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胤祥虚龄二十八,右边牙槽骨最里新长了一颗牙齿,日夜痛得头昏脑涨,腮边肿得老高。御医院没有专治牙痛的太医,掌事大人估摸着开了两幅药方,吃来吃去,总不见好。康熙要出巡,命他随扈。大早起了身,兆佳氏便端来一碗黑药汁,道:“入宫前先把药吃了,我去穿戴,呆会随你一同走。”她说完,便回了自己小院。
胤祥并没等她,皇子与福晋本就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候驾,即便一起出了门,到时候还是得分开。屋中灯火通亮,照得那苦汁熠熠生光,他眉心一皱,转身往外去。三月四月倒春寒,偏半夜还下了几点微雨,花叶湿漉漉的,浸透了他的袍角,更觉冷气逼人。
到了宫门口,各处人喧马嘶,大臣们来来往往,穿着铠甲的侍卫整齐排列,一副拔刃张弩的气势。胤祥一眼望见十四贝勒府的车马,大绿的锻轿,他知道里头坐的是蔷薇。不留痕迹的往旁侧一拐,隔着人山人海,他只淡淡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便疾步入了宫门。
牙疼得厉害,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法集中心绪。
四爷从乾清宫的小偏殿里快步行来,胤祥要道安,四爷却连顿足的功夫都没有,一面走一面拍了下胤祥的肩,道:“到庄子咱们好好喝一杯...”话音没落,人已经去得远了。胤祥看着他渐去的背影,合住嘴巴,侧身进了茶房取点心吃。
茶房里备着两大桌子数百样的小餐点,都是御膳房防着康熙半夜饿捱肚子用的。后来大臣皇子们经常议事,整夜不能回家,康熙便允他们可随时往御茶房领吃食。话虽如此,但大臣皇子们都甚少真的来取食,毕竟,此乃专供御食的地方,康熙不下口谕,很少有人敢常来。胤祥以前从没来领过,但呆会要骑马去四爷庄子,昨儿晚膳没吃什么,今儿早膳又没吃,下一顿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便想着,吃两块点心捱捱肚子。
点心虽多,但每一样都是硬邦邦的,胤祥单只看着,都觉牙疼。
茶房的两个小宫女不抵事,在皇子跟前连话都不敢说,垂首立在门口,静默不语。一时有人进来,福了福身道:“十三爷吉祥。”胤祥回身,见识红芙,客气道:“免礼。”红芙大大方方,笑道:“爷若不嫌弃,让奴婢给您熬一碗粥可好?”胤祥不解,红芙又笑:“前两日皇上问您为何脸肿了,您说是牙疼,当时奴婢就在御前伺候呢。”
胤祥也笑,道:“不必劳烦,指不定皇阿玛要喊你。”
红芙已经麻利的从锅中舀出一碗冷稀粥,放入平素用来煮药的小钵里,又往点心桌上捡了一只熟鸡蛋,剥开壳放入钵中,她眉眼清亮,道:“昨儿皇上夜里吃剩的姜粥,用鸡汤熬的,我没舍得扔,委屈爷吃剩粥了。”胤祥为难,踌躇道:“是皇阿玛吃剩的,没什么委屈,只是...”她毕竟是康熙的女人,虽然没有名分,但大家心照不宣。
红芙猜到胤祥心中所想,没头没尾道:“不紧要的。”
红芙用银筷子将蛋搅碎,与姜粥一并在放在煮茶的小炉子上热了一刻钟,又用瓷碗装好,捡了干净勺筷,呈与胤祥道:“爷不必着急,皇上与江苏巡抚张大人在说话呢,估摸着一时半会完不了。”热腾腾的稀粥上几点蛋黄若有若无,姜的香味儿扑来,亦觉胃口大开。
胤祥客气道:“有劳了。”红芙净了手,从柜中取出莲心茶,用水泡了,用镀金的茶盘装好,笑道:“奴婢告退。”胤祥点点头,道:“去吧。”
吃完粥,天光已大亮,太监们四处疾奔吹火灭灯。胤祥在廊下徘徊片刻,方往乾清宫西暖阁去。远远看见其他几个兄弟都站在门口躬身静立,他小跑挤到十四与十二阿哥的中间站好,十四看了他一眼,又望回地面,低声道:“你脸怎么了?”
十三简而言之道:“牙疼。”
立在对面的九爷睨了睨阁内,见没得动静,才微不可闻道:“都日上三竿了,还去不去四哥庄子啊?”四爷心里一直在打鼓,听九爷一说,更是咚咚咚响个不停。八爷瞪着九爷,道:“就你多嘴,去与不去,皇阿玛自会有旨意。”
九爷嘟囔道:“等得也太久了...”
