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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疤痕

大明海事 骈四俪六 6526 2021-04-02 19:49

  嘉靖十六年, 八月底, 巡视南京、松江、宁波的张简之与方孝安返回北京城, 数日之后, 巡视海州、徽州与杭州的杨宝儿与段瑄也回京, 并且张简之带回了一个信息, “松江华亭的民缙士绅们怨气沸腾, 皆因为南京礼部尚书京景满楼的父亲横居乡里,原因是景满楼的父亲逼死了当地的一个生员,生员之妻去景家讨要说法, 却被‘剥.裤.捣.阴’。”

  刑部左侍郎此话一出,满堂皆惊,提刑按察司巡按使方孝安补充, “还不止于此, 生员范儒的母亲前去讨要公道,亦是被‘毁衣破面’, 遭了凌.辱。”

  在朱元璋亲自编写的《大诰》及《大诰续编》中, 开国皇帝将“士”与“庶”做出了明确划分, 士子与庶民, 他们在政治身份上, 贵贱有别。

  有明一代, 何为缙绅地主,即:通过官僚选拔的现任官员;致仕归乡的官员;虽未出仕,但有生员、监生、举人、进士等功名的人。从广义上说, 纳捐的官也算在其中。这一批人组成了乡绅集团, 而《大明律》中的徭役优免权又赋予了这些乡绅地主特权等级地位。

  被逼死的范儒就属于生员,他也是乡绅,但他是下等乡绅,而欺压他的景满楼,则属于上等缙绅,当地方官想插手的时候,则会出现两难的情况,双方都是乡绅,同样具有相应的法律特权。此谓“以缙绅侮辱缙绅之妻,以生员侮辱生员之母”,地方官无从下手,待到张简之与方孝安巡到华亭县的时候,案子还没做出决断,圣上便召回他们了。

  江南一带,徭役甚重,这中间成因很复杂,一则是因为江苏等地富庶,其中又以苏州尤甚。二则与朱元璋的宿敌张士诚有关,张士诚的大本营就在苏州,当年朱元璋攻克苏州的时候,明军打得很艰难,他们用大炮轰炸苏州城门,张士诚抵抗顽强,双方死伤无数,张士诚被俘获至南京之后,最后自杀身亡。

  朱元璋既然与苏州府的乡绅们有深仇大恨,苏州一府的赋税便特别高,至于宣德五年的时候,苏州一府已经欠税粮达八百万石,这是苏州当地三年应该缴纳的数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州府沉重的徭役与开国皇帝对苏州这个地区的绅士的愤恨有关,朱元璋试图狠狠打击这个地区的乡绅地主们,但在嘉靖帝继位的第一年,他颁布的第一道上谕就是:豁免全国一半的土地税,为期一年。此外,嘉靖皇帝还取消了所有记录在案的各个州府拖欠的税。

  也就是说,在嘉靖元年,嘉靖帝一举豁免了各地的欠税,包括苏州府欠下的近千万石粮食。

  今时今日,旧话重提,户部尚书梁材再次将徭役征税问题摆上台面,他说:“田赋定于版籍,而欺隐飞诡诸弊在今日尤甚。官绅大户例不纳粮,中户、小户不堪赔累,相率具逃,此行害及民生,大亏国计。”

  刑部侍郎参奏江南乡绅们目无法纪,户部尚书提出江南徭役拖欠,南直隶下辖江南诸府及江北安庆府,其中就包括松江府与苏州府。而被弹劾人南京礼部尚书景满楼的老家华亭,则隶属松江府管辖。另,辖整个‘南直隶’的应天巡抚也驻苏州,此刻刑部与户部的奏本却都不约而同地将炮口对准了南直隶。

  关于江南徭役拖欠的问题朝中众臣意见不一,继江南徭役问题之后,京师又现饿殍,有臣子说这是因为嘉靖六年的铸钱拙劣,市场上铜钱短缺,导致最近这十年之内物价上涨,京师里头才多了许多饿死的人口。

  而另一些饱学之士却提出反驳,他们认为此乃不是嘉靖帝一人之过错,原因是洪武、永乐、宣德三朝都曾经铸钱,而在洪武一朝铸钱最多,仅在洪武五年,铸22240文铜钱,至洪武七年,洪武帝又下令铸19985万文铜钱,三年之内,铸铜钱数价值接近20万两白银。

