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年了吧,坐在这高高的龙座上,俯视群臣,一片乌压压的脑袋,只有裴铮挺直了脊梁,立于群臣之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抬了眉眼直视我。那凤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眯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驳吓得咽回去。
真真是让人如坐针毡。
如今少了这么个人,好像大殿空旷了许多,不过寡人也轻松了不少。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大殿。
我扫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缓缓勾出一抹微笑。“昨日里,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说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与小路子,“小路子,你念给他们听听。”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过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起《数裴相大罪七宗》。我闲闲地打量下面群臣的反应,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苏昀站在原先裴铮所立之处,与原先那人一样,很有些宁折不弯的风骨,不过苏昀如青松立雪,傲岸不群,裴铮那人却是嚣张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还有点不习惯。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罢奏章,下面一片死寂。我只好点名了。“庞仲!”
“微、微臣在!”可怜的谏议大夫哆嗦了一下,声音都走调了。
“这奏章上所言,是否属实?”我扬高了声音,努力装出那么点威势。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声音一沉,“庞仲,谏议大夫职责何在,你说说看!”
“谏议大夫,掌、掌侍从规谏……”庞仲声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规劝我纳妃之时是多么意气风发啊!这么一想,他好像是苏党的人,我也不好多为难了。
“既是如此,你就该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报,当属同罪。裴相若无罪,你知而不辩,也是有罪。你若连裴相有罪无罪都不知道,那尸位素餐,何尝非罪?你说,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这番话说得很是温和,可是这胆小的庞仲吓得两股战战,我看得有些不忍,只有摇头叹气,又转而问他人:“这折子是谁上的,寡人不追究,但这真相如何,众爱卿啊……”我悠悠一叹,“蒙蔽圣听,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着下巴心想,恐吓别人,原来我也挺在行的!
“贪污、受贿、经商、逾制、弄权、兼并土地、纵奴行凶……其他暂且不说,逾制一项,有目共睹,寡人不说,你们便也视而不见了吗?”这班臣子,寡人想教训他们很久了!“经商、兼并土地、纵奴行凶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务,有何话说?”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脸色苍白地说道:“回陛、陛下……”然后,他竟然无比柔弱地——直接晕过去了!
下面登时乱作一团,我头痛无比地按着额角,真想把这群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团乱麻里,苏昀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夜风吹开了蔽月浮云,洒下一片清辉。
我心头烦躁稍退,柔声道:“苏御史可有话说?”
苏昀微抬着眉眼看我,他身后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着他的后脑勺。
“微臣以为,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颇。”苏昀微笑说道。我以为自己幻听了,疑惑地盯着他,“你说什么?”他是在帮裴铮说话?
苏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贪污、受贿二事,暂且查无实证。经商之事,据微臣所知,帝都确有几家银楼、茶楼署名裴相。高祖虽有云,官不与民争利,却也不曾立于法典,以此说来,裴相无罪。逾制、弄权之说,实则直指陛下无能,微臣以为不妥。兼并土地亦不曾违背大陈律法,至于纵奴行凶,不论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个御下不严,所用非人的小过。”
我听得一愣一愣,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党和裴党不是死对头吗?我还记得不久前两人在殿上针锋相对,怎么这一转眼,苏昀竟然帮裴铮说起话来了!
难道……他真的是为裴笙,才替裴铮说话?
我攥了下拳,心头有些酸涩,干笑道:“苏御史说话向来公正,这一番话尤其……”难得找到一个教训裴铮的好机会,万万想不到竟是让苏昀给破坏了!
我这心头,难受得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啮咬!涨得满满的气,就这么哧的一声,没了……
群臣站直了身子齐声道:“苏御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议……”
附议……
寡人顶你个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声:“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来,“陛下别生气,生气伤身子!”
我咬着袖子眼泪汪汪。
“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他也帮着他说话?寡人身边的人都被收买了吗?昨天才说好他帮我扳倒裴铮的!”
