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军
陈桥门上, 东京城头,床子弩、神臂弩、霹雳炮、旋风炮排排林立。城内搬运、调动、传令之人碌碌不绝。开宝寺钟声连响,汴河中船只辐辏, 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求援信一封封发出去, 征召附近的散兵游勇前来京师救援, 时间紧迫, 尚且鲜有人回应。
方金芝突然说道:“阿拉在江南尚有三万余兵马,但不晓得来得及否……”
众人立刻如见救命稻草。商议之下,赵楷当即传令:“若方腊能来京师入卫勤王,朕……直接封他节度使!”
也知远水不解近渴, 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城内百姓何曾料到战争来得如此之快, 早就吓成了惊弓之鸟。昨天不是刚有快马入城报讯,说双方“坦率交换了意见”,谈判“取得阶段性进展”,并且兀术还邀请我方使者“赴宴取乐”了么!
幸而早有制定好的戒严条律,在潘小园的张罗下,也进行过几次大规模的防御演习。于是城内忙而不乱, 商铺酒肆关门闭户, 老弱妇孺躲进内城,金钱细软藏到隐蔽之处。
街道上空空的只剩跑来跑去的官兵。有那大胆赤诚的年轻民众们, 则被征召进军, 协助担土递石、守护库房和粮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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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双手铐在身前, 眯着眼睛,冷笑着评论自己这间家徒四壁的“客舍”:“比上次的条件差太多, 你们缺钱了?”
“休要废话!”饶是岳飞涵养再好, 也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兀术猝不及防, 居然没躲开, 左边屁股上一个靴子印。兀术大怒,双手齐出,一拳抡过去回敬,让岳飞轻轻松松躲过去。
“再问你一遍!常胜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再不招认,我便找人用刑了!”
被释放回来的三个梁山将领,此前大多数时候被监押在小黑屋里,丝毫不知军情变故,只知常胜军中似有哗变,然后就被莫名其妙的恭送回城;然而哗变后的常胜军显然并未变成“友军”——不然,那推到前线的百余门巨炮,还有迅速集结的攻城阵型,又该如何解释?
只能到单间小牢房里去询问兀术。兀术早在幽州城里就吃透了这群宋人的怂劲儿。被自己的军队背叛捉拿,扭送敌方,又绝非什么光彩之事,因此只是冷笑不说。只等本国宗亲得知消息,送上足够的赎金,料想宋人便会像上次一样,立刻恭请自己上路北归。
没想到这帮宋军日渐无礼,居然连“用刑”也敢说出来了?
再看看眼前的年轻小将,似乎见过,忘记姓甚名谁。料想他也不是什么狠角色,能知道几个酷刑的名目?威胁几句罢了。
再冷笑:“欲知端倪,去跟他们打上一仗不就行了,在这里婆婆妈妈的问来问去,算什么英雄!”
最好城内城外赶紧打起来。最好让史文恭赶紧壮烈牺牲,趁乱将那兵牌再夺来。毕竟也跟常胜军相处了几个月,有不小的感情。
岳飞不受他激,继续冷静讯问:“那么常胜军中,火炮营有多少,重甲马匹多少,攻城器械多少,你从实招来!否则……”
兀术却颇有些不怕死的气魄,一屁股坐下,抬脚翘起个二郎腿,笑道:“这是我的军队,虽然现在非我所辖,但早晚不会是你的,我凭什么告诉你?”
岳飞大怒,抬脚就要踹他右边屁股。外面奔来两个亲兵,给他拦住了。
低声劝道:“岳统制息怒!咱们无权对这人用刑!城下紧急,还是出去看看吧!”
