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的伤势完全变好,已是三个月后。
我被经过的玻璃商队从泥石中救起,一路随之到了京城。我不记得前世,不记得今生,连自己的姓名都忘得一干二净。商队的成老板见我来路不明,又是白吃白住,出了甘肃后就不想再载我,幸而随队的妓女郁朱可伶我,软磨硬泡求了成老板许久,成老板才答应捎我到京城。郁朱是妓女里最红的一个姑娘,颇有学识,亦能琴棋书画,也爱与我说话。
到了京郊外,远远可望见巍峨的城门,郁朱掀起帘子,与我探头在外,柔声问:“可有记起什么?”我使劲儿想了又想,脑中除了一片黄琉璃屋顶的勾檐斗彩,再无其他。我落寂的摇摇头,郁朱道:“我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从没在京城以外的地方见过黄色的屋顶,我想,你的家一定是在京城。”我脑中空荡荡的,没有喜怒道:“但愿罢。”又看着郁朱凝白圆润的脸,问道:“我与你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如此帮我?”
郁朱厚重的胭脂下透出一股无以言喻的悲伤,她缓缓道:“若当初有人能拉我一把,我也不至沦落到如此地步。”稍一顿,又道:“我救你时,你身穿男装,想必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追杀,等入了城,你最好不要四处走动,要是没地方去,就暂时呆在我身边干些杂活。”
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
郁朱并不呆在妓院,她自己买了座两进两出的四合院子,名“香园”,她只接熟客,有时亦跟着商队出院门。成老板的商队庞大,每回都有六七十人,来回一次得大半年,故而会租用几个妓女随队侍奉。郁朱与成老板是多年的交情,郁朱倚仗成老板在商界和江湖上的名号,而成老板也会让郁朱从权贵那儿窃取一些隐秘的消息,两人你来我往,各取所需。
转眼间,我在京城住下已有两月,平日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面的人打交道。郁朱请了京城的名医为我诊治,吃了许多汤药,有时我半夜做梦,会梦见熟悉的情形,例如大片大片的蔷薇花,例如一重又一重的房子,还有蔷薇深处身材伟岸的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在我的梦境里萦绕不去,可每当他要回头时,我总会被惊醒。
郁朱担心我被仇家追杀,故而甚少让我出门,即便真要指使我做事,也会让我扮做男子,充当她的奴仆。至中秋这日,郁朱在香园办了一场赏月会,还从别处请了几个与她一样独门独户的妓女,又下帖子邀了京城各界有权有势的人物。
我害怕别人当我是风尘女子,越发连女子衣裳都不敢穿,连在香园走动,都是穿着男装,织了辫子。几个伺候郁朱的丫头嬷嬷特别看我不顺眼,总是排挤我,园子里一忙,就支使我做这个做那个。秦大婶眼珠子朝天,皮笑肉不笑道:“哎呦,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比主子还要娇呢,让你刷马桶,可真是委屈你了。”我记忆虽然没了,但脾气还在,道:“谁说我要刷马桶了?”旁边的小丫头芽儿插嘴道:“秦妈妈是院子里的管事,你算什么?不过是小姐发善心捡来的乞丐罢了,在这儿白吃白喝的,让你帮着干点活都不肯,脸皮可真厚!”
秦大婶附和道:“可不是么...”
我正欲与她们理论,却有奴婢气喘吁吁跑来,道:“快快,户部的林大人来了,小姐让咱们赶快把茶点端上去...”又道:“芽儿,你去小姐房中把琵琶搬来。”芽儿不敢耽搁正事,挑眉瞪了我一眼,道:“今儿算你走运。”说完,扭着屁股去了。
外院很快传来吟唱丝竹之声,我无聊的在花园里闲逛,才过一会,芽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丢给我二两银子,道:“去酒馆打两壶上等的女儿红来。”我愣愣看着她,出了香园的门,如果没人带着我,我会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芽儿不怀好气道:“别瞅着我,但凡谁有一点儿闲空,都不会叫你,今儿小姐请的人特别多,不够人使唤了。”
我从后门出去,也不敢走远,就在临街之处寻了一家酒馆。馆中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我站在柜台等着小二打酒,一时无趣,便听起两个锻衫百姓高谈论阔。青衫男子面容白净,眉眼间略有得意之色,他扬扬道:“准噶尔部掠夺哈密,圣上派了十四爷往西陲调度,如今大获全胜,圣上下令命他回京领赏,十四爷得此封赏,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另一名白袍男子道:“我怎么听说,此次十四爷回京,不是为了封赏,而是为了他福晋生了大病?”青衫男子嗤鼻道:“哪里来的胡言乱语?十四爷何等英雄人物,怎会为了儿女私情不顾边陲军情紧急?眼下策妄阿拉布坦虽退了兵,但谁知道他何时会卷土重来?若不是圣上有旨意,想必十四爷不会如此不知轻重。”两人啧啧,叨叨个不停,我听在耳中,只当是他人闲语,并未放在心上。小二灌好酒,用精致的小竹篮子装好,递与我,谄媚道:“您可是在香园里头当差的?”我打量小二一会,诧异道:“你怎会知道?”
