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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欢喜十

欢天喜帝 行烟烟 8324 2021-04-02 19:46

  入夜已久,景欢殿内烛火渐暗,却未全熄。

  殿角琉璃瓦上闷闷地响了一声,然后淅沥声渐大,秋雨骤至,这天,是要降凉了。

  殿中烛苗跳动了一下,映在纱帐上的光影黯了黯,英欢眼角微动,皱眉,翻了个身,手朝一侧搭过去。

  身旁却没人。

  她眼皮颤了一下,睁开来,透过纱帐,隐约可见殿中昏黄的光线下,宁墨立在云母屏风一侧,正在着袍。

  他动作轻慢,取了外袍,系好,欲走时又顿住,回头瞧她一眼。

  这才发现她已是醒了,正定定地望着他,眉间不平,眼中带怒。

  宁墨低下头,“陛下……”

  英欢起身坐起,长发散乱,被里被外相缠不清,“朕何时说让你走了?”

  宁墨望一眼外面夜色,又听这雨声,往榻边走几步,“御药房今夜定是忙翻了天,时间紧,湿气重,臣想过去那边看看,以防万一。”

  英欢怒气稍平,本以为他是要回府,却不知他是不放心御药房那边,亦不愿在太医院诸臣齐齐效力之时,自己在这边一夜享逸。

  她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去御药房,让人给狄风独备一银盒药。”

  宁墨闻言,脸色微变,过了许久才点头,“臣知道了。”

  英欢指尖捻着被面上的薄绸,半晌又问他道:“心中当真不怨朕?”

  他不语,却大步走过来,伸手将纱帐撩起上勾,俯下身,手撑在榻侧,侧过头,轻轻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浅吻,而后凑至她耳边,低声道:“臣从未怨过陛下。”

  英欢身子朝后退了几寸,手扯着被角,脸上泛起了桃色。

  她看着他那一双色正茫寒的眼,不由伸手,去拉他的袖管,轻声道:“再陪朕一会儿。”

  宁墨嘴角微弯,抬手探至她的眼旁,指腹轻摩,擦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痕。

  前半夜她在他怀中睡得沉沉,但却不时流泪,泪水沾湿了他胸口一片,可她自己却是不知。

  是梦还是心底的缠思,那般压抑的低泣声,苦苦忍耐的哽咽声,削瘦的肩膀在他胸前颤抖,让他心中徒来惆怅之感。

  白日里在辇中听见她的那句话,他的脑中一刹那间全然空茫,竟有了不知身在何处所对何人之感。

  她说了那句话,可却不愿看他一眼。

  她握住他的手,但手指却冰凉不已。

  平辇悠悠而行,一路轻晃,晃至最后,他心中陡然明了,一切均悟。

  其实她说什么,统统与他无关。

  她那一句话,非允非诺,亦不是说与他听的。

  倘若今日她身边是旁的男子,她照样做得出此事,也照样说得出此话。

  身侧之位殿中之塌,只留一人,那人是谁,无关紧要。

  她那字字言言,不过是说与她自己的一句定心之语罢了。

  可她在他怀里,梦中之泪却是为谁而流。

  她心底深处那一角,藏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又担着何情。

  ……曾经只道她是无情之人,可无情之人又怎会如此。

  宁墨望着她,收手松了袍带,转身坐至榻边,将她揽进怀中,低低叹了口气,“陛下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臣只要长留陛下身侧就好。陛下白日里的那一句话,当真是折煞臣了。”

  英欢伸手去环他的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透过来,于这初秋静夜中暖了她的心。

  世上可还有比他更体贴的男子?