  接着在宣德朝之后的将近70年里,明代诸位皇帝不再铸钱,而嘉靖帝是致力于推广和维持铜钱制度的君主。如今京师里出现饿殍,其中因果关系复杂,并不是嘉靖皇帝一人之所为造成的。

  这个问题争来争去没个定论,朝廷在议事之时,总有几方结论。

  与此同时,崔家的香料铺子准备开张,霍韬在中秋节之后就送来了香料,并且拒不要钱。

  崔蓬觉得他虚伪得很,为何不要钱,霍韬本就是个做生意成精的人物,远的不说,他常年和商人们混迹一处,怎么会不知钱财法度,有来有往。

  大明朝的徽商集团是以茶叶贸易起家的,而晋商则是以盐商为始起家的,崔蓬不知道霍家是以甚么发家的,若说是受了皇帝照料,但真论起来,恐怕大明国库里的钱都没有霍韬自己口袋里的多。

  “最近门口多了许多要饭的。”冬生从外头回来,夏生听了,拿了桌上几个馒头和稀饭出去了,冬生道:“你管的完吗,救了一个,还有一堆。”

  冬生与夏生的性格在此处出现反差,夏生心软,冬生则更为冷硬一些。崔蓬不管他们,崔礼说:“你们大明朝当真是奇怪的很,京城里都有饿死的人,因为没有钱。据我所知,景泰三年的时候,光就日本一个小的朝贡使团就从你们大明运走了501万文铜钱,而你们自己的钱都不够用。你知道吧,明初时候造的钱许多流失到海外,其实你们造钱数目是严重不足的,若以宋为例,大明朝每年应该造出来的铜钱数是要在2万万到3万万文之间。”

  崔礼拍拍手,“不过若是中央政府强行要求地方官铸币,那很有可能造成一种新形式的税收,到时候也会加重平民的负担。”

  崔礼算起钱财来往来头头是道,夏生听着很是伤感,“那该如何,可有解决办法?”

  “没有办法。好比你是一个国王,你疆域广大,你要维护疆域统一,还需要整个王朝同舟共济,你要表现出整体向上生动活泼,却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会力不从心。”

  崔礼道:“其他国家也面临一样的问题,并非只有大明如此,咱们朝鲜国亦是如此。”

  夏生似懂非懂,崔礼道:“我打个比方给你听,大明朝的风气就好比那位你们都认识的沈大人,他特别有学识、有教养,同时也特别强调伦理与义务。”

  崔礼继续说:“他谦和有礼,但他在遭遇家暴的时候,还讲究保全面子,他家庭不和睦,也依旧取折中保和的办法去解决问题。他就是你们大明朝培养出来的典型文人精英,你自他一人去想一国,由此可见,整个大明朝的风气何如。”

  崔蓬本在低头喝粥,这回抬起头来,说一句:“你倒是会举例。”

  崔礼摊手,“这就是那位沈大人的弊病,也是你们大明朝的弊病,虽然沈大人外表看起来欣欣向荣,实则内里却步履蹒跚,你们说他这种处世之道好还是不好?”

  夏生抿抿嘴,“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我认为沈大人这么做是好的,有些人只管摧毁,摧毁之后又完全不管建立。就像沈大人如果非要对他的妻子动粗,那么除了两败俱伤,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甚么别的后果了。”

  “哈哈哈”,崔礼先是大笑,后头抽一张帕子出来捂着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冬生早就将沈约家里的底儿刨了个干净,沈约家里一团乱麻,除了沈约的弟弟沈醉与唐三小姐唐玉蝶犹有交集之外,沈家其余人等无一与他的新婚妻子亲近。更奇怪的是,唐纵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却没有派遣唐家的仆妇去为唐三小姐助阵。

  唐三小姐的事情多少有些不符合常理之处,唐家是大户,唐家不缺人,更不缺伺候他家三小姐的丫鬟和婆子,而唐纵将当时陪嫁到沈家的十几个婆子丫头全部遣返榆林了。或者还留了一两个,但唐纵也没将她们放在唐玉蝶身边,只是全部都丢在了自己的府里。

  按理说,唐三小姐是个怪异的人,怪异的人往往都需要别人迁就,可似乎唐纵一点也不想迁就唐玉蝶,他允许沈家的人牢牢压制唐玉蝶,并且对唐玉蝶本身就奇特的行为也不管不问。

  冬生说:“沈家昨晚又闹笑话了,沈大人在门口站累了,便回书房睡觉,今早上起身的时候,他床头盘着一条黑蛇。”

  崔蓬不发一言,夏生道:“唐家欺人太甚!”