小二笑道:“有几回我去香园送点心饭菜,远远儿见过您两次。”
我不知自己为何,脑子里突然对别人嘴里的“十四爷”起了兴致,问:“我听见客官们都在谈论十四爷回京之事,小哥可知十四爷是谁?”
小二被我一声小哥喊高兴了,乐道:“哎呦,您是从外地来的罢,十四爷可是大人物...”压了压声音,多了几分崇敬,道:“十四爷生母是德妃娘娘,乃当今圣上的第十四子,故而被称作十四爷。他武功高强,据说连能白发白中呢。”又叹了一声,笑道:“听说十四爷去西陲作战大胜准噶尔部,已被圣上召回京城,再过十天半月,恐怕会从这儿经过,班师回朝,到时您只管出门来瞧热闹,要是运气好啊,保不准会见到十四爷真容呢。”
说完话,我不敢耽搁太久,辞了小二,依旧顺原路回香园。
以前没注意,自从在酒馆偶尔听得十四爷名号后,才惊觉处处都有人谈论十四。我把女儿红送到郁朱屋中,里头的官僚大臣亦在谈论十四,我并不是侍奉酒菜之人,只到了门口就被芽儿赶了出来,在廊下我隐隐听有人道:“十四爷此番回京,圣上原本不同意,可十四爷执意如此,真是犯了大忌。”郁朱浅浅含笑,道:“十四爷为何如此着急?”
大臣沉声道:“我跟你说件皇家密事,你可别到处胡说。”
郁朱纤纤葱指为大臣斟满了酒,带了高冷之意,道:“我何时到处乱说过你的话,若你担心,尽可不说。”郁朱待男人很有一套,那大臣怕郁朱生气,将她搂住了,笑道:“我哪有那层意思?”顿了顿即道:“其实十四爷回京,是因他福晋不见了。”郁朱诧然,道:“深宅大院的,怎会不见了?”大臣道:“我也不知其中关节,只知十四爷打完仗后才听闻自己福晋出了事,连圣上谕旨也不听,急急忙忙班师回朝。”郁朱笑道:“十四爷贸然回京了,西陲可怎么办?若准噶尔部再次出兵,岂非误了大事?”
大臣一口酒灌下,道:“不怕,西陲另有镶红旗副都统福安宁驻守...”
我听得出神,肩膀忽的被人一拍,唬了大跳,却是芽儿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她警惕的盯着我,生怕我夺了她掌事丫头的位置。我道:“酒壶和竹篮子要送回去吗?”芽儿道:“不用了,夜里散了席,自会有酒馆的人过来取。”又睨了我一眼,道:“这儿没你什么事了,回后院歇着罢。”她一方面嫉妒我什么不做白吃白住,另一方面又担心我做了什么取代她的位置。我懒得揣摩她的心思,自顾自回了后院。
十四回京时,会从香园前门经过,连郁朱亦忍不住凑热闹,早早梳妆了,站在门前等着仪仗经过。街上万人空巷,两侧都挤满了围观的百姓,秋意甚凉,香园今日歇业,我换回女衫,穿着月白的马面裙,配上碧色斜襟锻衣,梳了斜髻,簪一支银质斜钗。芽儿从未见过我正经扮作女装,吃了一惊,神色讪讪道:“打扮给谁看呢?”
郁朱出口训斥,道:“芽儿,不得无礼!她是客人!”
因我不记得姓名,郁朱素来以“她”称呼我。芽儿犟嘴道:“她算哪门子客人?”郁朱眉眼竖起,动了怒气道:“怎么?还要与我犟嘴不成?”
芽儿怯怯,忙福身道:“奴婢不敢。”
郁朱欲要说句什么,却听远处马蹄声渐起,周遭百姓人头攒动,一个劲儿往上涌。紧接着,有无数的侍卫先整齐踏步而来,开出一条大道,将我等拦在街道两侧墙根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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