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平所料果然没错。一波猛烈的倒春寒, 转眼之间袭击了整个兖州。新发的草木花朵、庄稼嫩芽, 都被无情波及。冰霜慢慢结在阴凉角落, 吹在脸上的风, 也回到了冬天般的刀割质地。
没有铁打的人。一波一波潮水般的攻防过后, 攻守双方已经疲惫至极。再加上陡然降温, 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被榨干, 没人有力气再装石砲,没人拉得开两石硬弓。
卞巨皱眉听了文武汇报,说道:“暂且警戒, 分拨休息,留意敌人动向!”
*
城下,白水营众将也做出同样的决定:“暂且歇了攻势, 咱们的人需要回去睡个觉。”
原本兵力足够, 可以轮换攻击。但此时,所有的部队都已轮了两三拨, 实在是难以为继。
兖州城内, 有生力量尚且充足。不时有轻骑出城, 一拨箭雨, 几处交锋, 却不恋战, 骚扰过后,迅速回城,让士兵们不得安宁。
王放有点头晕。肋下的伤口火辣辣, 似有铁锤, 一下一下地冲击他的五脏六腑。
他觉得或许有些发烧。天色骤寒,摸摸自己额头,却是炽热。
淳于通体贴:“十九郎,你也回营休息。”
四周都是白水营老人,也没人站起来繁文缛节的“恭迎圣驾”,直接呼小名。
王放开口,声音略微嘶哑:“卞巨不心疼手下的军兵。我怕他夜来劫营。”
大伙异口同声:“多派人盯着不就行了!”
但晚间多派人警戒,就意味着明天白日的战斗,战力会有所减弱。
谁都不是撒豆成兵的天神,就连最铁石心肠的将官,也知道倘若毫不体恤手下,把他们当奴隶压榨,那么在战场上,谁肯跟他一条心,替他挡刀挡箭?
大本营离东郡城墙二十余里,若退太远,则是拱手让出己方的战斗成果,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但若离太近,没有修筑好的工事墙壕,仅靠人力守御,则又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
张良也过来劝:“我们留在前线,你还是回去养病。不然……”
王放有气无力挥挥手:“我不回去。”
言语中有股子不知跟谁较劲的傲气。他宁愿和部署们同生共死,用死亡的威胁来让人暂时忘记那些流言蜚语。
而不愿耽于舒适,让人评论一句,瞧这些徒有其表的贵人。
他慢慢在队伍里踱步,不时说两句调皮机灵的笑话,或者揭两句卞巨的老底,引来一阵阵哄笑,来鼓舞人心。
咔嚓,脚下踩上浅浅一洼水,在黑夜降临后的一个时辰内,居然快速结了一层薄冰。他的靴子虽然擦了厚油脂,仍觉脚趾冰凉。
他忽然屏息,捂住疼痛的伤口,轻轻扭头,征询似的说:“趁夜砌墙,筑一道简单工事,防范敌人劫营,可好?”
淳于通摇头:“砌墙夯土,得要派人取土,再熬水熬胶,才能筑起来。这儿都是荒地荒草,哪儿有好泥?况且敌人不知何时会来骚扰……”
王放哑着嗓子,指点:“咱们又不是建罗马城,用不着那么精细。能挡个箭,绊个马,就足够。诸将听令,收集荒草碎石麦杆、碎铁片碎布片碎皮子,堆作矮墙,用绳索简单固定,再浇透水。然后……”
他没说完,众人已明白他的意思,先后迟疑问:“这……能管用吗?”
在幽州、凉州这种粗犷北郡,也曾有军民以冰筑墙,抵挡敌人袭击。但那都是滴水成冰的严寒季节,有时候冰城矗立,直到第二年开春,犹自坚`挺不化,还得让民夫花气力凿掉。
可如今,不过一夜的倒春寒,“冰城”能筑起来吗?
