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琅离开后,绣春也再无睡意,独自在床上躺了片刻,还未等到他回,终究是不放心,起身穿好了衣衫。此时兰香等人也已起了身,在旁陪着。再片刻,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在跑,绣春立刻站起来,正要去看下,门已经被人噗通一声推开,绣春望去,见来人竟是萧羚儿。只他立在那里,脸孔雪白,瞧着极是困顿的样子。
绣春惊诧,朝他走去,口中道:“羚儿,你何时回来的?”
萧羚儿眼睛一红,忽然朝她飞奔而来,绣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他紧紧抱住了腰身,听他跟着“哇”一声地哭了出来,声极伤痛。
若说绣春方才乍见他,最多还只算惊诧的话,现在遇他竟这样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简直就是大惊了自认识萧羚儿以来,他哪次不是趾高气扬旁若无人的样子,她也早习惯了,现在简直被他吓到了,听他哭得伤心,急忙拍他后背安慰,带他坐到了边上的椅上,连声道:“你怎么了?”
她问了两声,忽然联想到方才北庭来使的事,蓦地心中一沉,用帕子擦去他面颊上沾着的泪,小心地问道:“是……你父王出事了?”
萧羚儿终于止住了泣,哽咽着道,“我父王受伤了……”
事情就发生在半个月前。那会儿,北庭与东突两军已经交手过数次,战事进入胶着状态,一场关键战役中,鏖战过后,北庭军节节进击,眼见就要取胜之时,忽然遭遇对方的流矢阵。
两军战场狭路相逢,无论主骑兵还是步兵,大战真正开始后的近身交战里,起主导作用的是手中武器,而弓箭,往往只作辅助之用。北庭军对此早有防备,以盾牌护身,冲垮箭阵之后,唐王身先士卒,率将士继续进击,不防侧旁里来了一支冷箭,正中他左肩,穿破了战甲,钉入皮肉里。
战场之上,这样的伤并不算什么,见未中要害,唐王斩断箭柄之后,继续指挥作战,战事最后取胜,大败东突骑兵,北庭将士在战场上欢呼胜利之时,他渐觉不适,最后竟坚持不住,头晕目眩之下,从马上坠落至地。将军们大惊失色,急忙将他送回营地,军医检后,说箭上有毒。与此同时,方才战事中同中箭伤的士兵们那里,也传来了中毒的报告。
北庭军中,有个军医参与过当年西北战事,恰经历过魏王萧琅中毒的现场救治,辨出了中伤唐王的箭矢上的毒,与当年魏王所中的毒,一模一样。
这种毒物,据说来自栖息于延伸入突厥境内的贺兰山里的一种罕见毒虫,毒性奇绝,号称无解,中毒后,即便不死,余毒也难解净。因制毒不易,若非战事危急,突厥人也极少使用。
当年魏王中毒之时,伤处在腿,伤得不深,救治也及时,即便这样,后来也缠绵了数年之久,中间还差点丢了性命,到如今还留有遗症。这次唐王不幸竟也中了这奇毒,且伤处在肩胸,靠近心肺,情况比之当年的魏王,更是危急。北庭将军们不敢耽误,一边极力抵抗得知消息后趁势大举反攻的东突军队,一边组织有经验的军医极力救治唐王,遣人急速奔回上京报讯求助。萧羚儿便是这样照了唐王的意思,随人一道先被送回京中的。
绣春安慰着萧羚儿,直到他停了哭泣,叫人打了水来,亲自帮他洗了脸和手脚,让他吃了些东西,见他有了困意,知道他路上必定没歇好,安排他睡在了自己屋边上的一间厢房里,等他沉沉睡去后,天已经亮了,一直没见萧琅回,猜想出了这样的事,他应该已经入宫了,果然,前头有下人来,说王爷上朝了,特意过来向王妃告一声。
萧羚儿路上想必是累狠了,一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来。坐起来发了片刻的呆后,看向在边上陪着自己的绣春,面上露出了一丝羞赧之色,低声道:“我……本来没想哭的……你笑话我了吧……”
绣春暗暗叹息了一声,安慰道:“婶婶没笑话你。知道你牵挂你父王。你放心,他一定会没事的。你三叔从前也受过这伤,不也挺了过来?”
萧羚儿挺胸,用力点头道:“是!我父王一定会没事的。”
萧琅当天,直到下半夜才回来。萧羚儿已经再次去睡了。他一脚踏进房,见绣春还在等自己,有些过意不去,急忙叫她上床自管去睡。
绣春摇了摇头,上前帮他解衣时,见他面上带了一丝浓重的疲色,心中禁不住心疼起来,亲自服侍他洗澡,换了衣裳,两人躺下后,她命他趴下去,自己在侧,帮他捏拿肩背,助他消乏。
被她一双手这样伺弄,萧琅长长舒了口气,一天下来,积出的疲惫此刻仿佛也消失了。闭上眼睛,他慢慢地道:“春儿,我二皇兄的事,太皇太后那里,不能让她知道,免得她忧心。天亮后,我便要动身去北庭。羚儿就让他留在这里,你代我照看好他。”
绣春的手停住,看向他,迟疑了下,“你……明天就过去?”
