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爷暗暗叹了口气,如今怎么说呢?他看看素以,那丫头在珐琅宝瓶前站着,十分坦荡的样子。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打算请皇帝赐婚的决定从来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就算开了口,她当场拒绝了怎么办?他一下子顿在那里,越想越糟心,皇帝又点了名的问,他只好把家里那位姑奶奶推了出来。
“回皇上话,奴才旁的也无所求,只因我阿玛有遗珠在民间,这回失而复得,我这个做哥子的难免要操心她的婚事。趁着今儿的好日子,求万岁爷牵线,给我们家姑奶奶指门婚。”他干巴巴的笑着,眼睛里眨巴出酸味儿来,“我上回进宫请过皇后娘娘的旨,娘娘说一切听主子的意思。”
皇帝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抚着膝头道,“也算是自家姊妹,年纪到了,指婚是该当的。”他长长呃了声,目光在两腋食案后巡视。论理儿老公爷的私养闺女出身低,要上配怕是有难处,不过他心情好,在亲王里选个人也不是不能够。视线缓缓的转挪,挪到左手最近身的地方停下来,他和颜悦色叫了声,“恪亲王。”
恪亲王一凛,忙站起来打拱,“臣在。”
边上睿亲王预感要坏菜,他顾念表兄,却也不能怎么样。皇帝打定了主意便没有转圜的余地,昆家闺女说穿了就是个外室养的,即便认主归宗,还是摘不了私生女的帽子。皇帝这要是把人配给硕塞,那不是照准了打他脸吗?
众人各怀心事之际,皇帝笑道,“朕记得你的年纪和皇后的妹子差不多吧你十二岁上就开衙建府,到现在也没听见你有请婚的信儿。眼下赶巧,现成的良缘摆在跟前,何不结了这门婚,咱们来个亲上加亲,你瞧怎么样?”
素以在边上听着,觉得这皇帝真损啊不待见人家就把妾生的指给人家,真要娶了这样的福晋,那恪亲王以后怕是没脸见人喽。
恪亲王心里直打鼓,面上却隐忍不发。没法子,话到了这份上,哪里容得他讲价?他咬咬牙转出了食案,跪在地毯上磕头,“臣谢主隆恩。”
“不忙。”皇帝抬了抬手,“朕知道女孩儿身份低,做嫡妃委屈了你。这么的,就指给你做侧福晋吧明年选秀再另择高门,替你挑个嫡福晋。恩佑,你觉得怎么样?”
小公爷正忙着看素以呢,压根儿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被皇帝一问,立刻触了机簧似的蹦起来,“啊,是是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半个不字儿。”
睿亲王松了口气,想了想站起来道,“皇上,臣弟今儿也要请赏赉。”
皇帝哦了声,“该当的,朕看见你射死只野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骁勇,朕心里高兴。说吧,你想请什么?不会也要朕给你指婚吧”
睿亲王才十来岁,大伙儿听皇帝逗趣,都附和着大笑。弘巽也无所谓,只道,“我不替自己讨赏,恪亲王既然要大婚,臣弟想送他一份儿礼。臣弟求皇上给新嫂子加个封号,她既然是皇后的妹子,封个乡君也不为过,皇上的意思呢?”
皇帝细细斟酌了一番,按说他应该是天底下行得最正的人,可他也有私心呐就说恪亲王这趟指婚,的确是有点难为人家了。好歹是个亲王,奉旨娶私生女,传出去名声不大好。他点了点头,“原本这封号是给宗女的,既然你请了赏,那这趟就破个例,给昆家二姑娘上名号吧”
这么一来原本丧气的婚事又喜兴起来,乡君做偏房,对男人来说也是一分殊荣。往后嫡福晋的品阶自然不能比她低,怎么也得是个县主郡主吧恪亲王别的上头不说,比老婆反正是不落人后了。
一门婚又成了,有牵扯的人赶紧扫袖打千儿谢恩。小公爷站起来的时候犯眼晕,别人都成就了,他呢?他翻着眼皮子时不时的看素以两眼,美人如花隔云端,他这趟的大好时机就这么过去了,到这会儿还如坠云雾急得肝儿疼呢。不过他又琢磨,过去就过去吧,这不是有他额涅和他姐姐吗,她们发发力,兴许效果比他强多了。
行在里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汉子,草原上没有庙堂里那些审慎规矩,加上今儿祁人赢了蒙古人,皇帝亲自封巴图鲁,益发的兴致高昂。中帐里的爷们儿没了忌讳,一个个放开嗓子说话猜拳,场面热闹喧嚣。
隔一会儿一列太监鱼贯进来,手里托着托盘,盘里放铜盏。腥红的鹿血映着明晃晃的杯子,刚放出来的心头血,在寒冷的夜里隐约发散着热气。喝鹿心血是每回秋狝必有的一个环节,这东西除了壮阳补虚,还有很多别的疗效。比方治腰痛、治心悸、治肺痿吐血等等。皇家园林里有专门圈养的梅花鹿,就是防着主子要用,好随杀随取。
荣寿从托盘里把皇帝的那份端出来,鹿血一般是炝酒喝,但在围场上活杀,基本是一口血一口热黄酒这么交替着来。素以瞥了眼,九龙盏里还混着零星的血沫子。成簇细密的气泡堆叠起来浮在面上,光看就觉得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她有点犯恶心,调开视线看别处,那些胸前垂着白狐尾,一身精悍之气的蒙古王爷豪气,没有半分迟疑,端起来一口就闷了。杯子离了嘴,立马变成血盆大口。
她胃里九转十八弯,几乎要吐出来。再瞧瞧皇帝,到底和那些蛮夷不一样,他喝血也可以喝得很优雅。一手捏杯耳,一手托杯底,简直像在品佳酿。间或嘬口热腾腾的黄酒,不知是血气旺了还是酒劲到了,两腮渐渐有些泛红。
功论过了,赏行过了,鹿血也喝过了,勇士们接下来有什么乐子,皇帝基本不会再参与。众人知趣,酒过三巡都退出了行在。
在帐里呆久了面酣耳热,打起毡子迎面一股冷风吹来,酒立时醒了大半。恪亲王还在惆怅,看见小公爷一把逮住了这位大舅哥,“我问你个事儿。”
小公爷迟迟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们家姑奶奶不是绝色,收拾收拾能瞅两眼的那种。唉,我不求你多爱戴她,瞧着她没爹,多顾念就成。”他对天挺着胸脯,两手反背在身后,声音像跌进了瓮里,“本来还盘算着自己讨恩典呢,最后替人做嫁衣裳,我这倒霉催的”
恰巧看见那贞家的敏贝子打身边过,他忙去拉人家,“勒敏,你和万岁爷跟前人什么时候对上眼儿的?我怎么不知道?”
