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涅柔声道:“休明君跟随圣上多年,该知道他的心性吧,有些事,怎么反来问我呢?”
刘休明神色变幻不定:“我……我……”
他出身大族,年少得意,又深得圣宠,虽然知道天子厉害,但总觉得天子对自己……并未十分防备。
他心中曾深藏一份不为人知的、复杂的得意。
凤涅笑道:“不用担忧,往好处想……就当是圣上单纯器重你好了,他心思光明磊落,对你毫无怀疑猜忌之心,同时,也绝对想不到,曾经同本宫……有干系之人,正是他器重的休明君。”
刘休明浑身发抖,凤涅越是如此说,他越是不相信,以他对朱玄澹的了解,那人,心思城府,谁也无法摸透,又怎么会……
他忽然发现曾有的自鸣得意是如此可笑,仿佛衣衫尽无站在大街上,而他自己尚不知。
“说开了吧,”果然凤涅又道:“我觉得此事的好笑之处在于,他知道你处境堪危,我也知道,独你自己懵懂,还试图对我不利,你被恨欲迷了心窍,却不想自己行走刀刃之上,在鬼门关前打转,我本不欲管你,今日故地重游又见了,你又难得领悟我的意思果然而来。话说到此,也算仁至义尽。……明与不明,休明君,你自求多福吧。”
他仿佛溺水的人拼命地要抓住一根稻草,嗓音沙哑问道:“圣上真的……已经洞察一切?”
凤涅温声道:“你可以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可能吗,连你自己都不会信吧。”
刘休明想的极快:“如果、如果他已经全知道了,那么你也、无法幸免……”
“你忘了,我便是因此而入了冷宫的,”凤涅笑道,“听说奸夫还死了,不管怎样,我都受过罪了,你呢?——自以为能将天子玩弄于鼓掌之上……休明,我不得不说,你胆子够大,可惜,玩的太过了。”
刘休明只觉得自己的心缩成一团。
他现在考量的是,朱玄澹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奸夫”另有其人。
倘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这就……
如何是好?他的眼前似蛛丝粘联,处处绝路。
而在绝望之中,他依稀望见眼前之人,眉眼之中的一抹冷冷地笑。
刘休明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就算,先前之事已经结了,那么若是旧事重提,保不准圣上……会大怒,他会放过你么?”
凤涅道:“这倒是真的,不过不管怎样,我赌你的罪更重些。”
刘休明望着她始终波澜不惊的神色,道:“范悯……”
凤涅淡淡扫他一眼,刘休明把心一横:“不管如何,我们都似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是落难,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管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是瞬息万变的,要立于不败之地,就得保证万无一失,同样,想要你皇后娘娘的位子丝毫不动摇,你……不会坐视我出事的!对么?”
凤涅笑道:“真不愧是休明君,事到如今还想要讨价还价,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要不要赌一赌,真相败露的话,是你获罪较多,还是我获罪较多,或者是两败俱伤?想到昔日你无所不用其极地害我,就算是两败俱伤,本宫觉得好像也便宜一些。”
她轻笑数声,转身走开几步,每走一步,都惹得刘休明心惊肉跳,几近崩溃。
来自皇帝的巨大阴影,来自面前女子的震慑。
他曾以为她是一泓清水,现在,他却看不清她,这清水,将要令他窒息。
心中忽然又想到朱玄澹,他站在校场之外,笑着拍手:“打得好,振翼,只别打坏了刘休明的脸,不然不知有多少京中贵女要心疼。”
那些话,是无心而来,还是别有用意?
想到那人的一双眸子,刘休明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在冰天雪地之中,锋利刀斧加身。
刘休明冲口叫道:“范悯!”
凤涅停了步子。
刘休明望着她的背影:“是我一念之差,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
“你是,在求我吗?”凤涅回身,眯起眼睛望着刘休明。
而他看着她淡然的神情,在绝望之中,心中一动,顾不上其他:“如果是,你肯答应吗?”
凤涅微笑:“那本宫可以考虑,只可惜,……本宫看不出你有相求的诚意。——你一心害我,本宫为何要给自己留后患呢?”