  不会在前替她争锋,却能在后承她之弱。

  她进时他退,她退时他亦退,无论何时何事,他永不会与她为难。

  此一生,也就该是他这般的男人,才能长伴她身旁罢……

  宁墨身子朝内挪了挪,她在他怀中轻动,挤偏了身后锦枕,枕下一样东西依势滚了出来,至他二人之间才止。

  英欢心底陡沉,低眼去看,胸口窒了一瞬。

  多夜未曾留人于殿中过夜,竟忘了她枕下藏着这样物什。

  宁墨松开她,伸手将它拿起,握在掌中转了一圈,然后抬眼看她,把它递还给她,“陛下。”

  英欢接过来,冰凉触感溢满掌心,上面略糙的纂痕压着手心纹路,心一颤一颤地疼。

  她从宁墨怀中抽身而出,拥过被子转过身,“你去御药房罢。”

  他低眼,手握成拳,“是。”而后起身下榻,重又系好袍带,喉间却是梗得生疼。

  那个细小银瓶,亮光犹现,上面那四个字,他看一眼便永不会忘。

  当日为她沏茶时就已见过,却不曾想这东西竟被她一直搁在枕下,夜夜压着。

  欢若平生。

  普天之下,有谁能得如此放肆,敢这般唤她的名,敢这样写这个字!

  先帝在位时此殿原作景灵殿,英欢即位后则改灵字为欢,独显临天之势。

  景欢殿景欢殿,可除了她自己,这皇城之内又有谁敢念出这个字。

  旁日里内侍臣子们,去欢留景,只称此处为景殿。

  那殿上高悬之匾,亦是她亲笔挥之,后着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异。

  但那银瓶之上的字迹,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当日那瓶中之茶……

  宁墨眉头紧拧,回身对英欢屈身行礼,“臣告退了。”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听着那殿门关合,听着外面雨声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来。

  手中银瓶越来越热,她心里身外俱烫。

  那人的霸气与帝道,那一把剑一杯酒,那两国大军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双丝履,那一场刻骨铭心痛穿一生的鸳鸯梦……

  过往之事层层漫出,挡也挡不住。

  她睁眼看见的是他,闭眼看见的亦是他。

  这一个银瓶四个字,她想丢,却无论如何祛不了心底里的印迹。

  那人此时身在何处,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过她,可会想到她?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会不会在乎,他会不会心痛?

  他夺了她的心又伤了她的身,纵是将十个逐州失之与她,又有何补?

  霸道似他,无惧似他,这天底下有没有何事能让他心惊,能让他无措?

  枢府之报,道他统军直逼南岵寿州。

  他打的什么主意,她一念便知。

  是想速战,可速战又是为何,他身上之伤……怎能受得了日夜疾行奔袭急战。

  她算尽事事,却从未算得透他。

  只是她不该担心,他事事称王,又怎会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莫论身,莫论心。

  他那般悍利,迫人不及,又怎会真的受伤。

  ※※※

  天阴承雾,处处带了湿气。

  入秋叶未枯,脚下土不干,清晨露珠洒帐,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藓来。

  南岵不似邺齐,越往北湿气竟是越大,行军一路夜里安寨,已不能做栅营,寿州城外不远便是淝水,邺齐大军兵不善水,自是挡不住这等潮气,军中怨气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寿州。

  贺喜于邺齐出兵前,麾下共二十万大军,过秦山后连克宋州、毫州、陈州、宿州、许州、蔡州等重镇,虽是败南岵大军无数,可己军损伤亦重,至寿州城下时只剩十五万;其中十万兵马由他亲掌,强攻寿州坚城,三万付与吕坚,北上至阳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万付与朱雄,留于六合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诸地生变。

  除却手中十万大军,贺喜又命人征调南面已下六州当地壮丁共八万余人,造筏运石,以方舟竹筏载炮,自淝水上向寿州城里遥射石弹,日夜不休,誓要将寿州城中军心打乱、士气震碎!

  天威盛甚,龙旗旆飘,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压阵,军令似山如铁——

  寿州城不破,邺齐攻不停!

  从夏入秋,整整一个月,邺齐大军围城打援,寿州城内久困无粮,可南岵军队竟然仍是巍然不动……

  邺齐军心略有散动之迹,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个月整,莫论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时常担心邺齐朝中政事!

  纵是京中留有中书老臣佐政,但邺齐国中军务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军前,却是日日都能收到从燕平一路传来的急要驿报。

  他千算万算胸志勃勃,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寿州拖了如此之久!