权衡片刻,也只能暂时让这个兀术嚣张一阵子。抄起兵器离开监房,砰的一声踢关了门,稍微发泄一下怒气。
三两步赶到东北外城。半数禁军、乡兵均属岳飞调遣,此时都已接受命令,进入最高警戒状态。另外半数也各有编制,井然有序地跑步行进,增补城防。
没等上城,斜里冲过来几袭白裙,扑跪在他脚边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相公,我的良人,你——你死得惨哪!那日我给你穿得风风光光,骑了高头大马,说是要去为国立功,未曾想,就是从此一去不回——狠心甩下我孤苦一人,前途茫茫,叫我做何生路!不如城破了便随你去!——你是岳统制不是!他们都说中丞相公是为国捐躯,死得光荣惨烈,为何——为何军中一点表示也没有,连朵白花儿都不戴?呜呜……牺牲谁也不该牺牲他啊,我家秦中丞鞠躬尽瘁,求你、求你派兵去将他尸首取来,这是国之功臣哪!……不不,相公一定还活着,岳统制,你去派兵救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我不信!……”
正好扑在岳飞腿上的伤处。岳飞吓一大跳,痛得赶紧把脚抽出来。
随行人有认出来的,说是秦中丞的寡妇王氏。兀术既被押进京城,自然也告知了秦桧身亡的消息。王氏不知从哪里听闻,许是精神受了刺激,带两个使女,抛头露面的跑出来要说法,已在城外号了半日了,逮着个军官、文官模样的就哭。
岳飞蹲下去,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这……夫人哀痛,在下感同身受,但……军中仪制、派兵救人什么的,并非我职责所在,夫人还是去找宗泽宗相公……”
听兀术的口气,秦桧可不算什么“为国捐躯”,死得并不太光彩。稍微将秦桧那些欺上媚下的言论转述一二,大家一听便皱眉——以兀术的文化程度,万万编不出来这些。也不知这些行径有多少是出自潘夫人授意的表演,但秦桧最后差点接受了兀术的邀请,叛去金军做参谋,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难保不是假戏真做。
因此众人心情复杂,对此也就不多做评论。
但岳飞觉得寡妇可怜,也不愿当众给人难堪。心系城防,作战要紧,委婉推脱了一句。
未曾想王氏哭得更狠,眼泪在青砖地上湿了一大滩,白衣边缘脏污不堪:“找过了……说、说什么战事要紧,后事再办……秦中丞的同僚上下级,凡是能找过的都找过了……一个个都是薄情寡义的、衣冠楚楚的读书人哪!——人死灯灭,便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了!呜……呜呜,你为何走得这么急,我连一男半女都没来得及为你秦家留下啊……我要去找他……派兵去救他……派兵……”
岳飞只得又说了一堆节哀的话。再耐心劝:“哪能就此轻易出兵。眼下的兵力要防守外城……等这一战过后,定然向敌人讨还秦中丞遗体,交予夫人,再行……”
王氏哪肯就此满意,猛然大哭:“便是连未亡人的这点要求都推脱不做,相公啊!你这身官服不值钱哪!我不如随你而去啊……”
忽然想起什么,双目圆睁,眼角淌着泪,叫道:“和他同去的那个潘夫人,她死没死!为什么她没死!你们去把她带来!我——我要亲自问问,我相公到底是为何人所害!你们去带她……”
听她的口气,自家丈夫死得冤,那潘夫人若还活得好好的,难保不是害他的帮凶!
岳飞终于焦躁:“够了!”
做个手势,让亲兵轻轻将王氏架到路边,“我师姐让人扣在城外!生死未卜!你休要胡言乱语!”
说“生死未卜”算是乐观的。史文恭看来暂时没有拿她来要挟守军的意思,想来是对自己的实力颇有自信;但也知此人底线为零,倘若速攻不下,难保不会动用什么下三滥手段;更别提,他若对师姐有什么觊觎之心,就此掳她不还,以后怎么跟武松大哥交代!
——如果还能坚持到“以后”的话!