王放笑道:“尽管试试。如果能冻上自然是好,如果冻不上,也不过是成为一滩冰冷的烂泥,不管是人是马,踩起来难受入骨。况且咱们就地取材,堆些垃圾,又不耗太多工夫,一本万利嘛。”
大伙嬉笑,这才吩咐下去,让各组各营都照这样做了。
王放额外披一身羊裘衣,四处巡逻了一会儿,自己饶有兴趣地也和了点泥巴,堆了一截墙,还在上面捏了几个不同体型的小人儿,用细树枝描出五官,笑嘻嘻地跟旁边的小兵介绍:“这个是卞丞相,这个是他身边那个虎贲中郎将,这个是他的一号狗腿子……”
他带着病,玩了一会儿,终于体力不支,直接睡倒在当场,让人抱回了帐子里,放在床上睡了。
*
而在东郡城内,昏昏无力,“但愿长睡不复醒”的,还有另一个人。
一日之间,卞巨的咳疾仿佛出笼的野兽,嘶吼着四处践踏,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眼看咳出的血丝越来越明显,周围的侍从和将官一片慌乱,卞巨茫然看着,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有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觉得胸口像风箱,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一会儿好像被串起来的沉甸甸葡萄,一会儿又好似落进汪洋大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就差一夜,明天就是决胜的时刻,他不能让区区顽疾阻碍他的脚步。
但是他还没有把握完全取胜。今天晚上,城外那些生猛的敌军,或许也会很疲惫吧。
他把几员大将叫到他的床边,用丝帕掩口,低声命令:“今夜三更,领五千人,出城去敌营偷袭。”
几位将军性格各异,然而此时都面现为难之色,异口同声:“陛下,士兵们都疲惫了,需要歇息……”
卞巨冷笑:“咱们不是都还没歇息吗?做主人都尚且在劳碌,他们凭什么休息?”
轻轻推开手边的笔墨,一堆杂物中,抓出一枚令箭。
“让他们去!只要成功,明日打了胜仗,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
将军们只好接了令箭,领命而走。
卞巨继续倚榻,双眼放空,用力呼吸几口,看向上空天花板上的纹路,吩咐:“叫樊大夫来。”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之前没有功成名就,就没有流芳万古,没有给自己的子孙后世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樊七本就候在外室,听闻传唤,立刻进来。
她行了礼,先拾起地上一枚丝帕,看了看上面的血迹,嗅了一嗅,又顺手蘸一蘸,放在舌尖舔一舔,皱眉。
不等卞巨开口,她先说话了。这在她的行医生涯中,算是十分罕见。
“主公最近忧思过度,用脑过多,喜怒不禁,对养病来说都是大忌。小人的医嘱,怕是一样也没有遵吧?”
也只有樊七一人,对卞巨这种口气说话,还能不被乱棍打出去。
卞巨冷然道:“人生在世,萦怀之事多矣,你把医嘱看得比天高,对孤来说,也不过万事之中的一事。”
“那唤小人做何?”
“孤只问一事:若从今日开始遵医嘱,能不能撑过这一战?”
樊七闭目,指尖拨弄药箱,无意识地敲打。
“恕小人直言。大战之时,公耽于得失,情绪激荡,是无法养病的。若公真心愿病好,不妨开城投降,然后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卞巨隐约觉得这话似曾相识,而且樊七这口气并非玩笑。
他语气冰冷,眸子里光芒黯淡。
“你可知,上一个劝孤投降的人,眼下如何了?”
樊七不语。她心中清如明镜,如此不识时务、不惧生死的家伙,怕是只有那个叫谯平的书呆子了。听说他已被卞公下令除掉,免得他再散播投降言论,扰乱军心。
她不是那种为了理想可以舍生取义的傻瓜。当今世道,医者地位低,病人比大夫横。病人不喜她的诊疗方案,她马上换一个,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嗯……小人说笑。其实投降了也未必能安心养病……”
卞巨不耐烦,打断她,“若开胸补肺,你有多大把握成功?”
