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和那些蒙古亲贵准葛尔王爷周旋一阵,最后笑道,“明天围场狩猎,大家都拿出看家本事来。猎得好,朕这里备了东西,各有赏赐。今儿道乏,回头在松鹤斋设筵,再款待远道而来的诸位。”
这是叫散了,众人闻言,依次行礼退出了楠木殿。
小公爷没走,看见皇帝从御座上下来忙上去搀扶,一面道,“奴才在方圆百里内都安排了禁军把守,主子出行必无虞的。明儿往木兰围场,咱们在庙宫歇一晚,先前也打发人过去照应了。主子一路上辛劳,今晚好好安置,明早辰时牌咱们就出发。”
皇帝看他一眼,他们虽算不得发小,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又碍着皇后,他对他一直像兄长爱惜弟弟一样。恩佑满身痞气,很少有这么稳当的时候,看来真是大了,似乎也能堪大任了。
他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也去歇着吧”
小公爷笑得很谄媚,“奴才再陪主子走走。”
他不干亏本的买卖,这么献殷勤,皇帝心里知道他打什么算盘。要开口借人么?本来打算好的事,从看见他们那么不避讳的搭讪起就动摇了。他不言声,蜷起手指,缄默下来。
小公爷是耐不住寂寞的,他瞅准了时机往上凑,“主子……姐夫,我有桩事要求您。”
皇帝缓步出了楠木殿,身后一溜近侍随从。经过配殿前也没有转脸瞧,因为知道素以会跟在后面。他心里倒踏实了些,慢声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套近乎法,叫朕瘆得慌。”
“别呀”小公爷狗摇尾巴似的在边上哈腰,“您是我的亲姐夫,换了别人我也没这么下气儿的。嘿嘿,上月察哈尔总督送我一只海东青,那鸟太烈性了,软硬不吃,成天在笼子里扑腾,我看了都头疼。前两天下决心要熬出来,结果我压根儿不是对手。它瞪着我,我都有点儿怯……您身边的司帐,就是那个伺候我阿玛丧事儿的素以,听说他们家是鹰把式出身。我想求主子,把姑娘借我几天,等鹰熬成了再给主子送回来。”
不是一天两天,是“几天”,皇帝调过目光审视他,“你打主意打到朕身上来了?她肩上担着差事,跟你去熬鹰,朕这里怎么办?”
小公爷嗅出了主子爷抗拒的味道,敢情没有素以,皇上就不能安寝似的。不是还有另两个吗?司帐不在司衾顶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还有一桩,熬鹰是整宿的,她是个女孩子,跟你关一间屋子里那么几夜,往后名声还要不要?”皇帝横了他一眼,脑子里一霎儿变了好多想法。
小公爷半张着嘴,他真没想到万岁爷会是这态度。他虽是皇帝,平常也威严摄人,可在他眼里还是愿意亲近的人。尤其阿玛没了,小公爷没了主心骨,就因为有这位天下第一姐夫,他接下来要走的路也有方向。万岁爷性子冷淡,却是个讲义气有耐心的人。他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小时候自己爱胡搅蛮缠,万岁爷总瞧他小让着他。后来即位称帝,自己有了难题也去麻烦他。说穿了皇帝在别人面前是皇帝,他们私底下处,就像自己家里人,帝王也有温情的一面。小公爷一直顺风顺水的,没在他这路碰过软钉子,这回真有点摸不准路子了。
“您不答应吗?”他又往下矮了几分,“主子,求您了,您就借我吧”
皇帝看他那赖皮相有点恼火,干净利落扔了句话,“不借”
小公爷抿起了嘴,斟酌一番道,“主子爱惜底下人,这个奴才都知道。您是怕她坏了名声,将来不好许人家?如果是这样,主子大可以放心,奴才府里……”
“你听不懂朕的话?”皇帝没让他再说下去,一手指着内午门方向,寒着嗓子道,“给朕出去,再来聒噪,朕治你的罪。”
小公爷傻了眼,嗫嚅着,“主子……”
皇帝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快滚”
这样的雷霆震怒,足以把御前人的胆子吓破了。太监们跪了一地,素以和那贞趴在最后面,他们的话听不真切,但是大致的内容她能猜到。那天晚上放鹰还说得好好的,怎么隔了几天就变卦了呢?她不敢吱声,额头紧紧抵在青砖上。略抬了眼觑,小公爷满脸苦闷,垂头丧气的打个千儿,却行几步退出了宫门。
皇帝脸上像结了层坚冰,他一直注意地上跪着的那个人,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稍有一点动作都一目了然。她偷着看,到底在看什么?是怕小公爷受罚,还是本着一颗爱凑热闹的心?
皇帝眉间阴霾深重,没头没脑的一通发泄后,心里却又空虚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他真是魔症了,自己和自己置气,为了什么?又值不值得?