甩开王氏,飞奔上城墙,各路守将已经各就各位。此时漫山遍野的敌兵如蜂如蚁,鼓角雷鸣,声势震天。红日渐西,狂风突起,卷起飞扬沙尘一片。青天灰云之下,显得壮美无伦。
人人站得笔杆条直,然而面有惧色的也不在少数。激励军心之事,岳飞已做得轻车熟路。忍着自己身上伤痛,一列列巡过去,不住低声提点:“莫要慌张!记着训练时的要领!武力人数都在其次!只要军心稳过敌人,就赢了一半!今儿教你们一个独门绝技:手若抖得厉害,就咽口唾沫!……”
琼英一手扣着刀鞘,另一只手悄悄抹泪:“他们连封信也不来了……连赎金也没要……潘家嫂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只听“嗡”的一声巨响,一丛黑影射上城头。琼英大叫一声,本能地矮身一避。一回头,面色煞白。
一支七尺巨箭,形单影只地钉在瞭望塔下的木架子上,箭尾剧烈颤动。想必是铺在城下的某台三弓床弩机械失灵,引起误发。并非敌人大规模开始进攻的讯号。
琼英眼泪全吓成冷汗了,摸着心口,啐道:“贼不逢好死王八羔子!奶奶今儿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岳飞攥紧手中长`枪,心中不断回忆起此前武松大哥和潘家师姐跟他说过的、关于史文恭的支离破碎的信息:曾头市他是如何布防的;晁盖军队是如何让他埋伏暗算的;擅长什么兵器;打法是保守还是冒进——凭借自己为数不多的经验,慢慢分析这个全新的战局。
忽然想到一个阵型,便想回头吩咐副将准备。一转身,吓一大跳。
“道长,你怎么来了?赶紧进城去吧!”
公孙胜不知何时踅摸到城防前线,蹙眉远望,黑发飞扬,一身宽大道袍随风招展。口中喃喃道:“唉,清静不得……我看今日狂风大作,日月无光,最适合踏罡布斗……”
城头一排士兵肃然起敬。不知道公孙胜底细的,以为他这是要作个法、召个雷了;琼英却不客气:“道长,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喏,去好好儿守着底下火药库,莫要让奸细混进去纵火什么的!”
公孙胜却摇摇头。骨骼清奇的脸上神色变幻,眉目间现出片刻的悲天悯人,随即一个稽首,邀请岳飞近前。
“潘施主临行之前叮嘱贫道,若她到期未回,便让贫道……转告你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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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
常胜军从没啃过东京城这么大的骨头,然而对于攻城战已是轻车熟路。三十万人并非全员同时出动,推到前线的不过是炮车、弩机、以及一些随行保护的骑兵、弓手。战争的机器无须全力运作,它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恶狼,只需露出獠牙,便可将猎物震慑得心惊胆战。必要时再加上利爪,便可将猎物撕扯得鲜血淋漓。而剩下的大部分平庸兵员,则是这头恶狼的四肢和血肉,负责让獠牙和利爪收放自如。
因此等阵型即将排好,一切就绪之际,中军指挥所内甚至有了一丝悠然的气氛。史文恭眼看红日西斜,飞鸟归巢,有充裕的时间问上一句:“六娘子在后头怎么样了?还哭吗?”
当然不能让她在前线冒矢石之险。让人将她请在五里地之外的稳妥营帐里歇脚。知道她记挂城里的人,因此隔三差五的派人去通报战况——战斗还未打响,方才那一弩是误发,娘子别急;他们还没有开城投降的迹象,娘子要不出面去劝劝?
此时传令兵呼哧带喘的跑来,头一句话却是:“夫人她、那个……跑出去了……”
漫山遍野都是自己人,倒不担心她就此走失。史文恭第一反应是笑:“跑?你们几百个壮健男子汉,让她一人跑了?”
“几百个壮健男子汉”个个冤枉。以前只监押过战俘,只会拳打脚踢的让人听话;这次换了个身份特殊的娇弱女子,据说还怀孕,跟大家又无甚怨仇,几日下来相处愉快,谁敢不怜香惜玉;史将军又亲口吩咐要“把她当观音菩萨供着”,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立刻便束手无策。不敢碰,怕碰倒了;不敢拉,怕拉伤了。她将门口的守卫一踢一推,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他们除了追在后头,还能怎样,朝她背后射一箭吗?
最后一个弩机阵还未列成,史文恭觉得还有时间去安抚一下。五里的路程,上马既到。
“去哪儿了?”
“回将军,夫人径直往草料场和火药库的方向去了。”
史文恭面色微变。她还真会挑地方。
硫磺味道轻飘飘。一排一排的火药桶边上,已经围了三五十常胜军兵,七嘴八舌的在喊:“夫人快回来,这里危险!”
史文恭眉头紧锁,负责火药库的几个士兵顷刻间挨了马鞭子,“怎么看守的!”