他睁开眼,翻了个身改成仰躺,伸手将她拉了过来,让她躺在了自己身边,“是。一来,二皇兄病情危急,比之我当年更要凶险,明日太医院林奇便会带人过去。二来,”他眉头微蹙,“二皇兄毒伤的消息传了出去,我北庭军人心不定,东突人趁势反攻,情况有些不好,我须得亲自过去一趟。”
绣春不语,与他对视,半晌,闭了眼睛,无声地把头靠在了他的怀里。
“春儿,还有件事……”
他想了下,凑到了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绣春脸色微微一变,睁开眼,定定地望着他。
“放心,一切我都有安排。”
他握住她手,用力捏了下,让她感觉到来自于自己的沉稳力量。
绣春终于吁出口气,点了点头。
次早,文武群臣在紫光阁里不见魏王,这才知道北庭的消息,犹如一石激出千层浪,议论纷纷不停。
先帝临终前,委托两位亲王监国,两位大臣顾命,现在唐王魏王均不在,小皇帝又是那个样子,朝堂里剩下能做主的,自然就是两个顾命阁臣了。
从前萧琅还坐镇上京时,欧阳善和傅友德即便时有纷争,也无大碍,诸多军机国事,最后自有魏王开口,他一开口,一般也就是最后决定,傅友德极其随众,即便持不同见地,也是无可奈何。现在他一走,朝中只剩欧阳善,很快,二人之间的犄角之势便日益严重,魏王离去后的第三天,两个顾命阁老,当着议事群臣的面,在紫光阁里便激烈争吵了起来。争吵的原因,就是人事调动。傅友德提议将现任都护长史的邵冲升为大都护,遭到欧阳善否决,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争吵了起来。
数月之前,魏王开始或明或暗,将京畿内外与傅家有牵、并且直接执掌兵力调动的人大多都调迁走了,这一举动,很明显释放出了某个信号,叫傅家人极其追随者警铃大作,甚至用惶惶不可终日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是魏王行事之时,或明升暗降,或总能弄出叫人无法辩驳的理由,傅友德等人心中虽极度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现在魏王刚离京没几天,傅友德便开始要将自己的人调回大都护这样的重要实权职位上,不用说,欧阳善怎么可能点头?二人在群臣面前辩得面红耳赤,最后各自拍案而起,不欢而散。
萧琅离京后,绣春打发人去往陈家,告知祖父告诫家人,接下来勿要四处随意走动后,便命人关了王府大门,自己一步也没出去。
就在欧阳善与傅友德在紫光阁里翻脸过后的第三天,京中出了一场变故。在紫光阁议事时,傅友德持盖有小皇帝玺印的圣旨,命邵冲即刻接管驻于四城之外京都大都护职下的五千兵马,欧阳善变色,斥傅友德挟天子令诸侯,傅友德冷笑道:“我手中的圣旨,便是陛下的意愿。谁敢不从,就是公然犯上作乱,休怪我不留情面!”
欧阳善勃然大怒,大声唤羽林军统卫李邈带人前去阻拦,傅友德再次冷笑道:“李邈渎职,昨夜便被撤去羽林军统领职务,改由旁人接任。如今他人已在刑部大牢。正好,你也有机会去那里与他叙旧了!”
欧阳善本正往外疾步而去,听闻此言,蓦然停住脚步,回头道:“老匹夫,你意欲何为?”
傅友德抚了下须,目中掠过冷意,抬手命边上一宫人送来另道黄帛圣旨,展开示向早已经惊呆了的众臣,大声喝道:“欧阳善,你一贯仪仗他人之势,作威作福,陛下向来敢怒不敢言而已。而今陛下决意清除奸佞,你便是第一个!我手上的这圣旨,便是陛下下达的除佞令!王御史,欧阳善到底所犯何罪,你一一道来!”
群臣里那王姓御史急忙出列,展开手中的奏折,飞快念道:“擅自补用官员,通同结党,此罪一。仪仗资历,于陛下面前施威振众,丝毫无敬拜之心,此罪二。文武官员出其门下,投其好者,荐用之,不好者,陷害之,此罪三……”
“无耻竟至此等地步,丧心病狂!”
欧阳善上前,劈手夺过王御史手中奏折,朝他面前砸了过去。
“来人!把这败坏朝纲的老匹夫给拿下去!”
傅友德朝着紫光阁外大声喝道。立刻,一阵刀兵铁甲相错声中,只见外头涌进来一队羽林军,当头的,正是新被提举起来接替了李邈的孙用,此人从前乃是武进士出身,一直在亲卫队里任职,居于李邈之下。
孙用面带厉色,一挥手,身后的羽林军,立刻如狼似虎般地涌了上来,把暴跳如雷的欧阳善一把架住,摘了他的官帽,拖着便往外去。欧阳善被强行往外拖出去,口中仍不停怒骂:“老匹夫!逆贼!等魏王殿下回京,瞧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傅友德面上掠过一道阴冷之意,闭口不语,看了眼各自色变的大臣们,道:“还有谁有话说,站出来便是。”
群臣早就明白了过来,傅家这是被先前魏王的一番人事调动所刺,知道魏王在弱化自家的势力,长久下去,必定没好结果,这次趁魏王离京,索性来个突然发难。拿掉了欧阳善,再以小皇帝之名,让傅家人牢牢占据京畿各大实权职位,到时候,即便魏王能够顺利回京,恐怕也是孤掌难鸣……
这种时候,即便站出来替欧阳善说话,也是无谓的争斗。
偌大的紫光阁里,除了欧阳善的怒骂声还回荡着外,再也没有别的声息了。
傅友德冷笑了下,看向孙用,“命人关闭四边城门,没我的手令,谁也不能出入。夜间实行宵禁,如有违反,一律以谋逆论处!”