正说着,突然绣龙纹的厚帘子一动,唬得众人忙敛声静气。里头走出一个白胡子老头,他毛发稀疏,脑后拖的长辫子与麻绳粗不了多少,还夹杂着白发,显得极为苍老乏累。江苏巡抚张伯行迎面撞上数位皇子,虽然吃惊但并未慌乱,在主子跟前不能发出声响,他便抱拳默然朝众位皇子打了个千秋,待四爷往他手上搀了搀,他才转过背,后退着去了。
接着康熙开始喝清心茶,用早点心。不知等了多久,康熙才命人出来传话:“再过一刻钟起驾。”四爷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深深浅浅的笑容。
一路上风尘仆仆,胤祥牙疼得厉害,半个脑袋都在抽筋,被白花花的太阳一晒,只觉人都要昏倒了。他越骑越慢,渐渐落在了后头。郊外北风呼啸,黄土漫天,所有的皇子都用布巾裹了鼻口,坐在马车里的人也不敢让窗外探看,一看,就是满嘴巴满鼻子的沙。
旁侧的马车忽然掀起窗帘子,久违的声音传来,道:“十四,是你吗?”
黄沙一扑,蔷薇连眼睛都撑不开了。胤祥怔了怔,转头凝视着黄沙后头的小脸儿,竟有些恍然不知所措。蔷薇见无人理会,知道不是十四,将头往后一缩,重新垂下车帘。胤祥的眼神仿佛被什么黏住了,许久都挪不开目光。
到了四爷的庄子里,胤祥随在康熙身后进了大院。康熙为了江苏巡抚张伯行上疏力劾两江总督噶礼,而噶礼反过来弹劾张伯行七项罪行一事而大怒。康熙在上头发脾气,胤祥因着牙疼一句话都没听进。好歹训完了话,开始用膳了,菜和饭都是庄子里自行生产的鸡鸭鱼肉及果蔬粮食。新鲜归新鲜,胤祥却吃不惯,加上牙疼,喝了两碗汤便借口在外头晃悠。
出了大院子,他信步行至田埂边的小径,一手捧着肿起的脸颊,遥望青幽幽的一片绿苗田园,愣愣发痴。过了一会,有说话之声传来,道:“你吃饱了吗,这么快就出来...”熟悉的音调娇娇柔柔嗔道:“难吃...”胤礽本能的偏脸一望,竟是十四和蔷薇并肩而至。
蔷薇也看见了胤祥,笑道:“十三爷,你的牙好些了吗?”
胤祥一直刻意避开蔷薇,忽而有些难为情,他垂下手,正欲回话,却听十四道:“你怎么知道十三哥牙疼?”蔷薇毫无芥蒂道:“刚刚听十三嫂子说的。”言语间,两人已走到面前,蔷薇又道:“十三嫂子将早上吃的药带来了,等你吃呢。”胤祥故作镇定,脸上面无表情,没有一丝喜怒的神色,他道:“吃了也没用,总归要疼。”
蔷薇想了想,道:“听十三嫂子说是新长的牙,既然疼得厉害,为何不拔了?反正智齿可有可无。”胤祥想要回话,却又被十四抢了话头,道:“别胡闹,发肤牙齿,受之父母,怎能毁伤?”蔷薇振振有词道:“智齿长歪了,就是多余的,拔了有什么?再说,既受自父母,不能毁伤,那便问问皇阿玛,这牙到底拔还是不拔。牙疼不是病,痛起来可要命了...”
她话语调皮,偏还一副正经模样,胤祥不禁一笑。
他一笑,牵动脑门上的神经,重重一扯,还果真是——要人命啊!
胤祥痛得龇牙咧嘴,倒吸了两口气,好歹插上了话,道:“我倒也想拔了,只是没得好法子。”他读过百书,连大不列颠传教士带来的书也看得仔细。他心思开明,视野深广,相比十四等,思维要灵活变通许多。
蔷薇又想了想,蓦然一笑,她身旁花草满地,几株盆栽累累垂着无数粉白堆簇的花朵儿映衬身后,明明春光烂漫,可胤祥觉得,再没什么比她的笑容还美。
蔷薇笑嘻嘻道:“不如用老虎钳子夹掉...”
她这是说玩笑话呢,老虎钳子那么大,放进嘴里夹牙,还不被痛死?十四翻白眼横着蔷薇,道:“胡说八道,下回你牙齿痛,给你用老虎钳拔了行不行?”蔷薇也不生气,咯咯咯的大笑起来。话不到三句,大院那头有了动静,太监宫女们皆往里涌,十四道:“看来皇阿玛用完膳了。”蔷薇道:“你们快过去,免得皇阿玛问起你们。”
十四嗯了一声,道:“你也赶紧去找四福晋,皇阿玛该有旨意了。”说着,正好玟秋迎了来,福身道:“主子,四福晋有请。”蔷薇遂朝十四道:“那我先去...”又向胤祥摆了摆手,道:“我随口胡诌呢,你别生气。”胤祥回道:“无碍。”顿了顿,添了一句:“我不生气。”
她又是一笑。
胤祥最后看了看蔷薇的背影,怅然的想:十年了...
日升云落,情起缘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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