随即发现,这几人脸上个个有手指印儿,早就人人挨过“观音菩萨”的巴掌,打不还手,只能眼睁睁地放她冲过去。
只见潘小园远远的缩在一片木桶当中,脸上泪痕宛然。身边围着几个常胜军军官,都不敢下手抓她。常胜军中火器丰富,大多是当初郭药师降宋时,赵佶朝廷为了嘉奖他“忠勇”而赏赐的,有些甚至比东京城内现有的更加精良。相应的也配了数万斤黑火`药,厚漆木桶联排,旁边的女人身影显得愈发渺小。
她的声音却凌厉响亮,带着三分哭腔:“史文恭!你要如何攻城掠地我不管,但你听着,我姓潘的说过和城内的军兵百姓同生共死,就不是开玩笑!你要是舍得这几万斤火药,你——你就下令攻城试试!”
史文恭毫不在意地笑笑,清朗的声音从嗡嗡的窃窃私语中穿透而出:“娘子不嫌这里味道大么?还是回营歇着的好。你若不想让城里有伤亡,何不出面……”
陈词滥调。她冷笑:“现在城里的人连皇帝的话都不听了!我去劝降,你猜他们肯不肯照做?”
史文恭叹口气:“娘子灵心慧齿,足智多谋,倘若真心愿意帮我,自然能有说服他们的办法——无非是娘子不愿意让史某这种卑鄙小人得逞而已。”
再笑一笑,声音提高了些:“小人劝娘子莫要做傻事。你以为纵火有多容易?娘子不妨数数这周围有几座水井,有多少盛水的铜缸。难道我选址存放火药时,没考虑过走水的可能?娘子再看这些木桶,都是两层卯锁,特制涂漆,非火炮工匠打它不开,明火烧灼不坏。娘子若是非要跟我开玩笑,唯一要当心的,便是伤着自己。还请娘子回帐歇息,否则休怪小人动粗。”
潘小园略显失望,看看左右那些一人高的火药桶,重复一遍:“哦,原来明火烧灼不坏。”
抽一抽鼻子,牙齿咬着嘴唇,眼神突然一凛,一把扯下身上的水绿披风,再脱一层绢丝外袍,一齐丢在地上。
“那这样呢?”
明艳少妇当众解衣,离得近的几个常胜军兵没来得及掉眼珠子,同时大吃一惊。
宽大的外袍底下没半点窈窕曲线,腰身上紧紧缠着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巧竹筒,乍一看,像一件青灰色的厚甲。
通红着脸,再轻轻解下一袭长裙。裤筒外面,同样是一层一层的竹节,牢牢绑在腿上。
“那这样呢?”
近处的三五兵士完全懵了,面面相觑,不知她意图。
双手一搓,掌心诡异地燃起一小团火。几人这才大惊失色,本能地一步步退后。
只有史文恭面色陡变,叫道:“你……”
这团火似曾相识。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梁山上见到的那个妖道公孙胜。进而隐约猜到那竹筒里装的都是什么,叫道:“拿下她!”
潘小园同时大叫:“都别过来!否则让你们见识见识,十万斤火药爆炸是什么样子!”
见大部分人尚且犹疑不信,当机立断,取下一节竹筒,手中的火点燃引线,顺风用力一抛。骨碌碌,那竹筒滾在一片荒芜空地上,朝最近的一个木桶慢慢爬过去。
引线嗤嗤作响,众皆骇然。终于有人意识到:“里面是炸药!”
用不着史文恭下令。一个常胜军百夫长大叫一声,纵身扑上,将那炸药筒死死抱住,没来得及抛出,引线已经燃到了头,轰隆一声巨响,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一阵骇然惊叫,人人耳膜轰响,僵立当处,动弹不得。三十万常胜军,大小作战数百次,见识到了此生见过的最恐怖的一样武器。
再看看那身处火药库里的“观音菩萨”,她身上带的炸药竹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潘小园觉得此刻自己还不是脸色最白的那一个。收起手中火焰,竭力不去看地上的零碎尸块,颤声喊道:“都……都看到了?我……我、我不是说笑!谁都别、别过来,否则我、我……我就点火了!”