樊七微微惊讶。当年她的师傅提了这么一句,立刻被当成图谋不轨,赐令自尽。
如今他倒主动提出来,可见内心急切。
可见师傅死得冤,纯属时运不济。
她用心估算,答道:“若是十年前,这方法大约有七成成功的可能。但事到如今,小人只能保证一半……”
“我不介意。给我做。”卞巨喘息急促,转脸看她,再补充,“若成功,孤封你做太医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不可胜享。”
樊七微微点头,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如果失败了呢?
榻上的病人似乎料知了她的顾虑,冷笑数声,道:“如果失败了,那么孤死,全城之人也都一起陪死,你也不亏。”
樊七思索良久,孤注一掷地点点头。
“容小人回去准备一下工具和药剂。”
卞巨虚弱点头,挥手打发她走。
满怀希望地睡了一小觉,又被咳嗽咳醒,听着外间铜壶滴漏的声音愈发缓慢,门口的守卫怠惰,打起了鼾。
樊七始终没来。
直到天蒙蒙亮,才听见门吱呀一声。
卞巨握紧床边栏杆,“快进来!”
进来的不是樊大夫,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说话的声音一断一续,带着嘶嘶风箱声。
“禀主公……末将夜来率人劫营,但……但敌人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一夜之间筑了……筑了冰墙,虽然并不坚固,但……但咱们的人马毫无防备,还是损折大半。末将调度有失,特来请罪……”
卞巨胸口疼痛无比,已经听不进任何战况。
他只是叫道:“樊大夫呢?樊大夫呢?”
那战败的将军见自己没被追责,赶紧行礼退出。
留下一帮束手无策的侍婢和随从,七嘴八舌道:“没、没看见樊大夫啊……”
“找!别让他闲着!找到了,去把他给我捆来!”
*
樊七的府邸干净利落,一尘不染,床铺几案橱柜一应俱全,卧室里摆着针灸铜人模型,柜子里几包干草药。
灶台上一锅凉粥,地上弃着个空陶碗,碗底粘着几粒没吃净的粟。
就是缺个大活人。
再翻腾一遍,发现小件的金银细软,以及他随身不离的药箱,已经全不见了。
派去“找人”的两个倒霉蛋互相看一眼,心有灵犀地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兄弟,咱们也跑吧……”
*
樊七果然是跑了。她没有什么仁义道德的束缚,才不会为这个虚无缥缈的一半的可能性,搭上自己的性命。
况且逃的不止她一个。随着东郡的防务愈发岌岌可危,溜号的逃兵已经逐日递增。
就在前一日,卞公最喜爱的厨子不见了。晚间用膳,他品得芫香草蘑鸡丝羹的味道不对,还大发了一通脾气。旁人只能说这厨子病了,今日是小厮代劳——没人敢道出厨子逃走的真相。
樊七觉得,对于卞公,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有什么治疗的意义?
然而她也出不去城。她知道在城边的某个角落,大概有百姓在秘密结集,试图挖出一条生死通道,在敌军破城之前逃出去。
这些战乱中的惊弓之鸟都知道,一旦顽强抵抗的城池被轰然攻陷,那些达官贵人也许能够通过各种权钱交易来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自己这些泥腿子,才是首当其冲的就是受害者。
可樊七也不知道该怎么找这些百姓。她生性冷傲孤僻,没有朋友,也极少和不相干的人交流。
她拎着个药箱子,不知该往何处去。
*
耀眼的朝阳迫不及待的跳出树梢,仿佛黑夜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朝阳周边陪衬着一道道血红云彩。
冰冷泥泞的土地上一片狼藉。脚印,马蹄印,人尸,马尸,血迹,破损的刀枪……毫无章法地列着,那是夜来的战争痕迹。
三更时分,东郡城内果然突出奇兵,前来劫营。然而他们碰上的,是刚刚冻硬,坚如钢铁的冰块所铸的围墙,坚固得无法用刀枪弓`弩,甚至用投石来解决掉。快速反应过来的白水营夜哨躲在那矮墙后面,用标枪和弓`弩迅速还击。
东郡阵营里,有些曾经征战北地的将领,意识到那是北方居民惯用的以冰筑城之法。然而眼下,这冰并非纯净的冰,而是加了一堆杂碎,垃圾,也算是有创意。
但架不住它好用。
劫营的军兵杀敌五百,自损八千,灰溜溜收拾军马,退回东郡。
而夜间严寒,黑漆漆的没有月亮,又夹杂着神出鬼没的雨雪,白水营这边的兵也不敢贸然攻城。
临近天亮,城内杂声不断。忽然,城墙上现出一个个左摇右摆的黑点,仔细一看,竟是百十来个全甲士兵坠绳而下!
