暇玉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哭都找不着调。不哭心里憋的难受,可是哭的话又知道于事无补,毕竟自家人被他搬去了南京,堂姐也出嫁了生米煮成了熟饭。
锦麟吹着手背,装作很疼的样子道:“怎么学会咬人这招了?”
暇玉咽了下眼泪,恨恨的道:“我还想咬死你呢!你怎么能这么干?你不是说不再骗我了吗?你说诈死之后,再也不骗我了!你难道都忘记了?就算你忘记了,我还没忘呢!你——你——”一口气没喘匀,弄的她不停的咳嗽。锦麟便靠过来,给她顺背:“慢慢说,慢慢说。”
她一拧身,抖掉他的手,捂着嘴哭道:“你一边说纳妾诓骗我,一边……呜呜呜……”锦麟自觉取得了胜利,此时便有耐心哄她:“我都说了,若是不骗你,你就得跟我闹个没完。现在好了,是不是觉得我没纳妾,你松了一口气?”
暇玉不答。他便愈加有信心了:“老实承认算了。你堂姐的事,是我一手谋划的,我做全了坏人,把好人留给你做,你不用心里过意不去。”
暇玉重新捡起刚才的话问他:“可你不是说不再诓骗我吗?这次算什么,你叫我以后怎么信你?”抿唇含泪道:“或许你就不需要我的信任。”
锦麟道:“我一开始跟你说实话了。结果你什么态度?这不行那不行的。”瞧着妻子满面泪痕,又心疼的说:“至于你爹娘去南京,你别想的那么糟糕,那块除了夏天有点热,其实挺好的。”
“在京师住了小半辈子,你非得要人搬家……你……”
“他们留在京师,若是搅合进你堂姐家的事,就复杂了。你怎么不想想,你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大夫,有事没事的和苏家走动,万一节外生枝。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时候怪谁?”
“……”暇玉拽着他的衣襟,逼问他:“那么说,你叫吴家全家搬走,是因为要提防苏家,而不是为了想控制我?”
她终于明明白白的把‘控制’两个字说出来了。不许她和娘家亲近,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只允许她依靠他一个人。虽说出嫁从夫,可她到底从骨子里没法忍受有人想完全操控她的自由。
“控制?”锦麟听到这个词,颇觉得新鲜:“我要是能控制你就好了,把你的心拴在我这。”
暇玉摇头道:“不,不……你就想控制我……”越想越憋屈:“你分不清楚妻子和宠物的区别么?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笼中鸟!”
这话太过刺耳,惹的锦麟不快。刚才本来见她涕泪,心下难忍,但此时脾气上来,也火了:“我就闹不懂了,吴暇玉,你究竟想怎么着吧,有好日子你不过,偏跟我找别扭,是吧。难道还得我穆锦麟给你磕头作揖才行?!你别得寸进尺!”
“自从嫁过来,我就没一天好日子过。只要我有的,你要什么,我没给?贴身丫鬟,你说送礼。行,那就去送!你喜欢孩子,那就生。怕你冷怕你热的,到头来就被你捏着玩。”越说自己越寒心,暇玉擦了擦眼泪,喃道:“也好,现在吴家举家迁走了,堂姐也嫁了。没谁再能给你糟践戏耍的了。以后该能舒心了……”
“都是我的错,你一点错没有。”他知道暇玉不爱听什么,就偏挑什么说:“但我看你能正确到什么时候,你既然嫁给我了,我黑心,你也好不了!这回你堂姐嫁到了苏家,咱们谋划的日子还在后头,你不是不愿意看你堂姐受苦么?那我就非得要你,看着你怎么一步步把她夫家往鬼门关推!”
暇玉自恃说他不过,抄起床上的枕头就朝他扔:“你走——”
暇玉平时说话都不大声,这会敢拿东西砸他。锦麟知道自己是把人惹恼了,可话刚说出口,立即往回收,总是不大好的。他便故意冷笑道:“你就能跟我撒泼!”