  “咳”,崔礼拿帕子捂嘴,“这要换做是我,我得拿刀将那蛇劈了。”

  夏生问:“然后呢?”

  “然后?我要拿着蛇的尸体上金殿,请大家观摩唐家三小姐的杰作,最好请皇帝陛下将这桩婚事拆了,以绝后患。”

  “然则沈大人不会这么做。”夏生说:“沈大人是个讲脸面的人,沈大人也能想出你的办法,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能克服自己的负面压抑情绪。”

  “啧啧”,崔礼说夏生,“我瞧着你们大明朝的下一个官僚又要产生了,看你这气度,同那位与蛇共舞的沈大人别无二致啊!”

  崔礼在朝鲜国受过最正统的儒家教育,他在饭桌上与夏生说的话,崔蓬其实完全同意,但崔礼与她都不清楚,榆林唐家与大明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

  正德十三年,正德皇帝沉醉在自己的军事巡幸之中,他在宣府建宫,并且将宣府称之为自己的‘家’。同年冬至,正德皇帝留在榆林唐家体会与蒙古人作战的酣畅,他没有回北京城过冬至。

  因为榆林防区紧靠蒙古疆域,所以榆林唐家,劳苦功高,难以撬动。

  崔礼是个外人,他并不十分了解唐纵那种军事贵族对于皇家的影响力。而崔蓬自己只是出身于东南沿海的一个渔家村落,也就是说,十五年之前,她只是宁波海边的一个渔家女。

  可这些年她经历了甚么呢,她经历过海盗来袭,见过海盗上岸掠夺抢劫,也见过海盗们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想到平民们被劫杀、乡绅们被洗劫之苦,她憎恨海盗。所以等她成了游击将军之后,还潜伏在深海之中,与海盗为敌。

  在崔蓬十五岁之前,她每日的饭食都是从海里捞出来的食物,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住在海边,便吃鱼吃虾。

  崔蓬自己都有些不记得,父母亲一起死了之后,她是如何去投军的,或许是她家里穷,或许是因为隔壁大庆告诉她,军队里发粮食,她能吃饱,还有结余。

  总之十五岁的少女去投军了,隔壁佘家是军户,她家不是,她投军之前,还准备了一套拳法打算去展示给招募的人看,结果当天登记的人是部队里的一个笔吏,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也只问了一句话:“能吃苦吗?”

  “能!”崔蓬犹记得自己从心腔里滚出来的声音,“为保卫大明海域,我能吃苦!”

  两根冰凉凉的手指触到她额头,女人倏地睁开眼睛,一个穿青袍的男人站在她跟前,“说胡话呢,发梦了?”

  来人是沈约,沈大人说:“知道你们铺子明日开张,我今天来送礼。”

  “怎么不明日来送?”崔蓬站起来,“喝什么茶,我让人泡。”

  沈约带着礼物,崔蓬原先背对着他,等她转过身来,才瞧见他手里的玩意儿,是个地球仪。崔蓬一见就笑了,“这是哪儿来的?”

  “我在唐家见过一个,后头我回去也学着做了一个,你看看,我做的错是不错?”

  沈约向来心灵,但崔蓬不知他手巧,崔蓬凑近了看,女人一手托腮,对着那球发笑。沈约用手转了转,“会动的。”

  早在南宋时期,蒙古人扎马鲁丁就制造了我国第一个地球仪,唐家或许得了蒙古人做的地球仪,沈约拿来跟着做,并有略微改进。“这里头是铜球,我请人铸了个空心球,再画羊皮地图,你瞧瞧,平壤是不是在这里?”

  沈约的手真好看,他的手点在平壤城那块地方,“阿姿”。崔蓬的目光正随着沈约的手一动再动,“嗯?”

  崔蓬又愣了神,夏生的茶已经泡好,崔蓬将茶水递给沈约,“这是升阳补气茶,主要创补中益气,李杲的方子。”

  沈约发笑,崔蓬道:“笑什么?”

  沈约大概是在笑崔蓬变了,崔蓬说:“我书读得没你多,认字最多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笑我大葱装蒜也是应该的。”

  沈约瞧了崔蓬一眼,没有搭腔,女人在你面前说些自怨自怜的话都是希望你去安慰几句,照常理,沈约应该回她,“没有,我觉得你很好”,或者是“为什么这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沈约甚么都没说,他掀开茶杯,低头抿了一口,然后又阖上了茶杯。

  崔蓬也察觉自己失态,她每回见了沈约,便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神态,或者是埋怨,或者是眷恋,总之其中感情复杂。想来外人都能瞧出来,这回,她自己也觉出来了。

  “呃,沈大人......”