有人在城上大声喝骂,弯弓搭箭。在空中悠荡的人体,有些被近距离射中,撒手落下,摔成肉泥。
但更多的人已是安全下城。双脚一着地,立刻不要命地朝外奔跑,朝白水营所在的阵地狂奔。
一边摇着白巾,一边叫道:“投降,投降!”
箭枝追在他们身后。
然而这些投降的逃兵,事先大约也做了相当的准备。身后背了大捆稻草,身后射来的箭零零碎碎地扎在上面,倒绝少致命。
白水营方,守夜的是曾高。他听说东海先生下落明晰,高兴得又把他那旧皮袍子穿出来了。暖暖和和的一围,往外头一站。皮袄在寒冰天气中四处漏风,冻得他牙关相击,完全没有偷懒打瞌睡的机会。
见了远处一个个奔来的影子,他吓得出了一身大汗:“刺猬精?”
——临看清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刺猬,那是背后扎的箭。
“放下武器!手放头顶,从这条路慢慢走过来!”
降卒们照做,一个个低头含胸,乖乖走近营地。闻到晨起做饭的炊烟,几个人当场口水满溢,滴了老长。
曾高忍笑,命令:“一人先给半碗汤饭。”
降卒狼吞虎咽吃饱,这才开始哭诉:“东郡已经粮绝了……呜呜,小人们实在是坚持不下去……卞公又不惜手下人的性命,让咱们饿着肚子守城,偷懒的斩……呜呜呜,只好冒着危险下城投降,小人们也知这是丢脸的勾当,但求天兵们宽宏大量,放小人们回家种田……”
曾高板着脸,不动声色听着,没表示立刻相信。
降卒跪下,又抹眼泪,悄声说:“而且东郡都在传,卞公……咳疾发作得厉害,恐已经……已经、那个……”
曾高蹭的一下站起来,冷冷道:“此话怎讲?若是你们撒谎……看见了吗?后头有现成的冰窟窿。”
降卒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话,小人后半辈子嘴里长脓疮!”
曾高觉得这个毒誓还算有诚意,再审几句,轻声吩咐手下:“去看看十九郎醒没醒。”
手下人还没走,忽然听到西北方又是轰隆几声响,布满阳光的山丘上,卷起一道道征尘。
迅速移来的大旗上,写的是个鲜明的“颜”字。
曾高不禁皱眉。颜美这家伙,跟他明争暗斗多少年,每次都不忘跟他争功。
果然,颜美得意非凡,笑容灿烂,连带那刀疤都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西北城墙垮了!”他还没跳下马,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是百姓们掘塌的!快去增援接应!”
*
王放从昏迷中醒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肋下的伤口火辣辣,疼痛由里到外延伸到胸口,肩膀,腋下,手臂,他的手臂难以抬起,却更是无法放松。仔细品品那疼痛,好像涂了一层碎姜,又如同敷了冰,又时而像被人架在火上烤。
他在梦里幸灾乐祸地想,这不是烤肋条么……
想着烤肋条,不免口中生津,想到了暖融融的篝火,想到了阿秦坐在篝火边,脸蛋热得红通通,滋滋作响地给他烤肉,葱管似的指头,搓了一抹孜然椒盐,撒在那肉的纹理上。
他咽口水。津液划过干涸的喉咙,痛如饮碱。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不是轻柔的女声,却是个糙得吓人的大汉。
“陛下!”