孙用应是,正要下去,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呐喊声,声音越来越近,仿似往这边来,一惊。里头的大臣们也听到了,纷纷面露惊疑之色。
傅友德脸色微沉,喝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孙用急忙召人跟随往外而去。没片刻,那阵声响愈发近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是发生了一场厮斗,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傅友德脸色微变,自己要出去看个究竟时,忽见孙用面带仓皇之色,疾步朝里奔来,口中呼道:“傅阁老!不好了!长安侯世子带了一帮翊卫队的人不服管教,闹起了事,正往这边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砰地一声,仿佛大门被人踹破,哗啦啦声中,只见李长缨手执大刀,领了一拨人,径直冲了过来。
“快拦住!”
傅友德大声喝道。
孙用急忙召人,冲上去要挡,李长缨一双牛眼瞪得如同铜铃,口中骂道:“你个王八儿子!老子我天天在下面辛苦干事,也没见提拔个好位子,你哪个乌龟洞里钻出来的王八儿子,凭什么一下就爬到上面去?我一刀砍死你!”回头大声吼道,“弟兄们,都给我好好打!把这些个老王八小王八都给拿下,我魏王舅舅重重有赏!”
他领着的这一帮人,都是翊卫队里的下层军官或士兵,个个都是彪悍蛮狠之辈,平日本就觉着怀才不遇,这回能放开了干,干得好还能立功,谁不拼命,一阵厮杀过后,很快,还抵抗着的孙用之人便纷纷被砍倒在地,剩下的见势不妙,纷纷让开,那孙用还在负隅顽抗,被李长缨和三四个人围住了,一阵砍杀,当场便一刀贯胸,倒在了地上。
傅友德眼见李长缨手执染血的大刀,面带狞笑朝自己一步步来,脸色大变。
为了这场谋划,他可谓费尽心机。将京中所有可能与自己作对的人,都加以布控。偏偏做梦也没想到,他先前无论也想不到的长安侯府李长缨,这会儿突然竟这样带了人冒出来。
他不住往后退去,口中厉声喝道:“李长缨!老夫有陛下圣旨在手,你敢造反!你给我收手,我看在你爹娘面上,不跟你计较今日之事……”
“呸!你个老东西!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李长缨一把丢了手中的刀,挽起衣袖上前,抓住傅友德的衣领,拎起拳头,咚地一声砸到了他脸上,傅友德发出一声痛叫,人往后倒在了地上,鼻子已经开了花。
边上立着的大臣们,宛如这一拳砸到了自己脸上,无不把头跟着往后一缩,目瞪口呆。
李长缨一拳不算,上前一脚踩在傅友德的身上,抡起拳头还要砸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众人回头,惊诧得连眼珠差点都没掉出来。
数日前已经离京的魏王,此刻竟出现在了紫光阁的门口。
紫光阁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萧琅神情肃穆,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之中,朝着还倒在地上的傅友德缓缓而来。
傅友德慢慢地坐了起来,顾不得自己还在流血的鼻,双目暴突,脸色红得犹如血管就要在下一秒里迸裂开来。
“阁老,你下的命令,本王恐怕不能从。”
萧琅停在了他面前,语气很是平缓,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邵冲能力有限,不能担当大都护之职。李邈亦无过失,本王将他官复原职。还有……”
他看向群臣,一字字道,“诸位想必都知道,先帝临终之前,曾交付本王一道密旨。密旨中有一项,道他日,朝廷之中倘若有人借陛下年幼,生不臣之心,行不轨之事,则无论其身份地位如何,命本王一概以国体为重,不得有半分徇私,傅阁老……”他看向傅友德,“你以为如何?”
傅友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手颤巍巍地指向萧琅,厉声道:“好……好……我竟上了你的……”
他话没还没说完,太阳穴里头那两根自看到萧琅现身后便紧紧绷住的弦仿佛蓦然间断裂,眼前一黑,整个人再度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萧琅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命人请太医来,随后看向仍目瞪口呆的大臣们,目光冷冽而威严。
“傅友德谋逆之心,昭然若揭。除此之外,尔等也可检举其余下罪行,过后交刑部定下终罪,按罪论处,绝不姑息。”
大臣们终于醒悟了过来,齐声应是。
“挺尸呢,便宜你了!”
李长缨骂了一句地上的傅友德,随即兴高采烈地道:“舅舅,我今天立功了吧?”
萧琅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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