声音几近嘶哑,也是给自己壮胆。
史文恭冷汗直下,叫道:“你疯了!你……你不要命!你也不想想你腹中……”
她想恶狠狠的冷笑几声,可声音出口,却抖得厉害,一字一字的答:“给你、给你半个时辰时间,日落之……之前……否则大家都别想活……”
终于意识到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六娘子,你从京城出发之前,就……就带上这些了……你不是怀……”
无怪乎整日宽袍大袖的遮掩身形,无怪乎死活不让他碰,还以为她是怕羞!
一扬头,抿出一个生涩的笑,“怎的,我不提前准备充分,难道还寄希望于你史大将军大发慈悲么!”
炸药是在决定出城“和谈”当天,托公孙胜加急制造的。妖道一句话没多问,只是讹了她三十两金子的香火钱。公孙胜的“科学研究”最近颇有进展,跨时代的火`枪还没来得及发明出来,但实验室里的一干“半成品”,足够组装成当世最强力的炸药组。
这事除了公孙胜,谁都没告诉,就连秦桧也不知。甫进金营时,史文恭自负的一句“她不会武功”,就连搜身都省了。再有个怀孕的幌子,便没人怀疑她略有丰满的腰身——其实她这几个月日日操劳天天掉肉,能丰满才怪。
——也不能算史文恭粗心大意。要怪就怪他早生了九百年,完全没有防范人体炸弹的意识。
但她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体炸弹中最怂的一个了。别人都高喊口号抢上天堂,她却禁不住眼泪直流。一条小命惜到现在,大约也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刻。岳飞、琼英、宗泽、贞姐儿、贼道人、方金芝、李清照、乔郓哥、董蜈蚣、燕青、周通、孙雪娥和她的小豆腐、王茶汤、还有她门口那个笑嘻嘻的卖羊肉的……东京城内百万人口,哪怕只有其中的百分之一能够因她而活……
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手。一直拖着,期待着柳暗花明。当史文恭宣布叛金的那一刻,她欣喜若狂,第一反应是回到营帐里更衣。
只可惜,希望又被一点点掐灭,仿佛老天也好奇,她身上所携带的东西到底有多大威力。
反正,就那么一下。妖道的手艺在方才已经充分验证过。不疼的。
四周黑压压围着的一层层兵士,将火药库围得铁桶也似,个个惊慌失措。
史文恭难免也被这气氛感染,面色渐渐红白不定,右手不自觉摩挲腰间刀柄,又烫了似的放开。头一次,在她面前失去了从容不迫的气度。
这带给她一些奇怪的自豪感,深呼吸给自己壮胆,笑着扯一句瞎话:“东京城防工事里,已……已全都埋了这种炸药,今日、今日让……让你们提前瞧个新鲜!”
一队队军兵跑来请示攻城事宜,看清情状,又瞬间面孔发白,一动都不敢动。
潘小园想起岳飞曾经的指点,用力咽口唾液,果然镇定许多,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出口:“各位将官军校大哥……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此地便是我的战场,若你们史将军一意孤行,我这个疯女人也不怕一意孤行!在此先行赔罪!”
收起磷火,再拆一个炸药筒。细细的火药像黑砂,慢慢的均匀倒在漆木火药桶上。其实没有了引线,这些散火药的威力反而没那么大。然而常胜军众兵没有太高的科学素养,已见识过方才那一炸的威力,脸上神色越来越畏怯,胆小的已经在悄悄的往后退。
但也知道就算再退一里地,也未必能躲得过天崩地裂。不知所措地看着史文恭,想要等他示下,孰知事已至此,哪是能够容易解决的!
军心渐渐不稳。有几个小军校眼睛不断往史文恭身上瞄,似乎是想劝他休要一意孤行。随即让旁边的忠心将官看出意图,大声用契丹话威胁呵斥。
潘小园一边往火药桶更密集的方向跑,一边大喊:“你可以派擒拿好手前来捉我,但别忘了,我手里的火距离这些炸药只有数寸,就算是燕青也不敢夸这个口;你也可以让人从远处把我射死,但箭头的摩擦力就足以点燃我身上的磷火;你唯一的希望,大约就是现在天降大雨,把我淋得透湿。可惜今日不仅不下雨,还刮风。火药库爆炸之后,多半还会殃及草料场。到时你的常胜军减员大半,口粮全无。我看你们能活多久!”