“陛下别伤心……”小路子递手绢来,“小路子不会被任何人收买,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于陛下!”
我抹着眼泪低头往前走。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如今官官相护了,又把寡人置于何地?
我一股恶气憋在心头,回到宣室扔了几个花瓶都不解气,忽听到下人通报说苏御史求见,我抬脚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见!”
疼死我了……
心疼又脚疼!
我抱着脚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抬头,看到苏昀立在门边,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说不见了吗?”
“微臣有要事禀告,刻不容缓。”苏昀不惊不惧,微笑说道。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沉着声音说:“有什么事方才朝上不能说?”
“人多,眼杂。”苏昀缓缓说道,“只能同陛下一人说。”
他这话,让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说吧……”我讷讷道。
小路子早已识相退下了,宣室里只剩我和他,我沉默望着他,他也沉默看着我……
我干咳两声,皱眉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你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他却没有立时回答我的问话,目光落到我的右脚上,声音微柔:“陛下,还疼吗?”
我缩了下脚,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却说:“无大碍,你还是有话直说吧。当然,如果是帮裴铮说话,就可以免了。”
苏昀闻言抬眼凝视我,眼中笑意浅浅:“陛下觉得微臣方才是在为裴相说话?”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为寡人说话?”
苏昀微哂。“微臣方才所言,倒也不虚,但论动机,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谁写的?”
“奏章是通过内阁呈上来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苏昀笑道:“是微臣写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惊讶?”
我僵硬地点头,“你在朝上那样为他辩解……”
“陛下是否以为那封奏章是裴党的人递上来试探陛下态度的?”
我轻轻点了下头。“寡人虽暂免了他的丞相一职,却同时立他为凤君,此时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还在观望,不会这么快就上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这奏章里并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可对裴铮造成实际伤害,更多的像是在试探……”
裴铮的势力盘根错节,崇光新政后,他在各部门的关键位子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门生,就算证据确凿,毫无准备也很难一下子扳倒他,只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势力,否则裴铮突然倒下,朝堂定会乱成一盘散沙。这个局势,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数。所以目前大陈朝堂还不能没有裴铮,我原以为,这封无关痛痒的折子不过是他要来试探我的态度,既然如此,我就摆个脸色给他看,却万万料不到,竟是苏昀所写。
确实,与裴铮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这个时候写这样一封奏章根本不能伤到裴铮,他不但写了,还在朝堂上反驳……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样心思的,只怕不在少数……”苏昀微低着头,一抹笑意的滑过墨黑的瞳仁,若有鳞光。恍惚间,我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裴铮——那个春风化雨的苏焕卿在哪里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过神来,听到他缓缓说:“这封奏章到底出自谁之手,没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为是裴相出手试探陛下的态度,同时试探底下诸人何者对他存有异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无一人敢表态。另一种猜测,则是以为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样是试探,却是试探文武百官对陛下的忠诚度。陛下……”苏昀扬起眉眼,浅笑望着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来,百官惧裴相,甚于陛下。”
我紧紧捏着袖子,笑得很是勉强。“你上这封奏章,是为了试探寡人,还是为了告诉寡人这一事实?寡人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哪里比得上裴铮心狠手辣,御下有方。”
是不是权力和地位会改变一个人?即便是苏焕卿,当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后,也与裴铮一样满是算计与城府了,这算计的人里,甚至包括了我。我微微有些失望。
“微臣并非在试探陛下。”苏昀眼神微动,上前一步,似有些急切地辩解,“而是想帮陛下翦除裴党羽翼!”
“哦?”我挑了下眉,好奇问道,“谁?”
苏昀神色稍定,“京兆尹和大理寺卿。”
那两人……我想起京兆尹那娇弱不胜风力的身姿,想起大理寺卿一脸菜色的熊样,不禁有些纠结,又有些想笑。“你没弄错吧?就那两人?”
苏昀肯定地点头。“难道以为陛下这两人是小角色?”