  十万大军列营于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此生还未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日里浮江不休,夜里入榻不眠,待在这个抬手水雾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

  全都是因为那女人……

  全都是拜她所赐!

  他一向自诩寡漠冷静之人,登基十年来,从未于军政大事上出过错!

  奈何当日她的一纸婚诏,便能让他于一刹那间就气昏了头,弃原计于不顾,并师北上直指寿州,以至于现如今栽进这前荒后芜的境地!

  且还拖着他邺齐十几万大军,同他一道受这份罪!

  当真可恶!当真可恨!

  他本以为此一生都不会同父皇当年那般,受情所扰、困于一人而置天下江山于不顾,可他现如今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伤她,她睚龇必报;他助她,她反叫他伤!

  世上之事,再讽不及此!

  他以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谁知他是全然错了!

  十一年来他以为他懂女人,可他阅遍天下女人,却独独读不懂她!

  ·

  天阴,帐中暗。

  未燃烛火,只撩高了外面帐帘,让光线多透进来些。

  麾下将领耐不住帐中湿热之气,均在外面候着。

  案前置座,可他却不坐,直直立于案侧,动也不动。

  两笺纸在他掌中,捏得过久,隐隐作烫。

  他攥着那薄纸,望着帐角一侧被潮土浸出泥渍的褐黄之迹,心中怒火翻腾不休,狠狠将纸揉作一团,于指间碾碎,而后猛地一洒,看着那带了墨迹的碎屑于空中散开,渐渐落至地上,沾了湿泥,辨不出原样……他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

  邰涗东路大军中行大疫,此事他先前闻得时,不是不惊的。

  这消息传至邺齐军中,众将士们亦是慌了许久,秦山虽东西有届,可寿州一带湿气比秦山以西更大,瘴雾之疫来势凶猛无兆,怕是防也防不得。

  担忧时却也在庆幸,幸好邺齐大军尚安无事,否则以眼下这情境,疫病若发,他是再不能于南岵境内留下去!

  攻池夺利还是功亏一篑,成败之间不过一线相悬。

  他替她打下秦山之西,拱手让之……可她不却管他身上之伤若何,心中之伤又若何。

  她不知他此时有多难多煎熬,她不知他也会无措也会怔惶……

  她不知他亦非事事都可言胜!

  他先是将自己的心败给了她,又于这漭漭沙场上重重跌了一大跤。

  苦不堪言,言亦无辞。

  她可知,他若是于寿州一役受阻,那他便再也不是先前那个征战常胜人人畏之的东喜帝!

  她可知,他将秦山以西给了她,又放任逐州失守不顾,若是此时再攻不下寿州以北诸地,那他和弃军弃民于不顾的昏君又有何两样!

  她可知他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她可知?!

  贺喜深吸一口气,抬脚,靴底用力踏上地上那些纸屑,拼命地碾,似是在泄愤。

  她从京中派人至邰涗东路大军中宣谕赐药。

  那人姓宁,名墨。

  为邰涗京中太医院御医,领翰林医官衔,又兼殿中监一职。

  这就是那个男人?!

  这就是她要下嫁的那个男人?!

  她似朝天之凤,尊贵无量,艳逼天下,她身上九彩耀天之光,岂是凡人伸指便可涂染的?!

  她身侧之位,非真男子不可坐也,这个宁墨,这个太医院的御医,又有什么资格,敢尚她之尊?!

  就连他在对着她时,都不能真正纳她入怀;就连他在拥着她时,都不能真正让她服软……

  这个男人这个宁墨,又有何能,能得了她的芳幸?!

  胸口之火愈燃愈烈。

  几乎要将自己焚烧至烬。

  贺喜上前半步,一脚踢翻面前的乌木马扎,横木乍然而裂,他的拳攥得咯咯响,恨不能将这帐中所有物什统统拆了去!

  她要大婚,可以。

  但她为什么要将那男人派至南岵,派至秦山以西,派至离他不过短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一百五十里,放马只需一夜便至!

