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新来的都懂规矩不会贸然作答,只有那贞俯身应道,“回主子话,都安顿好了。主子今儿见早,求主子稍待,奴才们这就进去扫床铺被。”
皇帝阖上话本,“也不忙。”看了琼珠一眼道,“朕听说你是贵妃的娘家妹子?”
琼珠连忙含笑答应,“回万岁爷,奴才的额涅和贵主儿的额涅是嫡亲姊妹。奴才过养心殿前上储秀宫给贵主儿请过安,去时正遇上贵主儿犯头风。听说是坐月子受了寒,疼得什么似的。心里还惦记着万岁爷,嘱咐奴才好好侍候万岁爷,她身子能对付了就来给万岁爷请安。”
素以静静听着,垂着眼皮,两条眉毛却高高拱起来。暗里只管挑刺哟,贵妃娘家人,多体面的亲戚。瞧这份忠心表得,真叫一个细致入微又是贵主儿又是自个儿,说得圆融极了,口才练得真不错。
皇帝点点头,瞥一眼素以,看见她那对长眉不在原来地方了,就知道她同人家不对付。他也不说旁的,缓声对荣寿道,“你代朕去储秀宫探探贵妃,赏她一斤人参补身子。近来天凉,既然有那病根儿就在宫里好生调息着,朕得了闲再过去瞧她。”
其实皇帝哪天都能有那么几个时辰的闲工夫,单看愿不愿意过去罢了。雨露均沾就这宗好处,对谁也不偏着,也没有人上赶着来邀宠献媚。荣寿应个嗻,“奴才这就去办。”
琼珠见皇帝和气,适时又道,“贵主儿同奴才说,心里牵挂着阿哥,不知道小主子这会儿好不好,想请了旨过愉妃娘娘那里看看阿哥爷。”
素以眉头挑得更高了,宫里有老例儿,皇子出生后便不与生母往来了。这琼珠是个会蹬鼻子上脸的宝贝,真以为皇帝那么好说话呢她眼皮一掀,往上觑了觑天颜,皇帝果然蹙眉,“法不能废,到谁跟前都一样。”
荣寿等着皇帝发了话才退出养心殿,琼珠吓白了脸,结结巴巴道,“奴才……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一脸漠然,“你只是传话,不和你相干。”
那贞是机灵人,扯了扯琼珠袖子道,“主子爷要歇,你先进体顺堂把熏香炉里塔子换了,再铺好龙床被褥,防着主子就过去。”
这算解了围,琼珠忙蹲福道是,却行退出了正殿。素以转过脸来看那贞,司衾不离司帐,怎么打发了琼珠没叫上她?可那贞没瞧她,自顾自领着琼珠出了抱厦。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皇帝寒着嗓子问,“那两根眉毛是怎么回事?”
素以迟迟的啊了声,“眉毛?奴才眉毛挺好呀,我额涅说长得黑,像年画上的钟馗,天生能驱邪。”
她很有自嘲的精神,皇帝扫她一眼,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那是两弯新月,勾着天连着地,是放得稳的好福相。可她这么打马虎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当朕没瞧见?忽上忽下的干什么?演丑角儿,逗自己玩?”
素以心想到底是做皇帝的,霸揽得真宽呐她连动动眉毛都要管,难道御前就不许人扬眉吗?她早做好了准备到他跟前来受挤兑,挑这么点小刺不算什么。因赔笑道,“奴才这眉毛和脸盲是一样的毛病,治不好。有时候忒活络,他爱动。”
皇帝感到无力,这么皮头皮脸的宫女他是头回见识到。说她不像话,她尚仪是出了名的妥当,管教起小宫女来有模有样。说她沉着能堪大任,有时候又特别能敷衍,流里流气,不像个老实人。
“朝廷杜绝党争,后宫也是一样。”皇帝斟酌了下,“你刚才挑眉毛是因为瞧不上人家?”
素以摆手不迭,“万岁爷误会了,奴才与人为善,在尚仪局里人缘出了名的好。万岁爷要是不信可以派人查去,奴才很实诚,从来不招惹别人,真的。”
通常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人。皇帝说,“别赖,朕都看出来了。”
“这怎么话儿说的呢”她搓着手道,“万岁爷明鉴,琼珠是贵主儿娘家亲戚,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瞧不上人家呀”
皇帝不说话了,老僧入定似的静坐着,隔半天才来了句“那又怎么样”。然后起身下了脚踏,面对面站着问她,“你在哪个值上?”