降卒报说,卞巨重病,已近弥留。
西北城墙垮塌,胆大的百姓已经窥见了城外的朝霞。
这两个消息犹如一杯烈酒,迅速把他全身上下都燃了起来。
王放不顾发烧疼痛,跳起来喊道:“我去督战!”
头重脚轻,眼前的一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有一个信念支持着他——待得一切尘埃落定,自己想休息多久,便休息多久。可以心安理得的求阿秦照顾自己,给自己做好吃的,让她用手指插进自己发间,慢慢梳理,直到他睡着……
还能再见到阿父……在匈奴王庭的那几天里,鸡飞狗跳混乱到家,完全没时间跟阿父抵足长谈……
有人把他扶起来,喂一口水。
他睁眼,模模糊糊的见到一张沧桑清癯的脸,眉心紧锁,带着一丝愠意。
“怎么,你就是这样打仗的?不惜把自己的命赔上?”
王放觉得自己还不至于烧糊涂,可是……
“阿父?”
*
东海先生一身征尘,软甲反光,战袍衣摆翻涌。
他身后,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线,军旗上绣了个玄色的“汉”。
王放记起来了,那是他当初留在匈奴王庭,没来得及带回来的家伙事儿。
再看阿父那一身霸气四射的战袍,赤色黑缘,金鸾玉带,细看之下,其实微有不合身——那也是他“赐”的皇家之物,东海先生没有自己的战衣,只好临时拿来穿一穿。
他身边围着淳于通、颜美……乌压压一大圈大小将官,全是白水营的老人。大伙眼中发光,终于和“主公”重逢,泪水纵横,涕泪沾巾。
东海先生望望大伙,首先一句话:“十九生病总是不爱吃药。你们谁去给他灌一下。”
王放一骨碌跳起来,赶紧说:“我没病,小伤!”
揉揉眼睛,强打精神,彻底看清眼前的一切,简直要笑出声来。
“阿父,你身后是……”
至少五千精壮匈奴骑兵,为首带领的是个缺一颗牙的匈奴猛将,正是当初那个听从卫昭命令的大将军。
周围人七嘴八舌告诉他:“主公亲率匈奴精兵,前来增援了!陛下,咱们一鼓作气,杀进城去!”
王放茫然四顾,不太相信自己耳朵,小声问:“阿父怎么调得动匈奴士兵啊……”
东海先生不怒自威地咳嗽一声,宣布:“匈奴单于已宣布断绝和卞巨的盟约,改为支持大汉。特发兵七千,前来相助。”
他说完一句,左右看看,见没人偷听,忽然一笑,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刘可柔一回王庭,便遭埋伏,让人绑起来了,不由他不点头。”
王放哈哈大笑,牵动伤口剧痛,然而停不下来。
“那……那卫夫人……”
老王更是开心:“她装没看见。”
……
实际上,刘可柔以为自己老家被方琼抄了底儿,姊妹女儿姬妾全都被霸占,一下子方寸大乱,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一路上自责不已,后悔太过轻率,轻信于人,后悔自己让野心蒙蔽了双眼。乖乖做大汉属国多好,自己非要火中取栗,眼下可好,栗子没取到一颗,反而被烧得一无所有,将来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
一夜之间,满头乌发白了一半,剩下的枯萎泛黄,大有随时离他而去的态势。
他派人包围王庭,严阵以待,打算拼死一搏,也要让这个姓方的出点血。
谁知驰进去一看,一切如常。官吏平民们满面春风,向他躬身打招呼。
刘可柔一瞬间有点摸不着头脑,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其懵然程度,不亚于当日东海先生“父子重逢”,还发现自己多了个夫人。
此时伏兵突起。东海先生领着击刹营,轻而易举地把他放翻,捉得毫不费力。