  本以为最初听闻她要大婚时的盛怒之火已消,谁知现如今知道那男人要来,他竟是比先前更加恼怒!

  本以为可以不去想便可以不去在乎,可他却是做不到!

  那一夜邰涗凉城,行宫景阳殿,殿中之榻,榻上锦单,留的分明是她的处子之血。

  她是不是还不够痛,所以能这么快就下成婚之诏。

  他是不是还该让她更痛些,痛到她能记住那痛,明白在这世上除了他就再无人能配得上她,也再无人能让她痛!

  身痛不够,那便心痛。

  他为何要自己痛,他偏偏就要她陪着她一道痛!

  他心火渐平,吐了口气,抬脚将地上那马扎勾了起来。

  才置稳,帐外忽然有人来急报,“陛下,北面军报!”

  他抬眼,“说。”

  “南岵援军已下数日,吕坚之部不敌,欲弃阳州而退……”

  他猛地火了,几大步上前出得帐外,几不能信自己先前听见了什么!

  寿州攻不下也就罢了,难道连阳州也守不住?!

  帐外诸将见他皆默,头压得一个比一个低。

  贺喜伸手,一把扯过来报驿官手中之折,眼神如刃,扫过面前诸人,哑着声音重重道:“他吕坚之部有敢过阳州一步者,断其足!”

  ※※※

  自中军行辕向北望去,透过那重重营帐,依稀可见江岸近侧往来不休的方舟竹筏,于青灰色天幕下愈显沧重。

  他领十万军士在此挥汗洒血,没日没夜地强攻寿州城,可吕坚却在阳州怯战欲退,竟然放南岵大军北下不阻!

  贺喜咬牙,低头看了眼手中折子,飞快地抬手从中间用力一撕,然后扬手丢还给那驿官,抑了抑怒气,才开口问道:“南岵援军何人为帅?“

  他怒火将旺,身边诸将无人可挡,均不敢言。

  那小驿官大汗,小声道:“南岵齐王邵景达。”

  原来是邵景达……

  贺喜吸了口气,扬起下巴望向远处罩雾蒙影的寿州城墙,负手于身后,紧握成拳。

  邵景达,南岵世宗第三子,当今南岵皇帝的同母胞弟,先后被封宣城王、鄂王、齐王,为南岵王室中骁勇善战第一人,沙场威名亦为五国所知多年。

  而且……他是邵远的亲生父亲。

  贺喜收回目光,手攥得更紧,低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邵景达自南岵京中领王室亲军南下,欲过阳州而直捣寿州邺齐大军,是想要替儿子报当日门峡惨败之仇!

  子仇父报,他先前竟未算到这一层……

  想来也当真是讽刺至极,若非他当初入邰涗灭邵远之部,恐怕眼下也不会使久未挂帅出征的邵景达急急披甲驭军、南下伐他邺齐大军!

  冒刃流血的是他,陷难受困的是他……坐成享逸的却是她。

  一步错,步步错。

  他当初就不该为了她而改计,亦不该对她存有那种种荒谬的念想!

  被情蒙蔽了心智,血与真心换来的又是什么?!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为了她,将自己逼入此种困境!

  既然如此……

  那他便成全邵景达这一战之愿!

  天边乌云沉沉压移,愈来愈黑,转瞬便拢住江雾,又挪至营帐上方。

  一滴雨落下来,碎在他的靴尖上。

  随后越溅越多,不消一刻,雨帘成幕,沙土变泥,淅沥声越来越密,最后竟成倾盆之势。

  贺喜未动,诸将谁也不敢走开避雨,一干人立在原地,任雨水浇淋洒落。

  带着凉意的雨贴透了袍子,身上先前粘热的湿意渐渐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渗心的冰潮。

  缓涤慢荡,将胸腔内的烦尘一点一点刷尽。

  心镜空明,先前的火气怒意也瞬间不见踪迹,额角略疼,可脑中却无比清醒。

  这么多日子以来,竟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平静。

  迎着这瓢泼大雨,心中诸事,一瞬间全想透了。

  贺喜左脚挪了一步,靴底带起重泥,沿着裤脚向上,溅起一路污渍。

  他转过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对诸将道:“攻城之军分出二万人马,朕明日率军亲赴阳州!其余人马停止攻城,撤营五里,围城而扎,等朕北面消息。”

