了这一下,又羞又急又痛,哀声哭起来,罗慕之烦躁道:“你还有脸哭?叶绮若有个好歹,我立时把你撵出去!”
丫头们个个吓得不敢动,只有琢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扶琢玉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只见严大夫一面抹着额角的汗一面急趋而来。他正在外面出诊,突然僮儿来说家中走了水,慌得严大夫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家里,却只有笑嘻嘻地闰徵打躬作揖地赔不是……
严大夫诊了诊脉,道:“无妨。”
罗慕之眼神犹疑,问道:“还请严大夫仔细查验查验,我夫人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晕倒,”朝圆几处一努嘴,道,“她吃过的饭菜,我一直没让人动呢!”
严大夫时常出入权贵内宅,听了罗慕之的话,心下明白几分,沉吟了一会儿,忖度道,“那就让小的查验一番吧。”
严大夫站在紫杉木圆几旁边,一碗一碗地拿银针试着叶绮吃过的饭菜,罗慕之脸色铁青地盯着严大夫的一举一动。
严大夫才直起腰,罗慕之便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严大夫摇摇头,道:“无毒。”
罗慕之眸色沉了沉,说道:“罗府一向是你们回春堂的老主顾了,你务必帮我查明此事。”
严大夫轻拈胡须,凝神道:“小人的师兄近日才从京城回来,请他来看看,或许能查出头绪。”严大夫的师兄白济在太医院供职多年,上个月才告老还乡,罗慕之沉声道:“好吧,不管用什么法子,总之我要知道真相。”
洗心居外头已经闹腾起来了。
裴氏听了信儿,带着瑞萱堂的人来瞧叶绮,谁知洗心居门口被闰徵安排的人围得铁桶似的,小厮赔笑道:“三爷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入洗心居,太太若要进去时,容奴才们去通禀一声。”
裴氏冷笑道:“可真是新鲜了,儿媳妇病了,婆婆来探望,竟还要先通禀的,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邢嬷嬷气愤道:“你们还不快让开,真要害三爷担个不孝的罪名吗?”
这话若在权贵家说出来,兴许还真能唬住人,但罗府是商家,罗府的奴才跟他们的主子一样,坚持谁拳头大谁就是大爷的信条,任凭裴氏怎么发火,邢嬷嬷怎么恐吓,那些小厮们只如泥塑木雕,岿然不动。
裴氏眼底燃起愤怒的火焰:“你们反了!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还真说对了,小厮们木然的表情还真是跟没听见一样。
邢嬷嬷是裴氏的心腹,见主子竟受晚辈这样的窝囊气,自是要站出来为裴氏争一争的,恰在这时,依兰从洗心居里走出来,踮着脚向远处望了一望,问守在门口的那个小厮:“黄钟,白大夫还没来么?”
黄钟堆下笑来,道:“姐姐且去等一等,白大夫来了,我立刻就去回姐姐!”
裴氏见叶绮陪嫁来的丫头在洗心居里竟有这等地位,恨得牙疼,邢嬷嬷就更恨了,同样是奴才,她在罗府熬油似的熬了几十年,到了竟还不及一个黄毛丫头得脸,叫她这个半老徐娘情何以堪。
邢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吼住了依兰,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没见太太在这儿站着吗?长了个骚狐狸精的模样儿,就知道跟男人说话,竟连太太也不放在眼里了!”
依兰到底是官家长大的丫头,在崔府时虽然也时常挨骂,可官家的嬷嬷,哪有骂得如此粗鄙的?听邢嬷嬷的话不堪入耳,粉脸涨得通红,邢嬷嬷自以为得计,心想终究不过是小姑娘,面皮嫩好摆布,她只说了几句,那边就受不住了。
黄钟拍着大腿苦着脸道:“哎哟!我说嬷嬷哟,不过是屋里的姐姐出来递个话儿,您老儿又扯这些做什么?”
邢嬷嬷更加得意,扬声道:“我说错了么?这小蹄子眼里只有男人,就没有主子!”
