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断章》卞之琳
凤涅凝视范梅仙之时,朱玄澹眼眸微垂,以眼角余光看她。
朱镇基扇面儿展开,露出上头风骚地彩蝶戏花图,一双眸子,笑盈盈地也看着她。
顷刻,朱玄澹收回目光,双眼一抬,看向场中。
朱镇基清闲地摇一摇扇子,也抬眼看过去,嘴角挑着一抹浅笑。
古代的舞步,若是做旋转之态,无非是双脚着地,经过艰苦训练形成娴熟的转动姿态,双脚移动极快,给人一种目不暇给仿佛脚不沾地的错觉。
然而范梅仙此刻所做,却显然是另一种独特之极的舞步。
乃是单脚尖点地,一条腿屈起,脚尖点在侧膝盖处,一点又缓缓地舒展,借着这舒展之力,使得身体旋转起来。
凤涅自然是熟知这个动作的,她从小练功,舞蹈方面,对于芭蕾自不陌生。
这个动作,该是芭蕾之中最难的“挥鞭转”,只不过,范梅仙对此加以改动,让动作更为柔美赏心悦目,并非是芭蕾的标准动作。
然而却各有千秋的好看。
更难得的是,把西式的舞蹈动作加入古典舞的氛围,代替原本双脚着地转动的舞姿,竟如此浑然天成。
小鼓声很合拍,伴着范梅仙的动作。
而她身上的那件粉色舞衣,在如此完美的旋转之下,裙摆全然飞了起来,上面的蜂蝶碎花,满目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凤涅此刻才明白为何自己觉得她这身装束很是眼熟,怪不得。
上身是简单的贴身小裳,收敛袖口,下方却是数层的粉色裙裾,除了里头的衬裤也是传统的宽松大败粉色纱裤,脚踝处束了起来,显得亭亭玉立,这改良的竟是天衣无缝,恰到好处,作为常服自然是有些奇怪,但作为舞衣,却丝毫也不违和。
像是现代芭蕾服的古代版。
凤涅望着那玲珑纤纤的脚,心中赞叹:“虽然这丫头心比天高,不过……倒的确是有点资本的。”
能如此聪慧地将高难的舞姿跳成这样程度,必然是下过苦工的,其专业精神不得不令人称赞。
然而……
“她究竟是谁?”凤涅沉思着,嘴角一侧不由地微微抿起,这是她出神之时的极细微的习惯性动作,前生便是如此,有时候甚至带入戏中。
此刻凝神沉思间,她自是不自知的。
但有人却看得很清楚。
凤涅看着那粉色裙摆上翻飞的蜂蝶,刺绣的栩栩如生,要设计制作起来,怕也要费很大功夫,梅仙真是早有准备啊。
心中略一闪念,像是想到什么,一顿却又掠了过去。
凤涅乱乱想道:“难道她当真就是林见放?……她也穿越过来,故而小心翼翼地潜伏在懿太后身边?如果真的是,她想如何?她知道我是谁了?……等等,不对……”
凤涅正想着,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心头一凛瞬间,微微转头,看向帝位……旁边之处。
在那边端坐着的秦王朱镇基,手中摇着扇子,若无其事又好似几分投入地望着范梅仙的动作,双眸明晃晃地,兀自不停赞赏般地点头。
凤涅深深看他一眼,却怕惊动他旁边的朱玄澹,便缓缓地将目光收回。
当她转头之后,秦王朱镇基面上那笑意更深了。
此刻鼓声缓缓而停,范梅仙的动作也随之放慢,旋起的裙子荡起柔美的弧度,而她伏身落地,垂头道:“梅仙恭祝太后万寿无疆。”
懿太后甚是高兴:“快起来快起来,过来……”
梅仙起身往前,因为舞蹈过,一张脸红扑扑地,微微见汗,眼睛也是水汪汪地,却比平日的“素淡”更叫人动心了。
凤涅在旁看着,见懿太后握着梅仙的手,喜气洋洋道:“跳的真是好,哀家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舞……天子,你觉得如何?”
朱玄澹缓缓道:“果真不错,舞姿新奇,是梅仙自己想的?”