刘可柔以为自己要被方琼五马分尸,正自哀叹,忽然得知原来事情并没那么糟——原来王庭还运转如常,原来死的只是几个叛党,原来自己那几百姬妾还在翘首盼夫归,原来那几百顶沉甸甸的绿帽,根本就是逗你玩,比长生不老药还子虚乌有。
大起大落之下,他喜笑颜开,看谁都是好人,连关押他的几个汉兵都格外可爱,连手上捆的绳子都显得粗大结实,油光锃亮,美貌非凡。
东海先生派人去跟他谈判,令他“弃暗投明”,重归大汉,以往罪责,一概不追究。
刘可柔用自己仅剩的理智,略略权衡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条款里除了要他的军队和忠诚,还另外加了两样。
第一,东海先生手抄的千卷书籍,须派人妥善保存装箱,指派专人卫队,一路护送回汉。
刘可柔对书籍没感情。他虽然肚里有些墨水,但都是当年在洛阳做质子时,为了保持一个勤勉无害的顺从形象,人云亦云地学出来的,其实对读书没太大兴趣。
他当即点头,可随后马上意识到一点……
“怎么,大阏氏瞒着我,和书吏交往,一直在暗地里抄书?亏我待她不薄!”
他重新觉得头顶有点绿油油。但手腕上的绳子还没松,不敢发太大火。
东海先生派去的谈判郎官,此时提出第二个附加条件。
“其二,大阏氏卫夫人,原籍汉地,羁留北地数年,思乡思归。单于帐内不缺夫人,若能开恩放人,大阏氏感念恩德,日后必将遥相祷祝单于健康高寿。”
卫昭对他,原本感恩之情多于爱恋。再说,这男人姬妾遍地,对她毫不专一,这种不对等的关系,难以培养出忠贞不渝的爱情。
原本甘心留下,就是为了安稳的过日子。眼下日子左右安稳不起来,朝夕相伴的东海先生改头换面,一跃而成大汉最尊贵的人之一,逐渐找回过去的卓然风姿,言谈举止愈发气度不凡。
要跟他说两句话,谈天讲经聊古籍,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避人耳目。
两相对比之下,卫昭觉得,留在匈奴侍候花心单于,实在并非上佳之选。
刘可柔象征性地发了一通脾气,转念一想,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汉朝廷没要他命,只是要了个他的女人,实在是很划算的买卖。
他于是说:“人走可以。等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派人送来给我。”
得到的回答却是:“单于恕罪。妾不仅要留着未出世的孩子,妾之大儿二儿,养育多年,实在不舍,请容妾一并带走。”
刘可柔听了想打人。刚一发力,手腕剧痛,那牛皮绳原是浸水的。
他垂头丧气道:“喏。”
顿了顿,还是念着以往情谊,多吐了几个字:“路上小心。”
……
这些细节,是后来那个匈奴将军告诉王放的。他自称叫马兰。马兰什么都好,就是缺一颗牙,讲起汉话来口音奇特,逗得王放忍俊不禁。
等他发烧渐褪,赶到东郡前线战场时,城门已经被精兵攻开了大半。
东郡原本岌岌可危,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东海先生率领生龙活虎的匈奴军队,增援一到,如虎添翼,如同在将燃未燃的柴草上面,添了最后一颗火星。
呼的一下,烟气四溢,烈焰升腾,再难扑灭。
况且不全是兵力上的优势。白水营故主回归,军兵士气大涨,人人如同脚下踩云,精力十足,抢着在主公面前一展身手。
老少壮士们喧然怒吼,架上云梯,攀上城墙,底下的撞开城门,汹涌而入。
王放用力纵马,冒着零星箭雨,抢在头里,疾驰入城。
“各军听令,入城之后,不许滥杀!派人分守市肆府库,禁止侵掠!如有犯禁,格杀勿论!”