她此时心中恨他恨的紧,一时半刻也不想见到他:“除了你之外,没其他人惹我,我干嘛找其他人撒泼。穆锦麟,我这辈子怎么就遇到你了?!”说罢,想起他欺骗自己,还自以为正确的模样,恨极,扑倒在床上,气的浑身发抖。
锦麟眼瞧事态不好,知道自己此时跟她说多错多,便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枕头往床上扔去:“气吧,气吧,看你能气到什么时候。”可不想丢的歪了,那枕头正好砸在暇玉后脑勺上,倒像是锦麟故意打她一般。
暇玉满面怒气的瞪了他一眼,懊恼到极点,反倒没话说了,只扑在被子上,再不出声。锦麟轻咳一声,探身上前:“暇玉……我走了……”
听不到妻子的回音,他便兀自道了一句:“知道就好。”背着手出了门。
夕阳如火,热辣辣的灼在脸上,锦麟抬手遮住阳光,一面晒的难受,一面还站在门前不挪地。因院内的地砖也是重新铺过的,此时有下人进出打扫灰尘,拾掇碎砖碎瓦。见老爷自己在屋门前站着,一个个心道奇怪,可又深知不关自己的事,都默默的做事。
“不用你们做了,都出去。”
待人走了,锦麟又站了一会,逐渐听不到啜泣声了,他才折返回去。见暇玉坐在床上,咬着指节,目光呆滞的看着他这方向。他忙上前拿开她的手,见指节都咬破了:“你傻吗?不疼?”
谁知暇玉漠然道:“好歹管用,至少把眼泪忍住了。反正不管是讲道理,还是蛮不讲理,是哭还是闹,你想做的事,我说一万句,再怎么挣扎都不顶用。就这样吧,我想通了,随便你。以后你就是把他们都拉出去砍头,我也不会求你,所以,你以后也少拿旁人威胁我。”
锦麟给她吹着伤口,道:“本来他们就不该出现,尤其你大哥,非跳出找咱们麻烦,还怪我折腾他?”
暇玉这口气不上不下的憋着。她这辈子是被这厮给缠上了,要离开他,除非自己喝药跳井,否则就是天涯海角都得被他找到。可这日子也没法过了,这人根本就不懂夫妻间该怎么相处。
就算是妻子,也得被他拿捏住,完全听从他调遣。很显然,他正往这方面努力。
他处处占优势。难道以后就拗不过他,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想到这,暇玉气虚的吐出一口气,双眼一闭,往锦麟怀里一栽,没了意识。
病来如山倒。暇玉自此卧床四五日,仍不见好转。找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得的是什么病。开了几味降火的方子服用后,效果是有点了,可人仍旧起不来床。
锦麟这下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了,把吴家弄去南京,结果妻子病了,吴家那一家子大夫在南京遥遥相望,爱莫能助。
其实暇玉知道自己没大病,哪都不痛不痒的,就是精神萎靡,什么烦心事都不想思考。还有,看到穆锦麟就眼晕。一见到这厮,她就忍不住在脑袋里想,究竟该怎么和这家伙相处呢?早先恐惧他那会,事事都顺着他,挑他喜欢的说,曲意逢迎,反倒简单。现在彼此了解,好些话敞开说了,却更体会到他的难缠来。思来想去,发现穆锦麟这道难题无解,便不免心情晦暗。
其实方法也不是没有,把她脑袋里自己的想法都掏干净,他做什么都无条件支持就行了。可那样的话,还算活着么?人怎么能没自己的想法。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她身体才逐渐康复。这一日,暇玉下地散步走了一圈回来刚坐下,就见穆锦麟进了屋。她看了眼外面,发现时候还早,心道怎么他又回来了。
锦麟脸上挂着笑容,似乎这几日妻子的冷脸并没给他造成什么影响,上来就说:“暇玉,你来,我给你看点好东西。”说罢,牵住妻子的手,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就拽进了帐内。
暇玉十分冷淡的道:“看什么?”