刘休明定定地望着凤涅,少女的下巴微挑,眸色冷静刚毅,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刘休明却看得出,明明白白地写着:臣服,或者与我为敌。
不再是那个……用可怜眼神望着他的范悯,绝不是!
刘休明抬手,一撩袍摆,修挺的身子,直直地便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碎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求娘娘……饶恕我昔日之过!”他垂着头,咬牙说道,“以后,绝不再与娘娘为敌。”
双膝着地,直挺挺地上半身,像是断了的剑身。
子规惊疑不定,竭力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凤涅却淡淡一笑,莲步轻移到他身前。
她微微俯身,纤纤的手指,将刘休明下巴一抬。
刘休明随之抬头。
凤涅望着他的眼,这双眸子好看的很,只是里头,水火流动。
凤涅轻声问道:“觉得委屈么?”
刘休明被迫仰头,这姿势屈辱之极,风华正好的贵公子,哪里曾受过如此屈辱,就算是在皇帝面前,都未曾有过。
凤涅微笑着继续道:“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向我跪下吧?”
刘休明俊美的容颜微微抽搐,怔怔看了凤涅一会,又闭上眸子。
他的长睫轻轻抖动,这男子在冷酷之外,终究透出几分脆弱。
“你放心,”凤涅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容颜,“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你会知道,你这一跪,是值得的。”
她说罢之后便松了手,转过身去欲走。
“范悯!”身后,刘休明隐忍唤道。
“哦,差点忘了……”凤涅停了步子,轻声道:“听说谢柴两家派人来京,威远侯同平宁王地位超然,圣上自要派人回去安抚,刘大人,别错过这个机会。”
刘休明身子一震,他心思本就聪明,当下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出使……可是谢家素来有谋反……之意?我若去的话……”
“富贵险中求,与其在此地糊里糊涂地掉脑袋,不如去轰轰烈烈地做一场,”凤涅道,“圣上是个男人,但更是个君主,对于圣明的君主来说,忠心赤胆的臣子永远是最重要的,休明君如此博学,该只道春秋时候,楚庄王的‘绝缨宴’典故吧……”
刘秀明浑身一阵阵地颤栗:春秋时候楚庄王夜宴大臣,让自己最宠爱的美姬出来奉酒,不料一阵风吹熄了蜡烛,有一位臣子神魂颠倒地摸了一把姬妾的手,那姬妾恼怒,黑暗里扯下大臣头顶的簪缨回来告知楚庄王。
楚庄王听说,当即下令暂时不要点燃蜡烛,反而让大臣们都将帽缨扯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轻薄了姬妾。
三年后楚庄王伐别国,有一位将领率百人,勇猛无匹,过关斩将为楚庄王开路,让楚国大获全胜,声威大震,楚庄王欲赏赐,那人却辞而不受,只道乃是报答楚庄王“绝缨之恩”。
楚庄王忍了寻常男人所不能忍的,却得到君主们梦寐以求的忠臣猛将。
刘休明便是那犯了错的将领,他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将功补过”。
刘休明心思转动之时,忽然想到:或许对于朱玄澹来说,他一直隐忍不发,等的,就是他的“将功补过”。
正如皇后所说:皇帝,先是一个圣明的君王,而后,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可是……皇后对于天子的心思,到底……掌握到多少?
清冷月色之下,皇后的身影如梦似幻:她,不再是昔日的范悯了。
在这一刻,刘休明终于十万分确认。
同时,有什么东西,自心上,陡然而空。
沉默之中,刘休明俯身,以额头触地,道:“娘娘,罪臣……多谢。”
声音极轻,凤涅却听得很清楚。
凤涅微笑:“言重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镇日于城阙宫墙里厮混,其实本宫也期待,休明君为国家社稷尽忠效力,建功立业的一日。”
刘休明额头贴在地面,听了这一句,眼中忽地有什么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极快地跌在碎石之上。
宛如坚冰的一颗心,好像传出了一声异样响动,静夜里头,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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