一口气说完,眼圈红红,不敢分心去擦泪,只是死死盯着眼前那团火。
“我——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只看太阳。等太阳落到中军帐篷顶,咱们就一了百了!”
史文恭立刻抬眼瞟了一下日头。沉默片刻,开口:“娘子何必如此,小人已知错了,你先将火头收了,万一一个不慎……我送命倒没什么,娘子若有不测,史某万死莫赎。”
她心里一颤,咬牙退回这个好意:“那你便去死一万次好了!”
“你就不想想城中你的兄弟朋友们!武松尚在外征战,他若知你今日所为,多半会发疯!”
一句话戳进心窝里。突然想到临行前用信鸽给武松送的那封信。话语里其实已暗含了诀别之意,只是当时她尚且心怀侥幸,又怕一语成谶,因此没有说得太明显。现在想来,后悔不迭。早知今日,何不多给他写一句我爱你,管他丢人现眼!
吸一吸鼻子,拼命拉回思绪,儿女情长四个字,撕碎了藏在脚底下。
“武松是武松,我是我!废话少说!我不在乎!”
史文恭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她一刻,下定决心,朗声吩咐:“暂停攻城。没我号令,诸营不准擅自行动。”
朝她微一躬身:“已照娘子说的做了。请娘子回营。”
她冷笑:“‘暂停攻城’!当我是三岁娃娃么!”
知道她信不过,叹气:“娘子若要我退兵……我照做便是。但退兵拔营,这些火药也得搬走。娘子还是……移动尊步?”
她丝毫不为所动:“你先下令!”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阴影掠过大地。等云散之时,红日又往下沉了一分。
潘小园快速扫了一眼周围,手中的火焰距离身边再近一寸:“还不下令!”
史文恭几乎是哀求地看她。千载难逢的战机。要再凑成这样一次天时地利,不知要等到何夕何年。忽然慢慢的,单膝朝她跪下了。
“请娘子回营!”
他身后数十常胜军官相互看一眼,披甲跪地,同时叫道:“请娘子回营!”
几十个男子汉,结实挺直的脊梁。她双颊爬上两抹红,依旧昂首挺胸立在当处。
“还糊弄我?看来是宁死不松口了?宁可送掉三十万弟兄的性命,也舍不得一个人的霸业宏图?这样的主帅,你们还愿意跟着?”
心中狂跳,咬牙。手中火焰接近尺来长的引线,呼的一声点燃!
火花四溅,引线飞快缩短。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
史文恭双眼骤然通红,叫道:“我答应!”
她立刻伸手握住引线末端。嗤的一声轻响,掌心剧痛一刻,整个人无力地倚在身后木桶上。
史文恭闭目,站起来,召来八个军官,用铁牌下令:“退兵,拔营。”
顿一顿,又指示:“别退得太慌乱。要让城头宋军摸不清咱们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
常胜军中虽然都是能征善战的死士,但毕竟无人愿意白白送命,随着火药库炸成齑粉。甚至已颇有动摇之人。因此这命令一出,大多数人都松一口气,面带喜色的去传令。
史文恭面色灰败,风度却慢慢回来,掸掸膝盖上的灰土,颓然笑道:“是我大意,怪不得别人。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她轻轻咬着嘴唇,肃然凝视着营地上下。自己这一条小命,不知还值不值更多?
点点头,远远的凝视着史文恭双眼,一字一顿开口。
“我要常胜军。”
史文恭呆立一刻,似乎没听懂。
她看看身上的引线,烧得只剩手掌长。轻轻一笑。
“就算今日退兵,只怕你们早晚卷土重来。除非……除非你将常胜军交给我,否则我拼一人之命,消灭你这三十万军马,也算是为国立功,一本万利。我已托公孙胜向岳飞传下口令,听到连绵爆炸声,立刻带人出城掩杀,等到明日此时,常胜军便不复存在!”