他踱过去,走到她面前。这是个祸头子,弄得他心绪不宁。果然这副长相的都是灾星,他想起普宁寺里秘密出家的东篱,那是前车之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悲剧。
都是因为这样一张脸
他面无表情的打量她,“你起来。”
素以左右看看,谁都没有动,难道是在和她说话?她战战兢兢仰起头,皇帝垂眼看着她,眼神冷戾,“就是你。”
她心头疾跳,预感要出事,忙应个嗻,站起来垂手听令。皇帝很生气,不说话,喘气声有点急。她缩了缩脖子,无比艰难的搜寻,两位总管都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没人能给她出主意,也没人能帮她。皇帝平常很温雅,一旦发起火来竟这么吓人她吞了吞口水,“主子息怒,别气坏圣躬。”
她还有脸来劝谏?他越发斗气,知道自己这股怒火来的无名,却怎么都克制不住。板着脸瞪她,这块滚刀肉眨着鹿一样的大眼睛,胆怯又无辜的觑他,嘴里咕哝着,“主子怎么了?要不您打我两下撒撒气吧”
皇帝缓了半天,突然感到深深的乏力。徐徐叹息,他拿手指头点点她,“你身为御前女官,究竟还有没有点规矩?要不是念在你素日伺候有功,朕这就下旨降你的旗籍,发配到宁古塔砸木桩去”
素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功,横竖一听他的话就惊恐万状,“万岁爷,奴才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说着就要跪下来磕头,被他一把逮住了手腕子,下蛮劲用力一扯,扯得跌跌撞撞往门上去了。
下了丹陛朝东走,脚下急,腕子又痛,她抽着气唉唉叫,“主子掐得好主子拖得好主子,奴才的鞋掉了……”
他全当没听见,一直拉到海子边上,顺势一推,把她推一个大趔趄。亏得那方口鞋能趿那么远,这会儿停下来也顾不上别的,先把鞋后跟拔好,这才半仰着脸说,“奴才惶恐主子这是怎么了?奴才脑子笨,听主子教训。”
就像是被装进了密封的琉璃瓶子里,皇帝的不满看得见,但是表达不出来。他握紧了拳头,半晌才道,“你不是脸盲吗?怎么认小公爷一认一个准?那三番四次的在朕跟前出幺蛾子,全是在跟朕演戏?”
素以啊了声,“奴才不敢,奴才见小公爷也好几回了,再认不出脸,奴才就成傻子了。”
“那朕呢?”他冷冷道,“没有这身龙袍,你能不能认出来?”
这个自然是能的,到御前当值,最要紧的时就是记住主子的脸,这是作为奴才首要的任务。所以跟吃饭似的,一天三遍的回忆再回忆,加上能就近看见,忘了可以适时补上一眼,到现在光看脸也能认出来了。她不好意思说,其实她脸盲是毛病,但是一旦记住了谁,就算隔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忘记。
一个大姑娘,怎么和男人说那些内情呢她只好折中,”奴才只要定神看,绝对能够认出主子来。”
定神看?那就是说不定神,还是要管他叫大人。然后等他表明身份,她才会迟登登叫他声万岁爷?
“宫里那么多秀外慧中的女人,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皇帝说,皱起了浓眉,“朕好性儿,容忍你到现在。从你头一回冲撞朕开始,你到底干了多少藐视朕躬的事儿?如今役还未满,就和外头男人暗通款曲。依着大英律例,杀你的头都不为过。不但是你,还有恩佑,和宫女走影儿,你知道是多大的罪过吗?他竟开口,谁给了他这样大的胆子?”
皇帝本来就不是那种好相与的人,他站在你面前,你怵着这浩浩天威,也足够低贱得匍匐到泥土里去的。如今满脸的厌弃,把素以吓得脸色煞白。皇帝的心思似海深,她万万不敢提上次他说要跟着去熬鹰的事,颤声道,“主子,奴才糊涂才答应帮着小公爷熬鹰,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奴才没有和小公爷暗通款曲啊奴才是本分人,从来都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想的不想。主子这么说奴才,奴才不敢辩解,主子总有主子的道理,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想想这一直以来的如履薄冰,心里有些委屈。说什么都好,怎么扯到走影上去了呢,这是夷三族的大罪啊
人通常会对未知的东西产生恐惧,皇帝也是一样。他解释不通满腔的惶惑,只能用更强硬的态度来对待。回身看着她,伸手拿住了她的脸。她脸架子玲珑,张开两指,尖尖的下巴正好同他的虎口契合。他左右扳动,眯起眼道,“朕讨厌你的脸,偏偏你还要引起朕的注意,你存的是什么心?非要叫朕拿刀划花了她,你才高兴是吗?”
海子里的水在她身后粼粼泛着波光,她的眼里浮起一层水雾,只是重申着,“奴才不敢。主子,奴才清清白白的,请主子明查。”
“明查?”他上下打量她,“怎么查?”
素以吓得手脚乱哆嗦,“叫,叫嬷嬷验身。”
“你不怕丢人,朕还不愿意费这手脚呢”他哼了声,像扔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把她抛开了,“你到了年纪,怀春也无可厚非。只是憋死也给朕憋到明年,朕那时候要是开了恩,或许考虑放你出去配人。否则你就像宫里那些精奇嬷嬷一样,守着身子守到死”
这就是俗话说的伴君如伴虎吧什么金口玉言,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更改。素以腿弯子发软,还好有棵树让她倚仗,才不至于马上跌坐下来。她晕头转向,强忍着哭抽噎了两下,“嗻,奴才记住了。”
皇帝越发烦躁,“你就给朕站在这里反省,没有朕的旨意,半步也不许挪动”他拂袖待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过会子朕派人来看,你敢投机取巧,就砍了你的腿扔进山里喂狼,听见没有?”
她眼泪巴巴的看着他,蹲个身道是,模样可怜,像受了气的小媳妇。皇帝脑仁儿疼起来,也不看她,背着手往烟波致爽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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