这是对己方军兵说的。但其实也不必多说。东郡早已成为一座毫无生气的死城,忠于卞巨的部队溃散战死之后,就只剩下瘦骨嶙峋的百姓、满目惶然的底层小吏、还有饿得呆滞的民夫苦工,守着空盆破碗一动不动,只有浑浊的眼睛偶尔移动两下。
实在没什么可以抢掠的“市肆”。
就连那刚刚完工的“宫城”,此时也门可罗雀,衰败不堪。大门、围墙、窗框、屋顶……稍微结实些的建筑材料,在最后的紧急关头,已经全被拆卸运走,用于守城。
路边不少降兵,全都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叫着“饶命”。一听到白水营的严格军令,喜出望外抬起头。
王放虚挥一鞭,叱道:“投降不杀!卞巨在何处?带路的赏!”
马上有人一骨碌爬起来,争抢做带路之人。
卞府上下静悄悄,只偶尔从隔墙后面传出的压抑的女人哭泣声,宛如闹鬼。
回廊内外,几只雀鸟喳喳乱飞。雕栏玉砌的花园里,一排玉白牡丹蔫头耷脑,未放而衰,枯萎的叶片掉落一地。
转角的红漆刻花水缸里长满绿藻,发出恶臭,几条名贵金鱼肚腹上翻,已经被野猫吃得面目全非。
卧室外间,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少女少妇或悬于梁上,或倒在地上。面目都不是太`安详,地上污秽一片。
盗仓认出来,其中有夏夫人。她是让一个侍卫一刀杀死的。那侍卫战死在她身旁。
卞巨身着帝王冠冕衮袍,安安静静地躺于雕龙凤纹的大床上。枕边一汪暗血,人已没了呼吸。
他左手抱着传国玉玺,镶金的大印一角,深深陷入枯败凹陷的胸膛里。
在他右手边,轻丝罗绮淡赭色缠枝纹床单上,几难辨认的几个小小血字,“天不假年”。
在他床边,几个忠臣死士尚且持剑坚守,见有人破门而入,不逃不慌,只破口大骂,什么“块然无赖,冒昧居摄”,什么“不孝不义,荒淫无道”,直到被利剑穿心,犹自横眉怒目。
王放不愿在这里多耽,将府内视察一遍,找个干净屋子坐下休息,边喝水,边听取己方伤亡情况,慢慢分派接收城防事宜,告诉大家,何处应当增兵,何处不妨留空……
卞巨的全部家当,以及从洛阳转移出来的大部分汉宫财产都藏于东郡。王放令专人保护封存,伪朝的图籍制诏全部销毁,现成金帛清点之后,运送至府,奖赏有功将士。
他按一按肋下的伤口。疼痛升格,成了发炎淤肿。
淳于通进言:“如今战局已定,十九郎,你莫要再操心劳累。大局有主公主持……”
他话说一半,觉得这话略显别扭,身边几个小兵怯生生的欲言又止。
也就是他跟东海先生故情深厚,一直把十九郎当小孩子,这才没遮没拦的发表意见。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陛下尽管休息,自有人替你管事。”
若让多心之人听了,简直是毫不掩饰的大逆不道,是某些人篡位夺权的第一步。
但王放对此完全没有任何戒心,反而喜上眉梢,笑道:“那就好,麻烦阿父了……”
说不两句,眩晕袭来,一阵恶心。
淳于通连忙大叫:“城里还有医馆吗?快去请大夫……”
大将军的命令无人敢怠慢。没多久,便有人推推搡搡的,丢进来一个医者打扮的人。
“有人认出来,这个是卞巨的随身医师!居然在街上随便乱逛!”
淳于通一打量,年轻大夫脸色苍白,但眉眼间却无惧无畏,面带不耐之色,摆明了不爱管闲事。
淳于通气乐了:“卞巨的随身医师?你们让他来给十九郎看病?”
