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所有传去行宫的折子都堆积一处,康熙勤政,有时不等臣子分类,便要呈看。我的书信夹在折子里被康熙撞上过数次,圣心愉悦时,若偶尔不见十四人影,康熙就会拿此事笑话,道:“他又躲哪去看他媳妇书信了?”众兄弟心照不宣,皆畅然陪笑。
这还不算什么,令康熙对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有旁事。
据说——此乃圣驾回鸾后我听九爷说的。据说那日在科尔沁大草原,康熙猎得数只狡兔、牛羊、还有狼、狐狸等。正要回行宫,岂料遽然晴空霹雳下起倾盆大雨。康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说要吃烤肉。这可急坏了八爷,当时为了轻装上阵,又离行宫近,故而压根未准备膳食上的东西。然后,我偷偷塞在十四马车里的那几包东西就派上用场了。
连康熙也惊呆了,他不过随口一说,不想还真有人带了盐巴。
偌大的随扈队伍臣子侍卫,竟只十四带了盐巴。后来,康熙又发现,居然还有降火吃的龟苓膏,还有淋雨后防感冒的药茶,而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荷包里,装满了的肉片。
十四自己也不知道里头有这么多东西,他瞪着眼睛,死命瞅着张芳芳掏百宝箱似的一样一样往外头扔。草原上的雨来得快,停得更快,康熙的烤肉还没熟,漠西部落就传来紧急军事要务,御驾遂匆匆回行宫休整。
入夜,康熙歇下,众阿哥围坐篝火旁把酒言欢。云丝缕缕星光漫天,犹如一地碎彩晶莹。草原幽静深远,让人心生敬畏。四阿哥手中拿着火钳,拨弄手臂粗的木棍,道:“我记得离上次咱们几兄弟一起喝酒,还是康熙三十五年,噶尔丹绍莫多之战大获全胜,皇阿玛喜不自禁,在乾清宫举办盛宴,命咱们不醉不归。”
十四道:“我怎么不记得?”
三爷一笑,道:“你那时才几岁,德娘娘护着你,不许你吃,自然不记得。”八爷也笑:“那回十三吃得烂醉,第二日睡过了头,去尚书房迟了时辰,正好被皇阿玛逮住,可没被骂死。”十阿哥逗得哈哈大笑,道:“我想起来了,其实那日我也迟到了,但我从后门溜了进去,皇阿玛没瞧见。”九爷一叹,道:“可惜十三没来,若不然,可真算齐全了。”
八爷道:“我想起一句诗: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再思咱们几兄弟,荣华富贵无人可比,却少了百姓家的亲近。”他举起酒壶,朝三爷、四爷道:“三哥、四哥,咱们年纪相仿,一齐长大,我小时母妃地位不高,你们却从未嫌弃我。今儿我敬你俩一杯,无论今后如何,咱们永不忘今时的兄弟之情。”
四爷扔开火钳,抱起旁处酒壶,豪气道:“说得好,咱们一干为尽!”烟圈在灯笼下袅绕升起,火红的炭木烧得哔嗞作响,烈风吹起大清的国旗,在夜色里潋滟飞扬。
他们的笑声传得很远,让康熙闻之欣慰。
几位阿哥中,只十三留在京城,这叫兆佳氏极为恼火,感觉在福晋堆里抬不起头。连大阿哥府上有侧福晋生子办宴席,她也借故未去。十三倒没所谓,被人忽略的生活,他早已习惯。我闲着无聊,就去十三院子里打探,看他有没有十四的消息。十四可真够意思,不仅给德妃写信,给他尚书房的老师写信,给十三写信,连他的哈哈珠子,他也写了。
唯独不给我写!写给我的话,永远都让德妃转达。
十三道:“他们一切甚好,再过半月就会回宫。”我端着信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一个字眼都没提我,不由恨恨道:“他们倒逍遥自在,四处玩,四处闹,拿着国库的银子,花个痛快!”十三噗嗤一笑,道:“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可别让外头的人听见。”
他语气亲厚,好似与我相熟已久,使我颇觉尴尬。
十三转了话头,道:“上次你说学过洋文,我偶得了几本洋文闲书,想不想看?”其实以我的英语水平,看英语小说还十分费劲。但此时是康熙四十三年啊,英文小说是多么稀罕的事,我怎能不凑热闹?便欢快道:“好啊好啊。”十三见我高兴,也笑了,道:“你随我进书房挑。”
以我的观念,男女是完全可以自由平等交往的,再说我与十三坦坦荡荡,也没多想,就跟着他入了里间。
十三的书房很大很大,是十四书房的X倍,就像一个图书馆。书本、卷宗、图册、甚至还有竹简,从地面一直码到了天花板,叫人叹为观止。他带着我在书堆里转悠,我问:“这些书你都看过?”十三道:“不敢说本本都看过,总归看了大半吧。”我惊道:“如此多的书,看完得花多少时辰啊。”十三从书架上取下七八本装订齐整的书册,放在案几上给我瞧,嘴里道:“我没有母妃,兄弟又多,只有品论诗书的时候,皇阿玛才会夸赞我。”
英文小说还很新,用毛笔誊写,我问:“你抄的?”