我嗤笑一声作为回答。
苏昀亦笑了,自他入内至今,唯有这一笑让我通体舒畅。
“京兆尹掌京畿要务,往来者皆权贵,若非有特别手腕,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理寺卿乃大陈刑狱最高长官,又岂是庸人堪任?他们不过是示弱于人前,隐藏真面目罢了。”
“他们的真面目,是什么?”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原以为那两个草包不过是摆设,却没想到还另有深意。
“是漕银亏空案的重要从犯。”
“什么?”我眼皮跳了一下,声音微微走调,“你找到证据了?”
我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又调整了下坐姿,轻咳两声,淡定道:“是否贺兰又说了什么?”
苏昀深深看了我一眼,方道:“我昨日问过贺兰,与贺敬往来之人中有哪些人有嫌疑。贺兰说,贺敬出事前几天,他在贺敬书房的暗匣里看到一封疑似大理寺卿的信件,这封信却非日常往来书信,而是密函。有趣的是,贺敬与大理寺卿交情不深,当年贺敬任大司农时,如今的大理寺卿不过是个小吏,待他升至九卿,贺敬早已外调。回京述职两人也少有交集,何以会有密函往来?贺敬表面上与裴党撇清关系,暗地里却又与裴党的核心人物互通书信,这其中定有文章。那封密函中所言何事贺兰不知情,此时尚难猜测,只有做进一步调查。但大理寺卿贵为九卿之一,若无罪名难以下手,只有罗织罪名。”
我心念一转,恍然道:“你想利用裴铮的七宗罪,指摘大理寺卿失职?”
苏昀无奈一笑:“纵奴行凶之事,曾有人上告,但是被大理寺卿压了下来。兼并土地目前尚无律法可依,但是裴铮及其同党倚仗权势霸占了京郊百顷良田,有民上告,却被京兆尹瞒下。微臣本想以此为由彻查这两人,奈何陛下走得太急……”
我面上一热,自己那时是有点冲动了。“这……又关京兆尹何事?”
苏昀轻叹一口气,“贺兰说,当日他进帝都,最先碰到的,是京兆尹。陛下以为,为何裴铮会抢在你我之前先至廷尉府?”
京兆尹通风报信……
不错,他是裴党的人,但他为何要通风报信?他知道贺兰是贺敬的儿子,知道贺敬涉嫌漕银亏空,知道此事与裴铮有关……
我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忽地觉得有些累。
“寡人明白了。明日早朝,按你的计划行事。”
裴铮这人,我只想挫挫他的锐气,并不真想杀他。或如很久之前我与他说过了,我将他视为家臣,与一般臣子不同,他是自己人,但也与家人不同,他终究只是个臣子。所以我给他的范围,就是那么些,太近不行,太远……也不习惯。
可他若真有罪,我也不能、不会包庇他。
“陛下。”小路子在外敲门说,“裴相让人送了折子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苏昀。他眉心微皱了一下,极快地扫了紧闭的门扉一眼,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送进来。”我沉声说。
他又玩什么花样?
我狐疑地摊开折子,一看,怔住了。
“苏御史……”我眉眼纠结地把折子递给他,“你看看……”
苏昀愣了下,上前一步接过折子,一目十行扫过,瞳孔一缩,随即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裴相……”苏昀合上折子,闭目微笑,修长白皙的十指紧扣着折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裴相……以退为进吗……”
我无语望着他。
裴铮那折子,写得极是楚楚动人,名为《罪己状》,把苏昀所写的《七宗罪》扩成了《吾日七省吾身,错措错错措错错……》,言辞诚恳,催人泪下,我忍着胃部不适感勉强看完,最后才愣住。
“微臣为人臣不能侍君,食君禄不谋其事,居一品不成表率,陛下仁厚,不曾降罪,微臣却无颜、无德堪其重任,唯有辞官以谢君恩!”
我长叹一声:“他……这是在逼寡人去求他留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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