梅仙见问,便微笑道:“是梅仙闲来无事,乱琢磨而来,雕虫小技,让陛下见笑了。”
朱玄澹笑道:“你是自谦了。”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凤涅道,“皇后觉得呢?”
凤涅心中一愕,太后踢了个绣球给他,他把绣球拍成足球又踢过来。
凤涅便道:“太后跟陛下都如此赞赏,自是好的了,臣妾也觉得甚好,妹妹这一舞,让宫廷乐籍那些人该自惭形秽了……”
朱玄澹便露了笑容。
梅仙得了朱玄澹夸赞,正娇羞中,听了凤涅这话,便觉得自己竟要沦落到跟乐籍那帮人相比了,顿时有几分不是滋味,然而自是不能表露的,只口称要去换了衣裳,先退下了。
至此,朱玄澹又坐了会儿,便先告退了,他去了后,一干人等未免意兴阑珊。
一直到宴席散了,众妃嫔退了出来,三三两两而行,有几个才人宝林凑在一起,走着便嘀咕道:“不想大家忙活了半天,竟成了陪衬。”
“到底是范家的姑娘厉害,我们都成了绿叶了。”
“你说的是范家的哪个姑娘?光是我,就听说范家有两个二姑娘呢,一个,自然是皇后娘娘,另一个,却比宫廷乐籍要强上许多。”
众妃嫔闻言,顿时大笑起来。
正嘻嘻哈哈连嫉妒带恨地,却听有个声音道:“是谁说,范家有两个二姑娘?”
几个口没遮拦的妃嫔一怔,望着前头站着的人,顿时都有些噤若寒蝉。
范梅仙往前一步,望着那说话之人。
她在宫中颇久,又极用心,宫内妃嫔不算多,以范梅仙的聪慧灵敏,自然是认得此人是谁,当下冷笑一声,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郭才人。”
那郭才人见她竟是一眼就认出自己,面色灰败,不由地后退一步,竟无法做声。
周围的妃嫔见势不妙,也都齐齐后退。
范梅仙望着她畏缩之态,道:“敢在背后说的狂浪,怎么这时侯倒不吭声了?”
郭才人极为惊怕,喃喃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听别人说的,乐籍……的事,是皇后……娘娘说的。”
“是吗?”范梅仙望着她,“你倒是聪明,都是听别人说的,合着跟你没有一点儿的关系,只不过,这可如何是好?——别人说的,都不曾亲传入我耳中来,就算是乐籍之比,皇后能说得,难道你也就说得?难道你也是皇后?”
郭才人魂不附体:“是……是我的不对……我……知错了!”
范梅仙到道:“现在知道不对,是不是已经晚了点?”
郭才人浑身发抖:“我……”
范梅仙哼了声,环顾周遭众人,慢慢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闲话流言,有的人能说,有的人不能说……说话之前,看看身边儿有没有其他人,要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记得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有没有那张脸说这些闲话!”
她转过头看向郭才人:“但既然是说了……就该为自己说过的负责……”
郭才人面色发白,道:“你……你想做什么?我好歹也是天子的才人,我、我……”
范梅仙却淡淡说道:“翰林院的编修郭建就是令尊吧?”
郭才人骇然无语。
梅仙上前一步,凑在郭才人耳畔道:“你是天子的才人,在我眼中却像是一只小虫罢了,我想捏死你也是轻的,不仅是你……就算是我范家要摆弄你们全家,你觉得……会是难事么?你父亲送你入宫本想要攀龙附凤,怎会想到他的女儿管不住自己那张嘴,竟成灭门惹祸之根?”
郭才人向后一退,竟绊倒在地。
梅仙说完之后,缓缓离开,冷笑道:“以后有人想编排我的,记得小声点儿,让我听到可就不好了。”
梅仙迈步往前而行,身后妃嫔们极快地四散逃走。
梅仙正走间,前方却来了一人,梅仙定睛一看,上前行礼道:“见过娘娘。”
“妹妹做什么呢,”凤涅望着她,“怎么那帮人见了你跟见了老虎似的。”
梅仙柔柔一笑:“只不过是听到了几句碎嘴子,说了几句,不劳娘娘挂心。”
凤涅道:“嗯……对了,本宫还没说呢,妹妹今日那舞很是不错啊。”
梅仙道:“只是还过得去罢了。”
凤涅道:“是妹妹自个儿想出来的?”