而那些传令退兵的常胜军官,脸上笑容都僵住了。
这女人果然是已经疯了。若有半分不遂她意,那手掌长的半截引线,可不够她再吓唬一次人。
已经开了个妥协的头,答应了她第一个要求,双方的强弱之势便奇怪地倾斜起来。全军上下和史文恭一样,显得气馁失落,再不复片刻之前的精神抖擞。
史文恭脸上神色变幻,眉梢不住轻抖,平日里优雅俊朗的面孔,此时在夕阳斜映下,光泽渐消,居然显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槁来。
忽然踉跄两步,哈哈一笑,声音嘶哑。
“愿赌服输!给你就给你!娘子快回来吧!莫要让史某再看着心忧了。”
她心中微微升起歉意,然而并没有因此心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自暴自弃,还是另有所图。
“兵牌给我。别过来。丢到我脚边就行了。”
扑的一声轻响。狼首铁牌端端正正的插`进她脚边泥地里,溅起一小团黑火`药烟雾。
她警惕注视四方,飞快地躬身拾起来。不用担心真伪。史文恭好歹还是常胜军主将,千百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不出太卑鄙之事。
但光有铁牌还不够。兀术也曾号令过常胜军呢,照样被掀翻拿下。
她一颗心跳得太急太久,已是疲惫万分。脑海里却异样地转得飞快。
朝一干目瞪口呆的常胜军官扫一眼,朗声道:“诸位骁勇善战的勇士们,能和你们共事是我之幸。史将军既已发话,你们若是真心归附我的,便请过来,向宣誓效忠他一样向我宣誓。我要亲耳听到,才能心安。”
一片寂静。太阳终于慢慢落到中军帐顶,温和的暖色黄光普照大地,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大丈夫言出如山。事已至此,没什么再推诿的资格。
见史文恭没有制止的意思,“辽东野人”犹豫着出列,长`枪拄地,朝她单膝一跪。
“夫人勇烈胜过男子,我等自愧弗如。我萧和尚奴面向黑山许誓,愿意追夫人左右,战斗至死!”
一半是由于她那玉石俱焚的死亡威胁,一半也是真正佩服她孤注一掷的胆识。方才引线燃起的一刻,多少人绝望地认为此生休矣。眼下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一个轮回,不得不对她心生敬畏。史文恭既已低头,剩下的人也没有僵持的理由。
潘小园并不清楚“面向黑山许誓”到底为何,但见周围诸人均神色肃穆,知道萧和尚奴并非说笑。也不知以契丹民俗应当如何应对,只得万福还礼,表示接受他的好意。
又一名军官出列,低声说道:“铎鲁斡对火神、雨神和风神起誓,听潘夫人的号令。夫人叫我冲锋,我便不会后退。”
“前锦营马军指挥高小丑,听从夫人调度!”
“岩州营步军指挥萧休哥,随时听命!”
“朴知白、崔狗子,权八哥,铁枪营待命!”
“脱古思、敌鲁、奚和朔奴,还有我们的马,全归夫人调遣!”
“伯颜帖木儿,愿为……”
潘小园微微一惊,脱口道:“蒙古人?”
对方一脸懵然:“……蒙什么?”
松口气。蒙古这个名字还不存在呢。
“长生天在上,伯颜帖木儿,愿为夫人执鞭效力。”
……
数十常胜军首脑,不论情愿不情愿,先后一个个向她低了头。潘小园用心记着每个人的名字。大多是直率豪爽的游牧民族兄弟,守信重诺,最服勇士,从这几日的相处来看,比某些汉人要可靠得多。
她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流,或许不足以让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胜军中大多是故辽遗民,风化视中土为疏,妇女参与军政司空见惯,乃至皇后、太后执政亦非罕事。因此对她一个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丢脸之举。
最后,直凛凛目视史文恭。他犹豫良久,终于也对她再次跪下来。
“娘子若不弃,史文恭从此为娘子帐下为一小卒,愿随鞭镫,决无还理。”
站起身,再急切地加一句:“娘子可以回来了。”
她深吸口气,望着眼前高高矮矮一群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面目各异的戎装大汉站成一排,看来在等着她的第一个命令。
缓缓抬起手,指着史文恭,“把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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