  不等诸将持疑作劝,贺喜便回身,大步入得帐内。

  燃烛,抬手将身上湿透了的袍子扯下来,右肩伤口略痒,扎肩白布一解,痒又转痛。

  他倒吸一口冷气,左手缓缓探至肩上,捻到一丝血。

  他垂眼,嘴角微扯,低低笑出一声,七分冷意,三分自谑。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为她流一滴血。

  更不会再为她痛一次心。

  …………

  大历十一年秋,东路军中瘴疫肆行,上遣翰林医官宁墨赴秦山以西勘察疫情,宣谕赐药。

  十月十六日,南岵齐王邵景达率五万亲军南下,欲解寿州之困;时邺齐大将吕坚驻阳州,不敌而走,帝闻之大怒,于寿州军中抽兵二万亲率北上,纳阳州军三万人于麾下,斩吕坚于军前,以血祭旗,兵甚畏之,无敢言走者。

  十九日,邵景达之部抵阳州,帝命军于城下列阵而峙,自驭马持抢于阵前,军心大振,一役即胜,斩敌三万余人;邵景达股中二箭,率余部弃甲而走,归京八日而亡。

  南岵京内闻之大惧,压兵不出,弃寿州而守京北诸镇,遣使至中宛求援;寿州久困无粮,刺史王预开城门以降,披白焚草于邺齐军前。

  二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率军南下,自南岵北境一路直入,屯兵于南岵京北瑞州。

  …………

  秦山之西地阔林多,邰涗大军屯兵多时却未建城营,只伐木筑栅,作方营而驻。

  谁都不愿于此地久待。

  一场瘴雾大疫让军中人心惶惶,若非宁墨一行及时赶赴军中勘病赐药,怕是军中死伤之数远不可测,军心亦会大动。

  疫情稍稳,宁墨担心会有反复,便将同行诸人尽数遣离军中,自己只留一名殿前司侍卫在身边,于邰涗大营中又多待了近一个月。

  前夜大雨,营道泥泞不堪,马蹄踏出的印子如一个个小坑,深深浅浅铺了一路,里面尽是污水。

  天亮后竟是大晴,有金光自云后漫出,灿遍每营每帐,连营道上的泥水都透着些清亮之色。

  宁墨自从离京至此,还未见过如此好的日头,走在路上时,脚步不禁也放慢了些,手中温桶略晃,口中轻轻吐了口气。

  心中沉闷之情因这明媚阳光,眨眼间便灰飞烟灭。

  中军行辕前,狄风的几名近侍刚从里面出来,正大声说着话,可一见宁墨过来,便都低下头,敛声道:“宁殿中。”

  虽说宁墨只是赴军中宣谕赐药的太医院御医,可将士们却不敢无礼,都知他殿中监之后担的是什么身份。

  宁墨略笑一下,点了点头,“狄将军人在帐中?”

  几人点点头,帐前守兵也侧身相让,请宁墨入内。

  他撩袍走过去,口中轻道:“多谢。”便提桶进了帐中。

  帐中间地上铺着盐硝牛皮,约莫有两张案台那么大,狄风正伏身于上,手中执笔,飞快地画着什么。

  宁墨站在一侧,等了一会儿,见他无意开口,便笑道:“狄将军,在下给你送药来了。”

  狄风头手中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我不需进药。”然后抬头,朝宁墨这边看了一眼,重又盯着眼前未成之图,声音转冰,“宁太医若是无事便少走动些,这营中诸道均是泥泞不堪,万一污了宁太医的素衫白袍,可要如何是好。”

  宁墨先前带着笑意的嘴角略垂,将手中温桶放下,没有开口。

  狄风扔了手中的笔,起身,也不看他,直往里面走去,“军心已稳,瘴疫亦平,宁太医打算何时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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