锦麟摘下乌纱,往床上一扔,掀开被子,对妻子道:“把头钻进来。”暇玉不从:“锦麟,有话直说吧。”他啧嘴:“要你来,你就来。”自己趴到床上,朝她招手:“过来,过来。”
暇玉没办法,只得从他,对他想给她看什么是一点都不好奇。不过心道。若是再大喘气的想拿东西吓唬他,这一次绝不原谅。
夏初时,天气已经很热了,她钻进被子,只觉得很是闷热:“给我看什么?”
锦麟笑眯眯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鸡蛋大的小匣子,慢慢打开:“夜明珠。”就见绿莹莹的光自匣内绽出,显得那块石头莹润可爱。他用肩膀撞了一下她:“神奇吧,真的能发光。”
“……”可暇玉看的平淡无奇。小时候玩的弹力球都比这亮。所谓的夜明珠,不过是萤石而已。锦麟捧着一颗心忐忑不安,见暇玉没什么表情,心里针扎似的难受。但厚着脸皮问:“不喜欢?”
“……”能不能把事情搞僵,就在她这一句话了。假若她嗤之以鼻,锦麟十有七八就得怒气朝天把这夜明珠摔了听响。暇玉想了想,装出十分惊讶的表情道:“我只在书里看过,你哪里弄的?”
锦麟涎着脸朝她笑道:“亲我一下就告诉你。”但说完了,见妻子默然不语,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便清了清嗓子,自顾道:“虽然看着没有想象中的亮,可好歹是个稀罕的物件,我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你能喜欢。就给拿回来了。”
“拿,从哪拿的?”
锦麟把夜明珠摆在两人中间,透过微弱的光芒,瞧妻子的侧颜,越看越喜欢,一把搂过她:“前几日抄了邹公公在宫外的家……”不等他说完,暇玉立即道:“那——”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抢在她前面说:“知道了,浮香是吧。邹公公半个月前被皇上派去中都守皇陵。前几天,皇上才又下令,把他抓回来抄家问罪。他的侄子和浮香这会还在进京押解的路上,再过些日子给你弄回来。”
锦麟道:“这丫鬟,你当初舍不出去,现在不是就找回来了么。所以……到时候纵然苏家倒了,只要有心,她一个小女子,把她安全的弄出来,没人在意的。你就别担心了。”
暇玉听了这话,裹住被子往旁边一闪,恨的直蹬腿:“你这人就这样,作孽的时候,一肚子坏水,恨的我牙痒痒。之后再来弥补求和,让人舍不得怨你,你快逼疯我了,你知道吗?”
锦麟怕她把自己闷坏了,将被子扯开,道:“咱看完夜明珠,就别裹着被子不放了,仔细热着。”
她手背搁在眼睛上,道:“你每次都这样,给我两刀,再往伤口上抹糖,要我原谅你。”
“有糖就不错了,没糖你不也得忍着?”
“对!还有这点。”暇玉爬起来,控诉道:“每次你伤我,我都想,你有特殊原因,你又是身居高位的指挥使,你肯低声下气的哄我,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我也一次次的原谅你了。”
锦麟顺着杆往上爬:“也包括这一次?”双手环抱住妻子,笑嘻嘻的问:“包不包括?”继而自问自答:“真好,玉儿你跟我生气了。”暇玉对他的控诉还没完,想挣脱他:“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才处处体谅你的难处……可你……”
“我哪里和别人不一样?”锦麟眯眼问道。
当然是变态而不自知,不懂得理解别人。暇玉嘴上却道:“当然是指,你锦衣卫的身份了。锦麟,我对你真是……真是……”
他把被子堆到床角,让她靠过去半坐着:“真是怎么样?你既然知道你是指挥使夫人,你就该知道,你有许多地方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被你诓骗。”
锦麟笑道:“你若是愿意和我合起来骗人,我何至于骗你。”
她使劲推了他一下:“以后不许骗我!”