舌头一卷,在“推出去砍了”和“乱棍打出去”之间犹豫。
王放倚在廊柱上,眼未睁,人先笑,虚弱招招手,跟樊七打招呼。
“樊大夫,别来无恙……我身上痛得很,快、快给我开点药,我定遵医嘱……”
*
樊七对于尊重她诊疗的病人,一向是尽心照顾。
当然,别的将官对樊七多有不信任,总怕她暗中下个黑手、调个毒`药之类。还是连拉带拽,请来了滞留城里的三五个跌打郎中,让他们候在一侧,美其名曰协助观察。
郎中们“观察”了几日,没找到樊七的什么错处,反而开始自带笔墨,每天运笔如飞,记录心得体会。
于是众人彻底放心。
放心之余,不免惊讶。王放是怎么在卞巨眼皮底下,培植出这么一个“亲信”的?
大家讨论了几日,没讨论出什么结果,唯一的解释是樊大夫心胸高洁,之前只是被困虎口,其实心向大汉,这才“倒戈”得如此彻底。
众人对樊七愈发尊敬,让她住回原先的府第,还格外拨了几个小厮家仆。
*
*
卞巨的府第已被清理成临时的中军指挥所。王放歇在其中一间小客房里,恰是当年他从邯郸远道而来做客,卞府下人给他安排的那一间。
算不上什么上档次的房间,然而基本物件应有尽有。他也不愿搬去别处。
他觉得自己伤并不重,甚至算不上病,但却恼人的每日高烧,全靠樊七用药物和针石控制。
战场上的伤尤其凶险,一个手指宽的口子,感染起来也会要命。他纵然年轻体健,这一关也必须挺过去。
他感觉有随从每日来去,伺候他起居,换药喂药;在旁人的聊天谈话中,他听说东郡治安基本平定,零星的余战也逐渐偃旗息鼓。
卞巨手下的文武百官,半数投降,其余的尽数被拘押,依据罪行多寡,有的处死,有的宽大。
无端被关押的百姓官吏一律释放,被杀害的无辜之人,作诔文加以祭奠。
东海先生担起了许多重担,顶了个丞相头衔,每日忙得脚不点地。好在军中大半将领都是他的老部下,对他言听计从,无有违背,也懂得他心思,跟他有相当的默契。
各地各级官员眼看北方平定,看准了风向,纷纷递进表文,有的不战而降,有的清理门户,马后炮地谴责卞巨奸臣的卖国行径,重申对大汉的不贰忠心。
他还听说……
“嘘!”煎药的仆役以为他昏睡,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跟谁八卦:“你别看各地官员天天往这儿递表文,忠心是忠心,可我听那识字的说,里头的措辞很有门道……”
另外一个烧水的十分凑趣,也低声问:“什么门道?”
煎药的犹豫片刻,得到了另一人“绝不乱讲”的保证后,才声音放低,说:“他们只讲忠于大汉,没一个人提咱们陛下。”
另一人奇道:“为何?”
“嘘!——这你都想不出来?还不是因为……因为……呵……”
接下来的窃窃私语,王放听不到了,但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卞巨那檄文传得妇孺皆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各地官员又不聋,自然也都看清了天子的“真面目”——荒淫无道、乱`伦母后的无赖小儿。只是凭着一干能臣良将,这才胜利翻身。
仗打赢了,流言却没消。
杀人容易,堵人之口,却是世间第一难事。
所以官员们在上表尽忠时,也都十分的避重就轻,只谈国家,不谈个人,以免失了气节。
王放内心冷笑,想把这事看淡,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憋闷。
伤口的炎症于是忽然消得慢了,樊七对他冷嘲热讽。
“又不遵医嘱,跟谁生气呢?”
王放眼前冒金星,舔舔干燥的嘴唇,随口喃喃道:“想念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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