素以在皇帝跟前自发的矮了一截,缩脖儿道,“奴才本来是司衾的,后来不知怎么换成司帐了。”
司衾和司帐虽然都是同床打交道,可分工却不大一样。司衾是铺床叠被的活儿,皇帝安置前扫床、铺被、熏褥子,干完了没她什么事儿就可以退下了。接下来的工作都归司帐,皇帝起床后有四执库专管穿衣档的太监来更衣,那么歇觉前宽衣由谁来负责?没错儿,司帐给皇帝脱龙袍,伺候躺下帮着盖被子,然后才能放帐子退出来。所以皇帝临睡前最后一个见的是司帐,睁眼第一个上来打帐子请安的也是司帐。
素以突然觉得任重而道远,暗里嘀咕怎么给她派了这么个缺?皇帝总爱呲达她,睁眼闭眼见的都是她,会不会哪天烦透了把她给杀了?尤其是皇后托长满寿带的那些话,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幸成了皇后的帮手……唉,祖坟上冒青烟,太给脸子了。
自鸣钟当当响起来,皇帝一天的作息都有定规,的确到了歇午觉的时候。他背着手往穿堂里去,素以就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今天日头挺旸,皇帝穿着石青缎子,暗纹的松鹤延年团花被太阳一照泛着光晕,连一根松针一片鹤羽都清晰可见。素以抬抬眼,钻这空子这才敢放心的上下打量。万岁爷真高挑啊宫女里有南方人,看见她就管她叫长脚鹭鸶,可同主子爷一比,照样不算什么。
人长得高,看人都以俯视的姿态,这种感觉肯定好极了。再偷眼瞧瞧,万岁爷的头发也生得妙,鬓角磊落,束一条又顺又粗的大辫子。普通人在太阳光下发色偏棕,但他不是,他是鸦青色的。那是黑极了的头发才有的光圈,冷冷的,沉淀下来的一种厚重,简直让人感叹。那么大把的好头发,辫梢上打着明黄的络子。人在走动,流苏轻轻摆动开,再有威仪,这刻也觉得跳脱温暖。
皇帝有习惯,午觉歇在体顺堂。过了垂花门上台阶,进屋的时候已经熏得满室安息香了。那贞和琼珠在南窗下垂手侍立,见皇帝进来便蹲身行礼退了出去。
素以调职前绥嬷嬷教了御前伺候的要领,怎么解盘扣,先脱哪只袖子,忌讳碰哪些地方,都一一示范给她看,所以上起手来并不困难。就是有一条……万岁爷您能不能抬抬脖子?您这么低头瞧人,实在没法解扣子。
心里想归想,胆儿不肥不敢说出来。磨叽了一阵,急得一身汗,逼不得已只好开口通禀,“万岁爷,奴才伺候您更衣呐?”
他嗯了声,“不是正更着呢吗。”
她又憋半天,憋出一句话,“请万岁爷高抬龙头,奴才给您解领圈。”
皇帝显然没被人称呼过龙头,一时有点难以适应。讶然看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顺从的仰起了脖子,倒叫素以盯着喉结一通猛看。看归看,手上活儿不能落下。顺顺当当脱了马褂脱袍子,沿着右衽一路解下来,直把皇帝脱得只剩中衣。她这才觉得有点尴尬,大姑娘家没见过男人这模样,太难为情了。
忙转过身掀起被角请皇帝登床,皇帝走过来,中衣很薄,衣角飘飘荡荡的,从她手背上划过去,若有似无的一点碰触,心痒难搔。素以有点脸红,把脸转开了一些。
皇帝坐上床沿却不忙着躺下来,大概看见了她的难堪,语带嘲讪,“你们眼里不是只有主子奴才,不分男女的吗?怎么了?这么点差事也办不好?”
素以腿里打颤,鼻尖上汗都变凉了,“万岁爷教训得是,奴才不成器,叫主子不舒心了。”
“倒也没有什么不舒心的。”皇帝蹬了鞋,看她立马来捧他一双脚,柔软的胸怀,恰到好处的力道,也拉不下脸来为难她,自己使了点劲儿搁进了褥子里。
素以松了口气,跪在脚踏上给他盖被子,一头又问,“万岁爷冷不冷?脚上冷不冷?奴才给您灌个汤婆子来好吗?”
皇帝说不必,看着她舒展了身姿去摘帐钩,冷不丁冒出个想法来,“朕迷了眼,你来替朕瞧瞧。”
她大吃一惊,连忙俯身下来查看他的眼睛,左看右看有点纳闷,“万岁爷说的是哪只?奴才瞧了都好好的。”
皇帝才发现自己忘了装样,眯着右眼说,“这个。”
她听了觉得不该迟疑了,在身上抹抹两手,捞了袖子道,“奴才逾越了,奴才给主子吹吹吧,主子忍着点。”
那双澄澈的瞳仁里有他的倒影,离得这么近,这下子总能记住了吧皇帝脑子里盘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她撅起嘴往他右眼吹了口气。这下子真把他吹得睁不开眼了,霎了几下,酸得眼泪汪汪。
“奴才该死。”她趴在脚踏上追问,“这会子怎么样?好点没有?”
还能怎么说呢?说没好,叫她再吹上一口?皇帝发现自己的行为有点反常,犯得着和个宫女较真吗?倒像魔症了似的,这算怎么回事?自己一面无法理解皇父的那份痴迷,一面惊恐的发现自己正要走上他的老路。猛然醍醐灌顶般的清醒过来,简直难以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跪在跟前巴巴的看着他,他突然厌恶,把脸转向了另一面,“出去。”
素以觉得后脖子发凉,看样子自己做错了事,大大的得罪了这位九五至尊。也不敢再说别的了,磕个头把两边帐子落下来,蹑手蹑脚退出了体顺堂。
荣寿从储秀宫回来了,在南窗下钉子样的立着。皇帝午睡不留外人,只有大总管侍寝,等睡起来了才会击节传人进去伺候。素以给他纳了福到东庑房里听口信儿,那贞过来问怎么样,她勉力笑了笑,“我瞧万岁爷不大高兴,可能是我差事办砸了。”
琼珠酸溜溜的凑了句,“您这么能干的人,哪能办砸呢”
这个不是好玩的,别人不知道里头厉害,那贞在御前那么久,心里都有数。琼珠只管站干岸,其实不知道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坏了菜,另两个也得不着好处。事到如今虽忐忑,好在还没有听见有什么发落的说法。那贞朝体顺堂方向看看,叹了口气道,“明早就要开拔往热河去了,万岁爷先头心情还不错,全看待会儿起来怎么样,兴许睡一觉就忘了,别怕。”
素以倒也并不怕,自己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一口气吹火了万岁爷,真要计较起来,她又开了一条宫人获罪的先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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