“我在陛下面前已经说了,姐姐不是也听到了么?”
凤涅微微笑道:“听是听到了,只是不怎么信。”
梅仙愕然道:“姐姐为何不信?”
凤涅看着她的眼睛,带笑柔声道:“妹妹这么聪慧的人儿,怎么竟没看出来么?妹妹这舞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陛下好似不怎么喜欢呢。”
梅仙面色一变:“姐姐何以如此说?”
凤涅道:“我也是好心提个醒,妹妹只想着惊艳全场,却怎么没好生想想,陛下素来不喜欢标新立异之举。”
“陛下不喜?”梅仙一咬唇,道:“姐姐怕是嫉妒了吧?”
凤涅叹了口气道:“说实话你却不信,我是嫉妒妹妹跳的好,可惜陛下的心思不在妹妹身上,……早就跟妹妹你说过稍安勿躁了,竟连陛下的心意都摸不准了?他喜欢的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像是苑婕妤……妹妹这一招,愉悦了太后跟本宫,可惜,在陛下那里,却是适得其反了。”
梅仙浑身微微发抖:“你……胡说!”
凤涅道:“就当本宫是胡说,只不过……妹妹,再给你提个醒,——不管是谁教你这样儿的,那个人,……可是居心叵测的很呢。”
她说完之后,也不再看梅仙,淡淡道:“回宫。”
碧瓦红墙,日光如炽,范梅仙站在原地,将方才宴席上的情形一一回想,过了片刻,咬牙道:“贱婢竟敢……”转过身而行,方向却不是往太后的长宁宫。
而就在梅仙去后,有一道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跟上。
凤涅告别范梅仙,一路缓缓往凤仪宫而行。
康嬷嬷道:“娘娘,您说的可真对,梅仙姑娘跳的那叫什么啊?转的人的头都晕了,一个人怎么能像是柱子一样立在地上,陀螺似地转……哎哟真是,亏得太后还夸她。”
凤涅笑道:“是啊……这种东西,太新奇反而像是妖异了。”
芭蕾这种东西,是从西方传到本土的,还是以后老早的事,逆时空出现,虽然一时新奇,到底令人难以接受。
凤涅说着,忽然想到了自身,一时又皱了眉头。
“她不是林见放。”
在寿宴上虽然见识了类“芭蕾”的出现,让她有一瞬间的错愕,但是细细地把同范梅仙相见的每一幕都在心中过了一遍,凤涅得出这个结论:范梅仙绝对不是林见放。
倘若她是,必会有些破绽,一举一动,也绝逃不出她的眼。
范梅仙所表现的,不过是个娇纵狠毒的古代女子罢了。
然而就算她不是,那么,一定有人会是,一宗证据就是,“芭蕾”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凤涅在确定了范梅仙不是穿越者后,便自然知道她所谓“自己想出来的新奇舞”乃是无稽之谈,在她身后,一定有一个人。
但以梅仙跟她的关系,若是直接问的话,梅仙绝对是不会坦诚相告的。
凤涅便故意以朱玄澹不喜为借口,说范梅仙背后之人居心叵测,那么,不管范梅仙信是不信,她肯定会心生猜疑。
凤涅要的便是她的那一丝“猜疑”,这样一来,梅仙一定会按捺不住去找那个人。
凤涅吁一口气,她刚穿越过来之时,还曾有过一个闪念:林见放是不是也跟她一样遭遇。
如今她已经百分百肯定,林见放必然是在的,这似是一种心有灵犀。
这个算是尘埃落定了,浮现眼前的另一个紧要问题就是:林见放是谁。
眼前忽然闪过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凤涅心中登时又有些不舒服起来。
心中似乎有一种预感,从最初的懵懂开始到现在,越发强烈。
“希望子规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凤涅正边想边走,一抬头,忽地望见前方站着一个人,锦衣华服,金冠玉面,折扇摇摇,倜傥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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