十三指着中间两本,道:“只两本是我抄的,洋文字我写得不好。”我笑:“用毛笔写当然写不好。”其实并不全是小说,还有一本叫《论开发》,一本叫《真正的英国人》。我随手翻了两页,里头竟然提到了银行、保险、所得税之类,看到现代化的名词,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然,我确实已经隔了一世。
我道:“这些对治理国家或许有好处。”十三不想我竟然懂,欣然一笑,道:“可惜不适宜咱们大清朝。”我推开书房的窗户,有蝴蝶在花枝上采蜜,阳光灿烂,我沐浴在阳光里,笑道:“咱们大清朝有大清朝的发展历程,外力难以改变。皇阿玛是千古明君,未来的事你我说不准,但眼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已是足够。”
十三的笑靥像天际的一抹彩霞,道:“你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女子。”
我愣了愣,忍不住抚腰大笑,以我调剂的什么鬼亚述学的专业,教授的讲课内容,在我眼里,就跟阿凡达到了新大陆似的。满脑子都是王宝强那句:这是啥!啥!啥!
这样也能叫有智慧?十三看不懂我的笑,就陪着我痴痴傻笑。
到底没拿什么英语书,看着实在费脑。但既来了,一本书不拿,好像不给十三面子。所以我挑来拣去,找了两本元朝戏曲杂录。十三送我到院子门口,道:“下回十四来信,我再命人给你传话。”我点点头,笑道:“今天谢谢你。”
谢你陪了我大半天,让我心情好了很多。
回到西小院,玟秋已是左顾右盼,道:“福晋,您去哪了?也不跟奴婢说一声,可叫奴婢好找。”我随手将书放在案几上,问:“怎么了?”玟秋恭恭敬敬从抽屉中取出绢白的信封,道:“十四爷给您写信啦。”我快乐得尖叫起来,道:“真的是他写的?”
玟秋笑道:“奴婢可不敢骗您。”
麻利拆开了信,摊开白纸,上面仅仅写了三字:“安,勿念。”连抬头、落款、日期皆没有,我龇牙道:“没文化真可怕,连信都写不好。”到底是喜悦的,此乃头一封他正儿八经写给我的信,而不是夹在德妃请安折子里的“顺带”。
我太过兴奋,太过乖张,立即提笔写回信。要说的话自然是一箩筐,我像是抓不住重点的考生,从早膳吃什么,中午去了哪里,晚膳几时去给德妃请安通通写了个遍。与十三的谈话也没瞒着,还在信里说了十三书房的事,将他大大佩服了一番。
我是真的没存什么心思,清明如镜。
为了回应十四三个字的书信,我回了整整三页。从此后,我日日搓着手望着北边等十四的信。可十四那小兔崽子,竟再未给我写信。
如此到了九月,秋高气爽,绿叶渐渐枯黄,丁零落下。
圣驾回宫这日,我天没亮就起了床,披星戴月的候在阿哥所的门房里。慢慢的月亮落了,慢慢的太阳升起了,慢慢的过了午时,慢慢的掌了夜灯。玟秋请我吃膳,我却没得一点胃口。满脑子都是各种揣测:例如十四会不会遇刺了?十四会不会骑马摔断腿了?十四会不会太累生病了?如此种种,想得我自己都发颠了。
至晚上九点多钟,有太监飞奔而来,道:“福晋,十四爷回来了。”我蓦的腾坐而起,顾不得腿麻,一路跑到阿哥所外宫街。秋意凉,遥遥看见有两盏宫灯过来,待人近了,十四先道:“薇薇,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眼泪瞬间迸了出来,幸而天黑,底下人看不清楚。
十四轻轻一笑,揽了揽我的肩,笑道:“怎么又哭了?”我抽泣道:“我以为你摔了病了,以为你不回来了。”十四道:“我不是好好儿站在这里么?别哭了。”我几下抹了泪,抬了抬脚,一麻,就往地上扑去。他眼疾手快,伸臂将我抱入怀里,道:“你故意的?”
反正到了你怀里,干脆挤一挤。
我丢下颜面往他胸口贴,低声道:“脚麻了。”他哦了一声,静静抱着我不再动弹。宫人见我俩姿势暧昧,皆抿嘴偷笑,含胸垂脸不敢多看。
过了会子,十四问:“好了没?”
我死皮赖脸道:“还没。”十四又哦了一声,没有计较。回到院子,伺候十四沐浴更衣后,厨房摆了膳食。我实在太饿了,一面不顾形象的胡吃海喝,一面气呼呼质问:“你怎么不给我写回信?害得我每次都要去永和宫才能知道你的消息。”十四吸着牛肉面,正义言辞道:“在外办事,身为男儿,怎能总想着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
他总算把我与他的关系定义为儿女私情了。十四见我偷乐,甚是不解,嘀咕道:“一下子生气,一下子高兴,真是搞不明白。”吃了膳,他不仅不走,还作势要睡在我屋里,我正好来了大姨妈,紧张得要命,暗示道:“天色晚了,你赶了几日的路也累了,早些回南小院歇息罢。”十四翻了一页书,慢里斯条道:“你忘啦?今儿初一。”
我掐指一算,嗨,还真是九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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