“那咱们合起来骗别人。我估摸着再过几天,你堂姐肯定上门,到时候你和她说话,探探虚实。”
“……”她还能怎么办?事情都出了,只能按照他的计划走,以求得往后堂姐的安然无恙。暇玉道:“知道了,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办。”
锦麟欢喜的笑:“早这样不就没事了,何必跟我闹别扭。”
她叹:“我不是跟你闹别扭,我是接受不了你的处事方式……”自嘲一笑:“到最后却还得接受。”
锦麟把夜明珠拾起来搁到妻子手里:“因为你离了我,就没法活。”
暇玉浑似听到了鬼话,把眉头锁成‘川’字:“啊?”
锦麟自认为说的十分正确:“你不用那么看着我,就你吴暇玉这样的哭一场就能病倒的人,若是没人养着你,你连饭都吃不上。”
“……”忍了一会,回敬他道:“对,我吃你的,穿你的,一切都得听你的。”
锦麟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和你堂姐都是一样的。天生病怏怏的,一般人家养不起,就得嫁入富贵人家,让人伺候着。拿你堂姐说,她不嫁给苏家,假如嫁了寻常人家,难道不用伺候公公婆婆吗?嫁给医馆的大夫,不用帮着照看药材和病患?还有你,暇玉,我父母都病故了,又无小叔子小姑子给你添堵,你才能过的这么舒坦。”
她哭笑不得:“我过的舒坦?我哪一天过的舒坦了?”
“总好过要你下厨房进菜地罢。”
她哼了一声。锦麟得意的道:“我说对了吧,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说我把你当笼中鸟养,可你这小鸟就不是能自己捕食的!我养着你,哪养错了?”
“……”越说越歪了。暇玉气哼哼的道:“就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罢。”
锦麟笑道:“有意思,我今天偏不信这个邪了,就验验我说的对不对。”唤来丫鬟给暇玉穿了衣裳,对她说:“假如我娘还活着,老太太今晚上想吃你这儿媳妇炖的鸡汤,你怎么办?”
“当然是亲自下厨给老太太做了。”
他啧嘴:“说的轻巧。那你去抓一只鸡,宰了炖汤,不论味道,只要你能把这件事干完,就算我冤枉你了。不许找别人搭手帮忙!”暇玉瞄他一眼,便出了门。锦麟则悠闲的去隔壁房间看儿子,怎么看怎么喜欢,心里说,就算为了你,爹也得把指挥使的位置坐稳。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锦麟喝了半盏茶,背着手优哉游哉的去后院厨房看状况。
厨房的火头军们都堵在院门口,锦麟从他们口中得知,夫人说要亲自下厨,让他们都先出来。锦麟暗笑着信步前行,就见暇玉扒着门往厨房里看,他便俯身在她身旁:“你怎么出来了?”
暇玉被他惊了一跳,然后将他往外推:“你不是在屋里等着么,怎么来了?”
这时锦麟就听里面扑棱棱似有什么东西在飞,接着是乒乒乓乓锅碗瓢盆落地的声响。锦麟略微一想,便知道了事情经过,低声哑笑道:“你真行,就这么放着不管?”
“我……我……我以为它死了,谁知道去提水,回头它就没了,结果满屋子乱飞。”乌鸡抓到后,因为害怕手软,眯着一只眼睛,约莫着脖子的大致位置,一菜刀下去,鸡是老实了,可刚放下菜刀,它就爆发了生命力,展开翅膀,甩着一脖子血,在屋内乱蹦乱跳。暇玉抓也抓不着,只能等着它自己流干净血,死了拉倒。
锦麟一边笑一边摇头,这时听不到里面有动静了,他推开门进去,一瞅着锅台碗橱上的惨状:“整一凶案现场。”
“……”那只鸡死在了地上,但死前把它的热血洒了一屋子。
他面露得色:“你堂姐跟你差不多吧,可能甚至还不如你,嫁给平民百姓,连最基本的事都做不了。别说三五年,遇到刁蛮的婆婆,她又什么都不能做,一年就得赶出家门。”
“好在你姐姐嫁去了苏家当少奶奶。”锦麟将暇玉搂在怀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你,有我宠着疼着,什么都不需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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