  崔蓬打算说点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不能娇羞,也不能再对沈约念念不忘,于是她轻声一咳,“不知沈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

  沈约当然没有别的事,或许也有别的事,不过他不想说。

  沈约下了衙,他不想归家,又无别处可去。其实他的大舅哥那里也可以去,唐纵爱邀请他喝酒,或者还带他狭赏家伎,但沈约觉得没有意思。

  前日里唐纵不知从哪里买来几个女人,说是江南水乡的女人,很有趣味。唐纵拉着沈约在后院里吃席饮酒,末了,又叫那几个女人穿着轻纱薄绸出来跳舞,几个女人扭得厉害,有一个直接往他怀里坐,手也很有经验地往下摸,沈约白着一张脸。

  “哈哈”,唐大都督当即就笑了,“我的妹婿竟然脸皮这么薄,莫不是还是个雏儿?”

  沈约当然不是个雏儿,先不说他与宁波府的几个花间魁首们有过床第之欢,单说他和徐乐乐徐娘子就不单纯,他们相识多年,徐娘子又是花间中的好手,怎么会没有个鱼水交融的时候。

  但当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女人的纱衣一碰到沈约的手,沈约就觉得不舒服,后头那女人主动太过,沈约站起身,“我去如个厕。”

  沈约的确是往茅房跑,但他不是如厕,他是要作呕,那女人的丰.乳.肥.臀一靠在他身上,他不知怎么的,就无法下手,更无法下嘴。

  花间里的姑娘是不会和客人亲嘴的,这不是行规,却是惯例。许是这些姑娘心里都有爱慕的郎君,她们衣不蔽体,但不愿意以嘴相迎,或许是这些卖身的姑娘们还想保持身上某些地方是干净的吧。

  沈约与徐乐乐也没亲过嘴,徐乐乐不主动,沈约也不想亲她,两人在情浓之时,沈约也只吻过她的脸颊。

  唐纵招来的家伎娴熟.放.荡,在沈约看来,这种女人已经没甚么可看,剥开了衣裳,人人一条肉虫,又有甚么好看。

  当真论起身材和姿色来,谁能敌过当年的白湘灵,那个没穿衣裳被渔网裹住的女子,沈约一想到白湘灵当年的美,便无端的觉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嘉靖十年,也就是六年之前,戚英姿失踪,霍韬哄骗白湘灵进宫,他说进宫就能救戚英姿,白湘灵便信了。

  白湘灵想接近皇帝为戚英姿说话,实则没有这么简单,南京大小官僚连成一条线,内里关系千丝万缕,别说白湘灵进去宫里当了个甚么,就是她当成了皇后娘娘,能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

  嘉靖皇帝继位,他憎恨过去的皇亲们,他的堂嫂,也就是正德皇帝的皇后娘娘——夏皇后死的时候,嘉靖帝连孝服都不肯穿,他说她不是他的亲人。那一年,是嘉靖十四年。

  待到张太后,弘治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嘉靖帝的伯母与嘉靖帝产生摩擦时,皇帝更是毫不留情,皇帝处死了张太后的亲兄弟,张延龄。时间也并没有过得太远,就在去年。

  沈约为白湘灵和戚英姿的情况感到心惊,白湘灵入宫就是为了戚英姿,如今戚英姿回来了,那白湘灵在内宫还能安分吗?

  沈约的心思千回百折,等他想着让戚英姿去规劝白湘灵不要轻举妄动的时候,面前的女人正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望着他,“沈、沈大人?”

  她的一双眼睛真漂亮啊,这么一眨眼,如载了满船星河,沈约的薄唇缩了缩,他准备低头喝茶,夏生却从外头进来,“公子、沈大人,这是冰过的瓜,我给你们端了一盘。”

  崔蓬点头,“拿过来吧。”

  女人这一动,便将眼睛转了过去,沈约瞧见她侧脸,心中刚刚那差点触发的绮念被压了下去,他心想,好险,过去也没发现她如此美丽。

  “喏,吃瓜。”崔蓬将瓜果递过来。

  沈约的心潮平息下来,他没说出口、也付诸没行动的是,我想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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