依兰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在崔府时,她连教养嬷嬷都敢顶撞,还怕这样一个老货?见这老婆子既然如此辱骂她,她难道还怕与她撕破脸?当下就狠狠啐回去,骂道:“你娘才长了个骚狐狸精的模样儿呢,你奶奶眼里才只有男人呢!”
邢嬷嬷听依兰不但骂起人来毫不含糊,还话里话外占尽她的便宜,急怒交加,扬起肥厚的巴掌就冲依兰招呼过去,黄钟一见邢嬷嬷要上演全武行,怕依兰吃亏,顺手将依兰一扯,邢嬷嬷一掌拍空,自己反倒摔在洗心居外头的大青石上,嘴角当时就磕破了,淋淋漓漓地渗出血来。
裴氏见邢嬷嬷吃了亏,怒声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一个丫头敢打老嬷嬷!”
依兰反应极快,听裴氏要颠倒黑白的整治她,立刻有样学样地耍起无赖,双手一捂脸,哭道:“我不知怎么得罪了嬷嬷了?怎么在三爷三夫人眼皮底下,嬷嬷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嬷嬷要打,只管打死我好了!”
说着,一头冲邢嬷嬷撞过去,邢嬷嬷刚才那一下磕得不轻,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被依兰来了这一下,依兰一面撕扯着邢嬷嬷的衣裳,一面大声哭闹,裴氏身边的两个小丫头想上前帮忙,被洗心居的小厮拉住,“已经够乱的了,姐姐们就别进去搅和了。”
青果儿和梅果儿两个眼见邢嬷嬷欺负依兰,这时也上去帮忙,两人一边一个,拉住邢嬷嬷两只手,“要打连我们一起打吧”,依兰只管拿头往邢嬷嬷身上撞,撞得邢嬷嬷眼冒金星,偏还腾不出手来,只得嘴里嚷着乱骂人。
裴氏一怒未平,又添一层气,跺脚高叫道:“罗慕之呢?叫罗慕之出来!他再不出来,我今儿就把这全副家私一应交给他,离了罗府,叫他给他老子再娶好的进门!”
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正在不可开交处,忽然远处临水几间轩阁后头,高高地传出一声:“白大人到了!”就见四个小厮抬着一顶青缎暖轿,逶迤地走过来。
与此同时,洗心居院里一阵细碎脚步声,罗慕之穿着霁蓝圆领连水细纹云锦袍,负手走了出来。
裴氏的丫头才顺势把邢嬷嬷拖出是非地。
罗慕之神情疲倦,淡淡地看了看裴氏,淡淡道:“太太什么时候来的?”
裴氏面色惨白,冷笑道:“我这当长辈的在门口立了大半日,金尊玉贵的三少爷终于肯出来了?”
罗慕之清淡笑道:“我是听到太太在外门哭叫,说什么太太要‘离了罗府’,‘再娶好的’才出来的,难道父亲出门在外,竟又惹到太太了?就算父亲惹到了太太,太太也不必急着这时就走,等父亲回家来,禀了他老人家,再走不迟!”
裴氏听罗慕之竟是断章取义全不跟她讲理,知道这小子自幼就是个执拗性子,如今叶绮安危不知,倒是别在这时惹毛了他为好。
这一会儿的工夫,白大夫的轿子已经到了洗心居门口,罗慕之冲裴氏拱了拱手,道:“请太太回去吧,等叶绮好了,我自会差人去瑞萱堂报平安。”说罢,丢下门口众人,施施然回去了。
洗心居沉寂如水,罗慕之神色凝重地看着白济左闻闻右看看。
白济将洗心居的吃食细细地查验一遍,心道,终究是雕虫小技,虽然隐晦,比宫里的那些害人的伎俩却是大大不如了,当下宽慰罗慕之道:“三爷放心,三夫人是吃了老鸭汤里的肉豆蔻才致晕眩昏迷的,我开几副汤药,夫人吃了发散发散,也就不妨事了!”
罗慕之蹙眉,道:“肉豆蔻?”
白济笑道:“是啊,肉豆蔻有温中涩肠、行气消食的功效,可治疗虚泻、冷痢、脘腹胀痛,还可放入汤中作调味之用,但多食亦会致人眩晕,甚至谵语、昏迷,有性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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