敏贝子咧嘴一笑,“就在来热河的路上。怎么的?你百晓生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认识二十来天你就请主子赐婚?”这让认识了快两个月的人怎么活?
勒敏唔了声,“火候不浓不淡,这会儿正好。起先倒也没这么急,是万岁爷瞧出来了,大概因着那贞是他身边老人儿,天恩浩荡,想给她找个好归宿吧庙宫打尖看日落那回说了,有心的成全我们。”
小公爷愣了神,难怪了,水库看风景他没跟着去,那阵儿他正和素以不痛不痒的闲聊,白错过了。他是个脑子单纯的人,压根不会琢磨是不是皇帝从中使绊子,就知道埋怨自己。如果套瓷①能套出点进展来,倒也不算枉费了这趟大好时机。可兜了大半天,人家姑娘根本没明白他的心意,那就说不过去了。平时挺伶俐的人,这上头栽了。他拍了自己一巴掌,“没成算”无可奈何的跟蒙古人跳筷子舞去了。
外面草原上闹得欢腾,皇帝是自省的性子,不爱凑热闹,所有作息按部就班,像在宫里时一样。这个点该是沐浴焚香的时候,他盥洗了,底下太监伺候着漱口擦牙,忽然觉得心头一拱一冲热得难受。他知道是鹿血作怪,顺了两口气平息平息,过会儿就好的。
信步迈出来,看见琼珠在铺床,素以又在边上傻站着。他发现她是个特别会站干岸的人,不是她的活儿她不搭手,估摸着又是依据那套不做不错的道理。他没说话,给她使个眼色,自己踱出牛皮大帐往看城那头去了。
素以追上来,“主子您往哪里去?天黑了别乱跑。”
皇帝不以为然,围子外一圈都有禁军把守,自己也正虚火旺盛,钻进个野兽来叫他舒舒筋骨也好。
“主子,那鹿血好喝吗?”她在后面自己嘀咕,“咱们祁人八大碗里有鹿血膏,蒸熟了吃多好恁么生吃怪硌应人的。”
皇帝仰望天边一片月,“生吃好处多,活的血,吃什么补什么。”
“奴才不懂这个,就是觉得怪难为主子的,您也不爱喝这个吧”
他停下脚,没错儿,他不喜欢。他只喜欢这皓月无边,喜欢月色下光致致的脸。鹿心血虽作养身子,就如她说的,到底不是蒙昧的野人,换个吃法尚犹可,生吞实在没法入口。可他是皇帝,有时候也身不由己。那么多蒙古王爷和准葛尔亲贵看着,叫他们觉得大英皇帝连口血都不敢喝,不得失了威严叫人笑话死
素以见他脚下停了忙也顿下,瞪着大眼睛问,“外头冷,主子走几步就回王庭吧,冻着了可不好。”
她的脸在月下朦胧,看不太清。皇帝按捺了半天,胸口冲得厉害,一半是为鹿血,一半是为自己的心事。他张嘴叫了声,“素以。”
“奴才在。”她脆生生答应,“听主子示下。”
她应该是一点想头都没有吧,否则怎么能这样光明磊落?皇帝舔了舔嘴唇,口干舌燥,“今儿小公爷差点开口讨你,你知道吗?”
她怔忡着,“讨我?不能够吧”
皇帝一哂,“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奴才心怀坦荡。”她认真的说,“奴才就在主子跟前好好当值,等到了年纪放出去,能在爹妈跟前尽尽孝就足意儿了。”
她还真是两袖清风无牵无挂,皇帝凝眉看她,她满脑子要出宫,宫里怎么不好?怎么就留她不住?
他感到挫败,又无能为力。往前跨了一步,略弯下腰把她揽进怀里,说,“别动,让朕靠一靠。”
①套瓷:套近乎,搞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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