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夏日最炎热的时候,地面的热气往上蒸腾,头顶的日头暴晒,太阳底下走一圈儿会晒的人头脸冒汗,幸好凤辇上顶着黄罗伞盖,洒下一片阴凉,凤涅靠在辇背,目光在悠远的天空同悠长宫道之间转换,耳畔听着远远地树上蝉鸣,平添几分寂寥闲适。
凤辇转了个弯,渐渐地,景物有所不同。
在凤仪宫外,宫妃们贴着墙壁根儿站着,等候皇后驾临,遥遥看来,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有人神色鄙夷,有人似是不屑,有人犹疑不定,有人木木然然毫无表情,有人迟到,一路小跑赶到人群里,伸手扯扯有些凌乱的衣裳。
凤辇不动声色地瞧着,见众位妃嫔的诸生百态,忽然一笑,她想到了某一部戏的招考。
那些来争取角色的星星们,又同这些宫嫔有何不同?其中有多少“小主”是能顺利攀爬往上的,有几多前途无量,有几多星途黯淡……她们资质或许各异,却都生着一张不俗的脸,或者雄心勃勃,或者信心满满……
然而此处,更残忍。
因为目标并非是某个角色而已。
角色错过,还可以继续争取另一个,但是在此处,男人只有一个。
她们争得是同一个男人,并无备选。
其实就像是男人所说“红颜祸水”一样,女人间,但凡掺杂了男人这种生物进来,就会乱作一团。
尤其是,这个男人,并非寻常货色,乃是全天下最难得的一个。
代表着权力,富贵,荣耀万千……
自是值得众“小主”施展十八般武艺来邀他青睐宠幸的。
故而宁曦皇后人在冷宫,也有无数的明枪暗箭。
因为只要她仍在,就仍旧以“皇后”的名头霸着那个男人。
有人因此而恨极了她。
凤涅叹了口气,真想宣一声佛号。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自觉已是暮气沉沉之辈,懒散冷宫度日也是无妨。
只要有烤鱼吃,有日光晒,有月光赏,有冷静的子规,有聒噪的康嬷嬷,还有三位千娇百媚的“后宫”,间或还有个古灵精怪的阿靖客串。
但有人偏偏不肯放过,一再到眼前做跳梁小丑状。
背地那些人,只当今日之宁曦皇后,仍是昨日之宁曦皇后,想要一脚踩死她永不翻身。
却不道有人在宁曦皇后的壳子里头只是懒懒地冷笑。
凤辇渐渐到了宫门口,众妃嫔低头行礼:“恭迎皇后娘娘,凤驾回宫。”
——齐嫔也在其中,岳贵人却并不见人影。
凤辇落地,康嬷嬷挺胸上前,扶住凤涅,凤涅抬手略动了动鬓发,漫不经心道:“众位都辛苦了,本宫不过是去了趟冷宫又回来了而已,何必如此大阵仗。”
当前一位,脸容圆润的妃嫔微微含笑说道:“娘娘回宫,自是大事,臣妾等来恭迎,一则是礼不可费,二来都是妹妹们的心意,——恭喜娘娘回宫。”
凤涅道:“既然各位如此用心,且同本宫进内一并喝口茶罢。”
康嬷嬷扶着凤涅入内,妃嫔们跟在后头,凤仪殿很宽敞,殿阁内足以容下几十人聚会,一进内便觉得格外阴凉。
凤涅觉得这个地方倒是颇叫她满意。
康嬷嬷老马识途,领着凤涅往前,在上头坐了凤位。
下面各位妃嫔们依次站了,先给皇后行礼。
行礼完毕,众人依次坐了。
刚落座,先前那个圆脸的便笑道:“许久不进凤仪殿,不见娘娘,真是浑身不自在,可喜如今娘娘回来,娘娘风采依旧,此处更是荫凉喜人,真叫人心里欢喜无限。”
凤涅看一眼康嬷嬷,康嬷嬷便道:“苑婕妤还是如此会说话,不知向来可好?”
苑婕妤忙起身道:“托娘娘的福,一直倒还好,只是身子时不时有些不适,不然早便去冷宫探望娘娘了……”
苑婕妤说罢,旁边一个尖下巴的宫嫔便道:“苑婕妤红光满面,巧嘴如簧,哪里似是个害病的?一向怎么也没听说?”
苑婕妤一怔,却仍笑着道:“李美人说笑了,不过,先前妹妹身子不适,想必是因为后宫无主,才有些阴寒之气令人害病,如今娘娘重回凤仪,掌握封印,那阴寒邪气自然退散,也自然是百病全消了。”
这三言两语瞬间,殿内众位宫嫔的面色各异,暗潮汹涌。
凤涅含笑看着,心中感慨无限:好一处明争暗斗的戏码,只可惜大家都遵循正统宫廷剧的路子走,看不到武斗戏码,实在可惜。
正看戏间,却见外头有凤仪宫的宫女进内,跪地道:“娘娘,外头太后身边的梅仙姑娘派人来给娘娘问安。”
凤涅转头看康嬷嬷,声音不大不小:“梅仙姑娘又是哪个。”
当下就有几个宫嫔色变。
康嬷嬷闻言,便道:“娘娘您不记得了?梅仙姑娘……是范家二小姐,娘娘入宫后,梅仙姑娘深为太后所喜,就也进宫在太后身边伺候了。”
凤涅道:“病了一场,整个人都糊涂了,本宫不会跟梅仙姑娘从小感情甚笃吧?”
康嬷嬷笑道:“是啊娘娘,当初梅仙姑娘还想来凤仪宫陪您呢,素来姐妹相称……”
“然后呢?”
“陛下说这样不成体统,让梅仙姑娘回府……不知怎地,就又去了太后那边。”
此刻,外头的宫女进内来,行动倒也规矩,上前跪地,道:“奴婢思且,给娘娘问安,娘娘千岁!我们姑娘命奴婢前来,向娘娘问好,姑娘说本是要亲自来探望娘娘的,因天色不早要伺候太后歇息,不免就耽搁了,只好等明日再来,还请娘娘勿要怪责。”
凤涅听这丫头声音清脆,言谈伶俐,不由多看了几眼,却见她生得却也不俗,红扑扑一张脸,如涂了薄胭脂。
凤涅笑道:“你倒伶俐,只不过话说的有些不对。本宫为何要怪责你主子?她既然是伺候太后的人,她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大可不必派你特意走一趟,……莫非梅仙以为本宫是个小气记仇之人么?”
思且一怔,急忙磕头道:“娘娘,并非如此……是奴婢一时……说错了话。”
凤涅叹了口气,道:“本宫又不吃人,竟吓得这般伶俐的丫头如此慌张,怪可怜见的,嬷嬷,思且特意来了一趟,赏点什么吧。”
康嬷嬷含笑道:“奴婢遵命。”
众宫嫔听她同思且相谈,面色各异,聪明些的,脸上的神情便又是惊疑又是肃然,那些呆傻不堪的,则露出几分嘲弄笑意来。
凤涅尽数将些表情收归眼底,便道:“本宫方回凤仪宫,有些累了,各位也便退了罢,毕竟,来日方长……”
众妃嫔便起身,行礼过后,徐徐退了出去。独有齐嫔留下,见人都去了,才道:“娘娘……”
凤涅道:“可有事么?”
齐嫔道:“娘娘……”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低声道,“前些日子前去冷宫,臣妾是不得已的……并非有意想为难娘娘。”
凤涅淡淡道:“不得已?是谁逼你的?”
齐嫔欲言又止,嗫嚅道:“总之娘娘万事小心,臣妾先告退了。”
终于殿内都清净了,凤涅自天降于冷宫,除了躺着便是歪着,如今坐了半天,颇有些不舒服,见黄昏降临,暑气升腾,便草草沐浴了一番,便爬到床上去。
康嬷嬷见她是个慵懒要睡的模样,慌忙劝道:“娘娘,还是先别……今日是出冷宫的头一日,恐怕陛下会来啊!咱们要预备着接驾。”
凤涅趴在床上不肯动弹,只觉得此处的床比冷宫的软和了许多,便望内又爬了几寸,喃喃道:“嬷嬷,放心吧,今日天子不会来。”
康嬷嬷一惊:“什么?娘娘怎么知道?”
凤涅道:“总之你信我的没错,……你跟子规也跟着折腾了一天,担惊受怕的,还是早点歇息吧。”
康嬷嬷半信半疑,然而经历过恁么多事,她到底也不敢就质问凤涅,便弱弱地答应了声,上前替凤涅将外裳解了,鞋子脱下在床前摆好,期间便碎碎念道:“娘娘,今日你说梅仙小姐那段,真是高明。”
凤涅道:“嗯?”
康嬷嬷道:“虽然有些话奴婢不太适合说,但是……奴婢私心觉得,梅仙小姐,好似另有企图啊。”
凤涅笑了笑,扭头看康嬷嬷:“什么企图?”
康嬷嬷愁眉苦脸,道:“怎么说呢……本来一个好好地大家闺秀,也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却跑到宫里头来,虽然是她孝顺,说要伺候太后,可奴婢总觉得这里头……何况,先前显得跟娘娘多么好似的,一口一个姐姐地叫,但当初娘娘被打落冷宫,可从来没见她去过一次……”
康嬷嬷碎碎念着,却听不到凤涅再说什么,探头一看,却见凤涅闭着眸子,鼻息均匀,竟是已经睡着。
康嬷嬷又惊又笑,低声喃喃自语:“娘娘睡得倒快……不过也是,这一天当真不大好过,娘娘面儿上看似没事人一样,谁知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呢?早点歇息也是好的,只是……为何娘娘说陛下不会来呢?”
康嬷嬷替凤涅放下床帐,便出来外头,迎了子规,子规便问道:“娘娘如何了?”康嬷嬷道:“睡着了,大概是累坏了。”子规道:“……就这样睡,不接驾吗?”康嬷嬷道:“我也是这么说,可娘娘说,陛下今晚不会来,让我们安心,早点歇息。”
子规道:“为何?”康嬷嬷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娘娘……这病了一场,心眼长的可真灵巧,……总之以后娘娘说什么,我便听什么。我要去睡了,白天季太监来传旨的时候,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子规便笑道:“那嬷嬷先去歇息吧。”康嬷嬷道:“你呢?”子规道:“我再站会儿,过了子时就也去了。”康嬷嬷叹了口气:“那成,若你不放心,子时就叫我起来,我继续看着。”子规道:“好说,快去吧。”
康嬷嬷去后,子规便守在殿内,凤仪殿的宫女太监,一半儿是先前在宫内当差的,都跟子规认得,然而子规仍有些不放心,又怕凤涅有事,一时半会找不到人……
如此静静坐着,外头万籁俱寂,宫门口果真不见半个人影,先前伺候着的宫女们见状,又吃定先前宁曦皇后的脾气,便也各自偷懒去了,子规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改日有你们好受的。”
一直到过了子时,中庭月满,满地清辉,子规看了会儿,也稍有了些困倦之意,正要迈步进殿内假寐片刻,却听到外头似有脚步声响。
子规心头一凛,往前一步,低声喝道:“什么人!”
却见眼前灯笼的光芒一闪,有人当前道:“是子规吗?”
子规一听这个声音,浑身一抖,急忙躬身跪了下去:“是……奴婢……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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